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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斐去而複返,面上還帶着一層薄愠。
府中人見狀,俱是一頭霧水。
就連府裏經驗最豐富的下人也說不清自家主子究竟是怎麽回事。
按說主子就算是私下裏也甚少動氣,天大的事在他面前也不過小事一樁,不知今日究竟是發生了何種棘手之事,竟能讓主子的臉上出現這樣似惱似怒的表情?
唯一能對此解釋一二的青梧,此刻則一臉“別問我,我不知道”的表情。
他跟着蕭斐回到書房以後,就默默的規規矩矩候在門口,用面無表情來勸退其他試圖了解情況的人。
夜色漸染,廊下依次點了燈,一陣帶着潮氣的風吹過,天邊又飄起了細雨。
青桐從前面匆匆過來,遞了個信封給蕭斐。
蕭斐把信展開來看。
信是鴻胪寺卿寫給他的。
先大致說了來京官員不日就能抵達京師,鴻胪寺正在加緊籌辦筵席,而後便開始言辭懇切的表示撥來的錢不夠用,為免筵席太過寒酸,丢了朝廷的臉,如今想請他出面,讓戶部再撥些銀錢出來。
似乎是為了證明現在的确錢緊,鴻胪寺卿還随信附帶了一份來京官員名單。
蕭斐将名單看了一遍,這裏面有一部分官員是臨時補缺調任過去的,以往不會被安排進京述職,但今年因為元康帝蔔了一卦,把這些人也算在了名單之內,這樣一來,人數一下子就比往年多了不少。
雖說戶部對此多做了些預算,但因為國庫本就緊張,也并沒有多撥多少。
青桐等着他看完信,繼續補充,“鴻胪卿還讓送信的人帶了句話:鴻胪卿剛剛因為撥款的事兒和戶部那邊打了一架,現在度□□兒他也拉不下臉來再去了,請王爺體諒則個。”
蕭斐輕笑一聲,将那份長長的名單随手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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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胪卿素來以恭謹重禮著稱,
就連赴友人宴,都會提前三天沐浴焚香,
平日裏更是輕易連一句重話都不說,
沒想到如今為了給筵席争取到多撥款,竟能沖去戶部打一架,也實在是難為他了。
鴻胪卿的撥款也不是不能再商量,眼下他更頭疼的,是另一件事。
永壽宮為了幾根木材再這麽三天兩頭的鬧下去,萬一哪天鬧得過了火兒,真弄出什麽人命來……
“青桐,”他吩咐一聲,“把地圖放下來。”
青桐走向一面牆,撥動機關,立時便有無數卷軸順着牆頂緩緩落下來,遮住原來的牆面。
這些卷軸展開,合成了一大幅完整的詳細記錄大齊各州的疆域圖。
大齊疆土遼闊,與周邊各國常有貿易往來。
然而先帝在位時,天降異象,各地幾經旱澇,朝中頻頻赈災,致使國庫空虛,
加之北邊蠻族虎視眈眈、東南沿海倭寇泛濫,
朝中無暇顧及,便有一幹臣子獻計,将沿海百姓遷往內地,關閉大部分通商口岸,只保留瀾州一處口岸與海外諸國通商。
這樣做雖然在短時間內給了朝廷喘息之機,卻也因此失去了海外的貿易稅賦,國庫也随之縮緊了不少。
如今各處收支都緊張,用錢的地方更多,也是時候解開海禁,重新開放沿海口岸了。
只是這樣一來,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已經在東南沿海成了氣候的海寇。
他記得這次來京的外地官員裏面,有不少是來自沿海州府……
這樣想着,他重新展開那份參加筵席的官員名單,按需查找起來。
趴在書案上睡得正香的小白貓這時候醒了,伸伸爪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擡起頭來東看西看,最後将目标又落在蕭斐身上。
書案太大,距離地面的高度對于它這樣一只小奶貓來說也實在很高,但小貓并不懼怕,“嗖”的一下跳下去,幾步跑到蕭斐身邊,抓着他的衣擺,幾下就爬到了他的肩上,緊挨在他的耳邊,似乎也在一起認真跟着看那份名單。
蕭斐只覺得耳邊軟乎乎熱乎乎的一團,任由它趴在肩上,又怕它不小心掉下去,緩步走到一旁,在椅子上坐下來。
也不知道小白貓哪一下沒站穩,蕭斐才剛坐下,它就從他脖子上叽裏咕嚕的滾落下來,砸在了那份名單上。
蕭斐怕它摔了,擡手托住它,一份名單也因此瞬間變得亂七八糟。
自知惹禍了的小白貓像個炮仗一樣的瞬間從蕭斐的懷裏彈了出去,一溜煙兒跑遠了。
蕭斐無奈的搖搖頭,待重新整理好名單,将皺了的紙張捋平整,視線中驟然出現的一個名字,讓他一愣。
新科探花,溫卿予。
這個人……
竟然也回來了。
蕭斐起身在屋子裏踱了幾步,忽然道一聲,“青桐,備車。”
青桐應了一聲,順嘴又問,“公子,都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啊?”
蕭斐沒理他,把手裏的名單往書案上一放,走到屏風後面去換出門的衣裳。
青桐跟着往桌上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溫卿予這個名字,心中一動。
“對了公子,”青桐想起來一件之前不小心被他忽略掉了的事,“屬下從京淮道回來時,看到溫卿予了。”
蕭斐有些意外,“你怎麽會看到他?”
溫卿予被外放到交州,暫時補上了魚陽知縣的缺兒,如今他也跟随地方官員一起進京述職,自然應該是走官道,住驿館;
而青桐去京淮道大營處理緊急軍務,路上為了縮短時間,一路抄得都是小路,他怎麽會看到溫卿予?
青桐有些心虛的摸了摸鼻子,這事兒他本來是一回來就想馬上告訴主子的,結果當時一看到主子唇上的傷,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屬下當時也覺得奇怪,溫卿予就算只是個知縣,官兒再小,按理說也是得住驿館的,可他卻和……嗯……”青桐說到這兒,悄悄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情,見他并無異常,才接着說,“可他卻和夫人住在客舍,看着還臊眉耷眼的,也不知是遇上了什麽事……”
青桐說着說着,嘴上就沒了把門兒的,跟着又道,“公子,雖說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你要還是覺得不解氣,你告訴屬下,屬下去幫你出氣!雖說那位秦娘子屬下不好對她做些什麽,但是加倍往溫卿予那畜生頭上招呼也行啊!”
“……屬下實在是想不通,那個溫卿予雖然看上去也算一表人才,但他怎麽能和主子你相提并論啊?秦娘子怎麽會放着主子你這樣一個天人般的郎君不要,非要看上他的呢?”
“那秦家也是,既然口口聲聲說多年前與蕭家老太爺商定過婚約,那就有點兒信用啊,他們秦家拿不出信物來也就算了,還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擺了公子這麽一道,公子寬厚,不願與他們計較,但他們也不能騎到咱們頭上來拉——”
忽然間發現蕭斐早已走出去老遠,青桐連忙追上去,不敢再說了。
……
雨聲一直在繼續。
越到晚上,風聲越明顯,細細密密的雨絲被風斜吹上窗棂,傳出一陣陣綿延不斷的沙沙聲。
衛蕪音剛沐浴過,這會兒正歪靠在潇湘竹榻上,看內務府送來的新一批繡樣。
她的一頭烏發垂在身側,發梢還在滴着水。
綠朱和綠拂各拿一條幹爽的手巾給她擦着頭發,時不時和她一起參詳上面的繡樣。
正看着,宮人從外面進來,遞上一塊玉牌,說公主府後門有人在等待傳喚。
能在公主府後門等待傳喚,且遞來的物件是玉牌的,就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還必須先由她派人去接回公主府中。
然而短短一個月內,這個人已經是第二次擅作主張前來求見了。
衛蕪音用左手接過玉牌,放在掌心摩挲兩下。
玉是暖玉,觸手溫潤,當中随着邊緣的弧度雕成日晷樣式,日晷之上雕着流雲紋,底端同樣是流雲狀的托,玉牌的一端還系着流蘇。
衛蕪音盯着那條流蘇看了幾眼,那還是她閑來随便編的穗子,編好了以後順手“賞”給蕭斐的。
她握着穗子,“他還說什麽了?”
宮人原原本本的敘述,“是十萬火急之事。”
衛蕪音又是一哂。
眼下既無急遞,又未聞異象,他能有什麽十萬火急之事?
但還是揮揮手,讓把人帶進來。
她還真是好奇,能讓這狐魅壞了規矩都要來的,到底會是什麽事?
随手把玉牌往旁邊的竹幾上一擱。
他最好是有什麽她還不知道的新鮮事!
……
不一會兒功夫,宮人引着一個人進來。
衛蕪音一擡手,綠朱等人立即退出去。
等屋子裏就剩下他們兩個,蕭斐自然的走到竹榻邊上,另拿過一條幹爽手巾,繼續替她擦頭發。
“聽說殿下在永壽宮受了傷。”
他坐在她身側,聲音幾乎貼在耳邊。
衛蕪音往旁邊偏了偏頭,“這就是你說的‘十萬火急’?”
“自然不是。”
蕭斐繼續擦着頭發,目光往下一溜,透過薄的衣料,看到她包紮的嚴嚴實實的手臂。
也不知道傷得如何,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是剛換過的藥,這樣反複拆開查看,對傷口的恢複不利……
若知道自己還是要來一趟,不如就早些過來好了。
一面想着,接着方才的話說,“如果臣一來就說正事,豈不是顯得臣太過冷漠,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
“那本宮還真要多謝你的好意,”衛蕪音指尖往竹榻邊緣敲了敲,“既然要先關心本宮,難道就只空有一句話,沒有別的要給本宮?”
“殿下料事如神,臣帶來一罐金瘡藥,”蕭斐拿出一只小藥罐,也放在一旁的竹幾上,“這藥是軍中常用之物,藥效比一般的傷藥好上許多,不過……”
“不過什麽?”衛蕪音轉頭,打算拿起來看看,奈何這藥罐是放在她右手邊的竹幾上的,左手去拿有些遠,不太方便,便換了另一只手去拿。
手臂一擡起來,因為使了些力的關系,擠到了傷口。
她“嘶”了一聲,卻沒有停下,反而繼續使力,反手一把抓起小藥罐。
蕭斐把她的舉動看在眼裏,她剛剛那一下反手拿東西,也不知道得把傷口扯成什麽樣子,他看着都替她疼。
面上不懂聲色,把後半句話說完,“……就是不知道殿下怕不怕疼?”
這點疼算什麽。
衛蕪音沒理他,只管打開蓋子,看裝在裏面的藥。
這傷藥的味道比禦醫給她的還要小一些,如果不是湊近去聞,幾乎聞不到。
“聽說軍中的傷藥一敷上去就能立刻止血,不知是不是真的?”
“的确如此。”
得到回答,衛蕪音蓋上蓋子,打算擱到另一邊。
視線裏卻突然多了一只手,越過她,拿過藥罐。
手上一空,她不禁回頭看着蕭斐,“怎麽?大将軍忽然舍不得了?”
“是不是真的能立刻止血,殿下一看便知。”
蕭斐說着,去拉她的衣襟。
剛才沒有查看傷勢,是因為不希望她剛包紮好的傷口再露出來;
既然她都已經扯到傷口了,說不定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要流出來,還是立即處理一下為好。
衛蕪音靠在潇湘竹榻上沒有動,看着他的手,忽然道,“蕭斐,你今天是不是太放肆了?”
“殿下恕罪,”嘴上說着恕罪,手裏卻片刻也沒停,一手輕托着背,還抽空又說一聲,“殿下,擡手。”
衛蕪音的傷在右上臂,要重新包紮就得将整只衣袖都退下來。
她看一眼半披在肩上的紫绮上襦,跟着側頭去看手臂上的傷。
傷口果然又裂開了,有血從結痂處滲出來,不由得一皺眉。
永壽宮裏的那塊瓦片砸下來時,幾乎是結結實實的挨着她的胳膊一路剜下來的,看得出來,太後為了這一下,計算了很久,一擊即中,瞬間見血。
甚至因為混入的瓦礫碎土有些多,最初處理的時候,也廢了一番功夫。
禦醫直言,這傷即便痊愈,也要留一道疤,只能是日後等傷口長好了,再勤用些祛疤的藥膏,慢慢的将這道疤化下去。
現在傷口再次裂開,怕是将來祛疤的時日又要長了。
一時間又有些後悔
她之前沐浴的時候都萬分小心着,怎麽偏到了這會兒逞能。
等了半晌,見蕭斐還沒動靜,有些不耐,“大将軍常年行軍打仗,難道連小小的外傷都不會處理?”
蕭斐查看過傷勢,眉頭不自覺蹙起來,不管永壽宮落瓦究竟是真意外、還是人為,下手之人其狠,可見一斑。
他拿過一旁已經冷卻的茶水。
兩種傷藥不能混在一起,他需要先将原來的傷藥處理幹淨。
想了想,又伸出一臂,懸到衛蕪音嘴邊,留下一句,“殿下若要洩憤,可以朝這兒咬。”
話音落,一盞冷茶澆在傷口處還沒完全被吸收的藥粉上,将其迅速沖開。
冷水一激,原本趨于麻木的疼痛瞬間變得尖銳,甚至比最初時清理傷口還疼。
衛蕪音根本不忍,毫不客氣的抓住蕭斐的手,結結實實的咬住。
齒間又一次漫出一些血腥氣。
傷口重新包紮,她也親眼看到了,軍中的傷藥一撒上就能迅速止血。
“的确是好藥。”她贊一聲。
“殿下還真是毫不留情。”蕭斐則看一眼自己腕上滲着血的傷痕。
好在腕上的傷口容易掩蓋,至多他這些日子多垂着些手就是了。
蕭斐順便又給自己上了些藥,左右看看,問衛蕪音,“臣能向殿下讨一條帕子用麽?”
知道他是要包在手腕上,衛蕪音示意他自己去拿,“那邊第一個櫃子。”
看到蕭斐拿到了帕子,她才接着問道,“那件十萬火急之事,現在可以說了麽?”
……
蕭斐從公主府出來時,又已經到了深夜。
青桐的鼻子格外靈敏,蕭斐從他身邊一過,他除了聞到淡淡的熏香味,還聞到了金瘡藥的味道。
那一瞬間,青桐腦補了很多。
他看看公主府關得非常迅速的後門,再看看蕭斐的背影,鼻子就是一酸。
哎……
自打進京一來,主子實在是太忍辱負重了……
到扶着蕭斐上車時,透過燈籠的光,他忽然看到蕭斐擡手時腕上露出的一角。
像是……帕子?
诶?
青桐又狐疑起來,他家主子沒用過這麽一條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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