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溫卿予這個名字就像是一捆爆竹,炸到耳中,就看那女子渾身一震。

衛蕪音見狀,給了她一些平複的時間,才繼續問,“在高陵縣時,你們是不是見過面?”

聽到這裏,那女子下意識擡手,摸向自己的頭。

待觸及到頭上纏着的紗布,她眼裏起先有些茫然,随後露出痛苦又不願相信什麽的表情。

衛蕪音這次沒有給她平複的時間,“所以你方才的意思是,你早已和溫卿予失去了聯系,你因為擔心他,進京尋人,卻發現他另有新歡。”

衛蕪音每說一句,那女子的啜泣聲就多一分,聽到“新歡”二字以後,更是泣不成聲。

她看着那女子的反應,心中沉下去。

原來,真相是這樣麽。

她站起身,眼神憐憫的看着那女子,“你受了很重的傷,如今不宜太過激動,今晚好好休息,這裏很安全,不會有人來,等你想好了,就讓人來找我。”

這話說完,她沒有再停留,起身離去。

……

隔日上朝,衛蕪音再次與蕭斐在長慶門不期而遇。

不過看蕭斐走來的方向,卻是與宣德門相反的方向,衛蕪音心中稱奇,朝着他來的方向溜過去一眼,确認他是從宮中當值的班房來的。

不由得陷入沉思。

皇宮外城原本每晚都有文官在此當值,專為處理外地送來的急遞,第二日再将審閱過的急遞呈給皇帝,方便皇帝對急遞內容做出判斷。

自從元康帝搬離皇宮,潛心在行宮修道以來,班房也逐漸形同虛設;後來文官在此當值的慣例也取消,所有急遞內容都送去了太後那裏,由她審閱一遍過後,再在次日朝會時,與衆人在政事堂進行票拟;有了結果,最後統一送去行宮,請元康帝禦筆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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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輪值都已經被取消這麽久了,他夜入皇城,所為何事?

想到這裏,她再次朝蕭斐投去探究的目光。

蕭斐似乎也沒料到會這麽巧,因着在外面不方便說話,便正過身來,方便她多端詳端詳自己。

衛蕪音也因此多往他臉上看了兩眼,然後才繼續觀察。

看他一身官服熨帖得很,應該是才熨燙過不長時間;

面上雖有些倦意,倒也沒有明顯的委頓之色;

再往手上看,手中空空,什麽也沒拿。

看着與往常無異,那他提前進宮,還去了班房,到底做什麽去了?

她看蕭斐的時間有些久,人也不自覺停在原地,楊仆射打長慶門外走來,順口叫了她一聲,“殿下可是在此等人?”

衛蕪音這才回過神,先作勢看了看天色,“這段時日又是常常陰雨,我看今日的天色不錯,正想着出宮的時候要不要走路回府。”

“哦?”楊仆射捋着長須,笑呵呵接,“老夫竟是與殿下想到一塊兒去了,今日天晴,正适合多走一走,殿下若是不嫌老夫腿腳慢,可否讓老夫來給殿下搭個伴兒?”

楊仆射的宅邸建在武英巷,從禦街往南稍走一些距離就是,他要和衛蕪音順路搭個伴,也不過是同走一條禦街。

這個提議說來甚是巧妙,楊仆射與她的關系不算融洽,今日卻忽然有此提議,既可以說成臨時起意,也可以是借機有事相談,卻給對方留足了考慮的時間。

即便當真話不投機,也不過是忍耐一條禦街的距離,不至于難以忍受。

這還是楊仆射第一次主動相邀,楊氏一門做事向來滴水不漏,近日的幾樁事也不曾與楊氏有什麽關聯,不知楊仆射打算和她談些什麽,衛蕪音來了興趣,欣然點頭。

說話間蕭斐也從另一邊走來,楊仆射順勢也與蕭斐示意一下。

衛蕪音的目光不經意往蕭斐身上一落,卻是很快收回笑意,只同楊仆射道一聲,“楊相慢聊,我先過去了。”

她走得飛快,楊仆射看着她唯恐避之不及的背影,搖搖頭:看來這晉陽公主還是放不下先頭的恩怨,不能與蕭斐和平相處。

……

赈災事宜已經派遣下去,行宮和永壽宮都在有序推進動工事宜,此時還不到秋糧征收的時候,國庫緊張也不是一時就能解決的,是以衆人在政事堂的這場朝會,不過是走了個過場。

衛蕪音将桌案上分好的奏疏大致看過一遍,幾乎都是需要最後做決定的,由她拍板以後,再分派下去交給各方推行。

才翻開其中一本奏疏,就看到上面有蕭斐拟下的意見。

這個情形,她在前世已經看過了無數遍,初時或許還會暗嫌其指手畫腳,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如今再看,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父皇避出皇宮,遷往行宮清修以後,把自己的權力分成了三個部分,其一是太後垂簾聽政,默許她第一時間知曉各地送來的急遞;

其二是提拔了手中有兵權的蕭斐,封他為攝政王,着手參與各項政令的執行;

其三便是許她監國之權,代表皇帝為各項提案拍板作決定。

這一手看似弄了個三足鼎立的局面,實則打破了之前楊仆射一家獨大的勢頭,朝中衆人各懷心思,少了溜須拍馬的鑽營,反倒開始在本職上下功夫。

這樣一來,不管上面如何風起雲湧,底下總是湧來一股新鮮血液。

而這股新鮮血液最終會流向哪裏……

衛蕪音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往東宮的方向一飄。

“……殿下?殿下?”雲林公公的聲音忽然冒出來。

衛蕪音聽到動靜,迅速向周圍看一眼。殿內衆人齊刷刷看向她,似是在等她發話。

而雲林坐在她右手邊,正靠近她這邊,提醒她,“今日所有的奏疏,奴婢都已經為殿下及各位相公分好了,殿下若是沒有其它示下……”

衛蕪音當即反應過來,今日政事堂的這場朝會,本就是為走個過場,衆人象征性理了一遍之後要處理的事以後,就需要她來說結束的話。只不過她剛才想事情有些出神,遲遲沒有開口。

她露出得體的笑容,“各位都辛苦了,這便散了吧。”

有了她這句話,其餘人這才離開座位,帶上各自要處理的公文離開政事堂。

衛蕪音照例是最後出去的,出門時看到楊仆射與蕭斐站在政事堂前的小廣場上談論着什麽,看到她出來,二人也止了話頭兒。

見狀,衛蕪音的步子不易覺察的一慢。

兩名朝中重臣聚在一起談論的,可能是關乎未來走向的朝政大事;也可能只是恰巧碰上,随便聊上兩句。

但直覺告訴她,蕭斐和楊仆射之間,絕不是随便閑聊幾句那麽簡單。

這種事,如果她當面向蕭斐打探,他即便能回答,也絕對不會告訴她實話,倒不如和從前一樣,交給綠朱暗中打探。

她走着路時,不動聲色的打量楊仆射,若有所思。

楊仆射在她父皇這裏,一個“右相”已經是坐到了頭兒,其實以他現在的年紀,早就應該致仕了,只不過父皇一直不肯放他而已;

楊家也因為楊仆射而成為朝中一棵參天巨木,連他那公認沒什麽慧根的長子,都因他的關系坐在了工部尚書的位置;

甚至到衛然登基時,楊家還依然屹立不倒。

但這棵大樹,當真像外人眼中看到的那樣,一直堅不可摧麽?

這讓她不得不繼續深思,前世蕭斐能在衛然登基時堅持到最後而毫發無損,是不是早已和楊仆射暗中搭好了關系?

畢竟……

這兩個人,一個在權勢上早已成了氣候,一個手握兵權,他們之間若結盟,關系更要純粹,其影響絕對要比她這個根基尚不穩的公主要大。

這個念頭讓她心中一凜。

不管有沒有這個可能,她都不能放任這種情況發生!

看到她走過來,蕭斐自覺回避,“在下還要去東宮為太子講學,先失陪了。”

楊仆射淡笑颔首,衛蕪音則仍與從前一樣,恨不得離他八丈遠。

蕭斐離開以後,楊仆射對衛蕪音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如同來時約定的那樣,散着步一路慢慢往宮外走。

今日雖然是晴天,但夏日的酷熱也席卷回來,兩人沿着殿前的長廊往宮外走,期間并無什麽交談,仿佛真的只是臨時起意,一起結伴散一會兒步。

出了宣德門,兩邊的下人見他們沒有要上車、坐轎的意思,便也默默的跟在後面,不做打擾。

楊仆射示意衛蕪音走進其中一邊的禦廊,“殿下可有在這裏走走看看?”

衛蕪音順着禦廊的方向看了一眼,廊內有許多小攤,百姓們在此做些小買賣,吆喝聲鋪滿一路,透着祥和繁榮之感。

她倒是從來沒有在這裏逛過,見狀便與楊仆射一起走進去。

禦廊裏人來人往,這裏的人見慣了錦衣華服的貴人,倒是沒有什麽特別之态。

禦廊挨着禦街的那一側是一條筆直寬闊的溝渠裏,引的河水,水中種着品類繁多的蓮花,岸邊栽着各種果樹,這時節有些果樹還開着花,一眼望去,一片花團錦簇之态。

衛蕪音邊走邊看,又額外關注楊仆射,只等着他什麽時候點出正題,然而一條禦廊都快要走完了,也沒見楊仆射有什麽話要說。

她心中暗奇,難道真是她想多了?

正在這時,忽然看見前面圍了許多人,雖然他們在外面看不太出來裏面的人在做什麽,但看臨街那鋪子挂的牌匾,是一家傘鋪。

“喲,前面倒是熱鬧,”楊仆射笑呵呵的想走過去看看,又想起身邊還有衛蕪音,轉頭來問,“殿下可要一起去湊個熱鬧?”

看個熱鬧也沒什麽關系,衛蕪音餘光裏見綠朱她們都在不遠不近的跟着,點點頭,順便提醒一聲,“楊相當心,別被看熱鬧的人撞了。”

楊仆射雖然年事已高,但看熱鬧的興致更高,三兩下就帶着衛蕪音擠進人群中。周圍擁擠的人潮似是注意到他們二人的衣着,下意識為他們讓出一點空餘。

這一讓,也就更清楚的露出被圍在中間的青年。

他正以傘面做畫,兩支筆在手中來回颠倒,嘴裏還叼着一支水筆,手腕翻動間飛快的在傘面上畫出各種虬結梅枝,衣袖翻飛間,點點紅梅也在枝頭綻放。

他身邊的長木桌上還擱着幾把畫好的油紙傘,應該全都是出自他的手比。

傘上圖案不一,有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的是池魚戲水,也有的傘面上題着整首太白詩,一筆飛白讓人稱贊不已。

周圍人聲鼎沸,那畫傘的青年卻恍若未聞,衛蕪音的目光起先是被他傘下書畫吸引,後來就不由自主落到那青年上。

他不像是傘鋪的夥計,衣着很是低調,渾身上下全無配飾,但衛蕪音看出那衣衫料子是有“疊雪輕”之稱的葛絲衣。

心中大概明了,想來這是哪家的貴公子臨時起意作話,倒是讓傘鋪老板沾了光。

那青年很快又畫完了一幅傘面,熟練的将傘晾在一旁,放下筆。

不經意的一擡頭,正好看向衛蕪音和楊仆射的方向。

就見他面上忽地訝然,脫口就是一聲,“祖父?”

衛蕪音也跟着看向楊仆射,果然就看楊仆射習慣性的板着一張臉,眼裏卻透着一股慈愛來,沒有馬上應那青年,而是轉身對衛蕪音道,“殿下見笑,這是老夫的孫兒。”

竟是楊仆射的孫子。

衛蕪音看着近前那一身飄逸古意的俊朗青年,什麽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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