5

月色瀉進窗扉,與屋中暖燭透出的光交映。

帷幔裏隐約窺見一角荒唐景,偶爾有聲音透過緊閉的屋門傳出,又被外面的蟲鳴掩蓋。

門口候着的幾名宮人眼觀鼻鼻觀心,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未幾,主院之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響,綠朱走在最前面,身後跟着一溜前來輪值的宮人,每人的手中都穩穩地托着一只托盤,上面放着些吃、用的東西。

主屋門外侍候的一名宮人見狀,擡步迎過去,“綠朱姐姐。”

聲音不大,只局限在兩人之間。

綠朱緩緩點了點頭,“你們下去準備吧,這裏有我。”

那宮人聞言,熟練的對着身後打了個手勢,主屋門前的人見狀,立即無聲退走。

兩撥人無聲的完成一次交接。

綠朱安安靜靜站至門邊,等着裏面的傳喚。

……

屋內,衛蕪音按住蕭斐欲伸過來的手,眼神清明,只眼尾還殘留一抹旖旎微紅。

“你該回去了。”語氣也透着冷靜。

蕭斐慢慢坐起身。

他的衣衫還算整齊,整理起來也容易,餘光裏瞥見透過窗子照進來的月色,估摸着這會兒已過亥時了。

應該是方才解釋調任人員名單一事多費了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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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這念頭剛剛閃過,就聽到外間用來計時的蓮花漏傳出一道清澈的水聲。

他心中暗暗一嘆。

的确是比以往離開的時辰晚了些。

別院距離他的府邸有些遠,他在心中估算着,現在趕回去,收拾沐浴一番就要準備明日的早朝,時間并不充裕。

只是看到帳內的衛蕪音那副翻臉無情的樣子,他動作稍頓,還是裝腔作勢的控訴一聲,“殿下還未容臣盡心盡力伺候一回,這就要趕臣走?”

衛蕪音斜倚在床欄邊,聞言輕嗤,“你那府邸距離宣德樓也還有一段距離,就不怕明早路上倉促,儀容不整,被哪個禦史言官參了?”

攝政王府是元康帝新賜下的宅邸,原先是前朝名将沈談顯赫一時的将軍府,

當時為了方便沈談上朝,從将軍府到皇宮之間專門修建出一條大街,将兩處地方連成一條直線,進出皇城都極為方便,

然而随着昔日名将隕落,将軍府也是人去樓空,此後便一直空置。

後來坊市間格局發生變換,将軍府周圍也經過多次修築,增添了許多屋宇,街巷也随之發生變化,以至于如今再從将軍府到皇宮,就需要多拐幾條巷子。

知道這都是她趕人的借口,蕭斐也不再糾纏,神态一凜,又變成一慣在人前表現出來的清貴模樣。

“還是殿下考慮周到,那臣先告退了。”

臨走前,忽地又轉身回來,語氣略顯無奈,“微臣可否同殿下商量件事?”

“國事免談。”

蕭斐只擡手點一點自己的唇,語氣誠懇,“下次洩憤,殿下能不能換個地方咬?”

她那一口咬得不輕,這兩日少不得要被別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

衛蕪音懶散的擡起頭,順着蕭斐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傷口的位置正好在他下唇中間,因為沒想過要控制力道,當時她還嘗到了一點兒血腥味。

之前不覺得如何,現在看來極其明顯,暗暗也有些後悔起來。

他這傷口這麽深,又這麽明顯,還真不太好解釋,說不定還會被言官參一本……

但這關她何事?總歸留給他一個人頭疼就行了,誰讓他事先不解釋清楚,害她費心費力差一點兒幫別人謀了個官做。

因此态度從稍稍擔心,又變成了事不關己,“大将軍所提之事,本宮考慮考慮。”

蕭斐将她的變化盡收眼底,不再逗留,告辭離去。

……

蕭斐一走,綠朱就帶人進到屋內。

吃食都盛在精致的碗盞裏,一衆宮人進門以後目不斜視,輕手輕腳的将吃食擺在外間的金平脫漆桌上,而後無聲的退出去。

綠朱走進裏間,“殿下,水已備好了。”

衛蕪音起身往外走,走到外間路過漆桌旁,忽地改了主意。

從宮裏出來到現在,光顧着應付蕭斐了,她還不曾用過吃食,這會兒聞到食物的香氣,立時有些餓了。

綠朱見她坐下,默默給她布菜。

衛蕪音吃了一會兒,放下筷子,問起綠朱,“當日我讓你查仲月行的過往經歷,你都是從何處查起的?”

她并不是懷疑綠朱的忠心,綠朱和綠拂自到了她身邊,成為她的女官開始,就一直忠心不二,辦事謹慎利落,

哪怕上一世她手中漸握大權以後,要緊的事也從來都是交給她們兩人去辦。

但仲月行的端倪卻是蕭斐告訴她的,這讓她不得不細思,是不是她們無意中把什麽東西忽略了。

綠朱仔細回話,“婢子帶人查了仲月行的家世、籍貫、往來人士、日常賬冊,也從側面多方打聽了他的為人,抄錄了他科考那幾日的文章策論。”

說到這兒,綠朱狐疑的問,“殿下可是發現此人有什麽問題?”

這樣問過以後,綠朱的臉上浮起一抹慚愧,“是婢子辦事不利,請殿下責罰。”

“你們辦事很好。”衛蕪音安撫住她。

綠朱的查證很細致,除非太過隐秘之事,否則不會逃出她的眼睛。

衛蕪音暗忖:

像蕭斐所說的楊仆射是仲月行的一字之師這件事,想來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如果當事人不說,旁人很難看出端倪。

至于仲月行與秦國公家的二娘同去相國寺的事,那就更不會鬧得人盡皆知了。

秦家的事她雖不願主動去問,但秦家的一些動向都會由綠朱向她轉述。

秦晌的二女兒自從及笄之後,想來議親的人就沒停過,這其中多是官宦之家。

而仲月行既無顯赫家世,又沒有個一官半職,秦晌若是有意壓着風聲,自然不會被人知道。

兩件事都是秘事,又都“恰好”被蕭斐知道……

她不得不感慨,蕭斐不愧是從軍中歷練出來的,恐怕他查這些的時候,已經用上了斥候的本事。

然而口說無憑,她還是對綠朱吩咐道,“這幾日留意些秦家二娘的動靜。”

頓了頓,她補充,“她身邊都有什麽人,可有去過廟會,做了什麽,我都要知道。”

綠朱領命。

吃過飯,衛蕪音就往浴房去了。

水溫剛剛好,纾解一身疲乏。

……

蕭斐回府以後,青梧來報,說是前些時日奉命去京淮道解決京淮軍中糧草問題的青桐回來複命了。

京淮道大營如今由蕭斐管轄,軍中糧草出了問題,非同小可,收到軍報以後,他當即派了青桐前去調查緣由。

沒一會兒功夫,青桐就進入書房。

蕭斐沒來得及換下外裳,見他進來,索性讓他先來侍候着換過常服。

青桐出門一趟,依然并不穩重,禀告過京淮道的事以後,神情又踟躇起來,好像憋着什麽話想說。

蕭斐看他一眼,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青桐開口,不再理會他,提筆蘸墨把京淮道的事寫成一道奏疏,命人連夜呈遞給元康帝,另抄送了一份送去兵部。

做完這些,見青桐還沒有走,揉了揉腕子,問,“還有事?”

“嗯……公子,”青桐和青梧一樣都是是自小就跟着他的,說話比旁人少了一層顧忌,見蕭斐既然開口問他了,便滿臉關切的問,“公子,你的嘴怎麽破了?誰幹的?屬下去給你報仇!”

門外的青梧聽到青桐的問話,恨不得直接沖進去把人給拖出來。

心中只道:這人怎麽會這麽缺心眼兒?罷了罷了,看一會兒公子如何罰他吧,若是做的事不繁瑣,他也不是不能幫着幹一會兒。

書房之內,蕭斐下意識摸了一下嘴唇傷處。

青桐還在義憤填膺,“公子,屬下早就想說了,這群京官沒一個好東西,心裏頭不知道藏着多少個心眼子!跟他們打個照面兒,他們臉上對着你笑,心裏恨不得捅你刀子!如今他們都敢直接傷害公子了,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麽算了!公子你放心,屬下這就拿出當年去敵營放火的本事,保準替公子出了這口氣!”

“青桐,”蕭斐聽不下去了,起身繞過紅椿木書案,朝外走的時候繼續問,“你一路辛苦,累不累?”

“不累啊,”青桐咣咣拍着自己的胸脯,“那……屬下現在就過去?”

“既然不累,就去把馬廄打掃了。”

一直到書房裏只剩下青桐一個人,他都有些回不過味兒來。

外面的青梧走進來,抱着胳膊,面無表情的看他,“走吧。”

青桐還茫然着,“去哪兒……?”

“打掃馬廄,”青梧嘆一口氣,“兩個人一起掃,你今晚還來得及睡個囫囵覺。”

青桐急着指蕭斐離開的方向,“可是公子——”

“別想了,”青梧打斷他,當先走出去,“明日到公子跟前,你可一定閉好嘴。”

……

翌日又從清晨開始就下雨。

衛蕪音不喜歡雨天,每次下雨,都讓她想起上一世,她被衛然驅出宮的那天:

大雨滂沱,冷的雨仿佛一直澆進了骨子裏。

上車的時候她又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似是抵禦從心裏泛起的冷。

一下雨,天色就不甚明朗,出門的時候有些遲了,若是換到父皇還在上早朝的時候,她這樣一定會被禦史記下來,參她一本。

好在這會兒只需要直接進宮去次都堂,但時間也不算充裕。

下雨不光影響路面,也阻礙車夫的視線,馬車行駛的比平日裏還要慢一些。

進宣德門時,恰巧遇上蕭斐。

衛蕪音打起車簾朝外看,兩人的視線自空中相對,以眼神無聲的交流一番。

衛蕪音的眼裏帶着戲谑:

将軍府離皇宮這麽近,大将軍怎麽也來遲了?

蕭斐的袖籠裏掉出一把折扇,往自己的唇上一指:

還不是殿下做得好事……

衛蕪音看着他那把扇子,失笑一聲。

夏日打扇本是平常,蕭斐這借扇子遮掩傷口的主意正不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今日下雨,天氣涼爽,他若是還搖着扇子,實在顯得多餘。

轉而回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率先往次都堂走。

蕭斐看着她的背影遠去,又嘆了一口氣。

一旁給他撐傘的青桐幾次三番盯着他手裏的折扇,還是沒忍住開了口,“公子……”

青梧拼命給青桐使眼色,讓青桐把話憋回去。

然而青桐視若無睹,依然求知欲滿滿的問蕭斐,“公子,你熱啊?”

蕭斐:……

青梧迅速別過頭:完了,沒救。

這當口又有朝臣過來,看樣子因為下雨,衆人或多或少都耽擱了些功夫。

蕭斐本可以直接往裏面走,避免不必要的碰面,但這時候也不得不留在原地,與随後前來的楊仆射寒暄。

楊仆射今年已近七十,仍是耳聰目明,兩人相互寒暄兩句,一眼就看到蕭斐唇上的異樣。

先是詫異,又在心裏轉了一圈,只當沒看見,随口就蕭斐手裏的扇子說了兩句湖州特産,又表示自己家中藏着幾把湖州扇面,邀蕭斐閑時到府中賞玩。

說着話間兩人已經走進了次都堂,其他人已經都到了,正在看今早新呈遞上來的各方奏疏。

衛蕪音的桌案與蕭斐的很近,她在看奏疏的時候,偶爾偏頭朝蕭斐那邊看一眼,見他神色無異,只不過有意無意的借着奏疏遮擋自己。

能進次都堂的人不多,略看一眼心中就有數,誰也不會抓着這個不放,但走在通往東宮的路上,一路遇到的人多了,難免人多口雜。

今日要考太子的德行,處理過政事,簡單用過膳,衛蕪音便與蕭斐一同往東宮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照例各走各的。

高大明今日提前在洗心門處候着,一看到他們,便殷切迎上前來,見過禮,繼續低聲對衛蕪音說些太子如何如何用功的話。

衛蕪音點點頭,“太子肯将心思用在功課上,乃是天下的幸事。”

……

經過昨天的事,衛然早已提前收拾妥當,老老實實的在書房等着。

看到衛蕪音進來,眼前一亮。

“阿姐!”

衛蕪音想了想,揉了揉他的頭。

大概因為這是衛蕪音表示出的難得的親近,衛然一直到坐回座位上,也還在摸着自己的頭頂傻笑。

衛蕪音看他這樣,只能借回避視線掩飾心中的別扭。

蕭斐在一旁看着她的反應,若有所思。

未時很快就到了,今日的考學開始。

衛蕪音問了衛然幾個有關德行的話題,又聽他講了自己對天下民生的看法,一旁有随行宦官記錄衛然說過的話,等結束以後一并呈給元康帝。

第三天考策論,考察衛然對治國方略的理解。

這次的時間稍長一些,一則是衛然寫字慢,二則策論需要思考的時間長,雖然如今三位大學士給他講解的策論內容都淺顯,他要理解起來也仍有些吃力。

等全部寫完,時辰已過申時半。

衛然戰戰兢兢捱過了三天的考問,此時一身輕松,但衛蕪音卻還要和蕭斐一道将這三日的考問內容送去行宮,向元康帝回話。

元康帝清修所在的行宮建在城東。

從宣德門出去,即便坐着馬車,路上也還要耗去不短的時間。

衛蕪音坐在馬車裏想着,父皇如今不論大事小情,都喜歡以蔔卦結果來決定,這次給衛然考評的結果,該不會也要靠卦象來定吧?

想到這裏,不免又想得多了些。

前世也是如此。

元康帝當初登基時才七歲,尚且年幼,朝中衆臣經過權衡,決定讓太後垂簾聽政,協助元康帝處理政事。

太後這一垂簾,就過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後,朝臣請求太後歸政,元康帝這才開始獨立掌權。

此後這些年,太後不甘心偏居後宮,暗中仍與前朝有聯系,朝中大事小情,并未瞞過她的耳朵,

她培養過的那些勢力,也像一根根藤蔓,纏繞在朝中那些大樹上。

元康帝忍受不了這種大權時刻被太後監視的感覺,又因為自身能力有限,無力對抗太後,最終選擇離宮清修。

另外選擇信得過的人代替自己,與太後分庭抗禮。

她和蕭斐,就是被元康帝選擇的人。

可惜前世她着了衛然的道,沒能善終。

如今重生,再次面對這個自己曾認為無能、懦弱、只知逃避的父皇,她忽然産生一個想法:

父皇他當真……如表現出來的這般無能嗎?

……

今年雨水多,一場雨才停了沒多久,又淅淅瀝瀝下起來。

天也一直都是陰的,提起鼻子一嗅,仿佛那些散不開的水汽也一股腦兒的都鑽進鼻腔。

城東一帶幽靜,過去一直都是宗室顯貴修建園林私邸的地方,有些歷經多年,格局改了又改,至今仍是京中不多的清淨之所。

元康帝的行宮是城東一帶最大的一處建築,行宮一處苑內正修着新的宮殿,将來請入呂祖等仙人的塑像,皇帝也會在此虔誠清修。

宮苑修建新宮殿的聲音并未傳出去多遠,在這處宮殿的周圍,種着一大片梅樹,這時節雖然沒有梅花,但也是滿目的綠意盎然。

梅林西側又是一處大殿,此刻殿門緊閉,廊下候着十數名身着道袍的太監,為首一人須發花白,手執拂塵,在心中默算着時間。

過了半晌,這人整了整衣衫,似是算好了該進殿的時間,側身朝身後看一眼,立時就有小太監手捧熱茶,站到他身後。

與此同時,殿內也響起一道悠揚鐘聲。

門口的大太監連忙推門進去,恭敬道一聲,“陛下。”

元康帝睜開眼睛,對着桌上卦象看了半晌,順手将卦象打亂,“太子這次的功課還算看得過去,告訴三位大學士,仍按當前的進度授課即可。”

大太監忙應一聲,端着茶盞上前,順帶看了一眼桌上。

桌案的另一側,呈遞上來寫有太子問答內容的紙卷并沒有打開過的跡象。

等元康帝喝過茶,大太監才繼續禀告,“陛下,晉陽公主與攝政王已在外等候多時。”

“嗯,”元康帝盤膝坐好,“讓他們進來。”

忽地想起一事,“錦禮。”

錦禮連忙回身,弓着腰等待元康帝的吩咐。

“把香點上。”

錦禮快步走到大香爐前,點燃裏面的香塊。

很快,靈寶慧香充斥殿內。

這時候,衛蕪音站在廊庑的盡頭,看宮苑東側露出的修了一半的殿頂。

蕭斐不知又在想什麽,站在旁邊有些出神。

不多時,錦禮親自帶人來通傳,兩人客套一番,跟着錦禮進殿。

照例先拜見元康帝。

起身以後,元康帝看着蕭斐,忽然問:

“蕭卿這嘴上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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