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雨越下越大,一行人走在廊下,聽着雨水砸在廊庑頂上噼裏啪啦的響,飛濺的雨水在夜幕中劃出一道道弧線,最後重新融進雨幕。
青梧在前面提燈,燭光從琉璃燈罩裏透出來,和廊下的燭火交相輝映,卻仍是顯得冷冰冰的。
蕭斐扭頭向外,看廊庑之外的夜色,涼雨幽幽,深覺今晚怕是沒個好覺可睡了。
又在心中思量:
秦晌不用一早就去宮中當值,倒是好意思來叨擾他。
也罷,至多見完秦晌,他就直接換上官服進宮去,湊合在班房裏歇一會兒。
從主院去正堂,中間還隔着一段距離。
這座府邸當初作為将軍府,占地本就比同規格的府邸要廣,按原有的裏坊來算,也差不多占去半坊之地,府中過去為方便練兵,專門空出許多地方來,屋宇樓臺反倒修得簡單。
蕭斐搬進來以後也沒怎麽改變府內格局,這樣一路走過去,就聽着風雨聲卷在空曠之地,連嗚嗚的聲音都顯得寂寥。
回想起晉陽公主府內的雕梁畫棟,奇花異木,他難得起了點兒裝點府邸的心思。
只是這心思才一起,就發現已經到了正堂。
正堂之內,秦晌本來正心不在焉的坐着,忽然看到出現在門口的蕭斐,他立即起身迎上前,口中連連說着叨擾的話。
蕭斐與他客套兩句,兩人分賓主入席。
秦晌入座以後,仔細打量一番坐在對面的青年。
如今時辰的确很晚了,但蕭斐看着不像是剛剛從睡夢中起身的樣子,想來是一直在房中處理政事,可見其勤勉;
再看他身上穿的是以疊雪輕為名的葛絲衣,大袖翩跹頗具古意,只是周身不知為何隐隐帶了些許戾氣,與平日裏看慣的清貴模樣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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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先前已經準備好的一套說辭便不好再用。
又見蕭斐風度翩翩的從茶釜內舀起一勺新茶,盛進他面前的茶盞裏,而後又給自己盛上一盞,端起來朝他示意,“秦國公,請。”
秦晌雖然在這之前已經喝了好幾盞茶飲,這時候仍是與蕭斐一同端起茶盞,相讓一番,接着品茶。
正堂開闊,外面的雨勢愈發的急,雨汽源源不斷的送進堂內,也能聽到雨水相繼落地有如棋子連續不斷跌入棋盒的聲音。
夏夜本就清涼怡人,借雨聲對坐品茶,原也是一件雅事——
如果時辰不是這樣晚的話。
喝過茶,蕭斐放下茶盞開了口,“聽底下人來報,說秦國公有要緊事與在下相談,不知是何等要緊之事,竟要勞動國公爺親自登門?”
秦晌心裏有些讪意,如果按照他的打算,就算再急,也得選個适宜的白天前來商談,然而宮中的太後催得急,一定要讓他趁熱打鐵,以免夜長夢多。
今日在宮裏發生的種種,他都已經聽說了,蕭斐拒了秦家抛去的婚事,也在他意料之內。
這種事講究一個水到渠成,秦晌再開口時,先提了一件舊事:
“先前因為秦家子侄的疏忽,差點兒給朝廷惹了麻煩,若非王爺一念之仁,提前知會,那孩子必定要釀成大禍。那孩子會被如何處置都不要緊,做錯了事,原本也要受罰,只是若因此連累了朝廷,我秦家也難辭其咎,因此,這樁恩情,秦家永世不忘。”
蕭斐一笑,“一樁小事,何足挂齒。”
當日衛蕪音将這件事丢給他,他又以此逼得太後同意盡快動工修繕永壽宮,當時無論是太後還是秦家,可都沒有為此來感謝一二,甚至在太後與秦家看來,他們這樣做,是明晃晃的脅迫。
如今秦國公忽然提起這樁事,還姍姍來遲的言謝,怕是倉促之間只能想到這麽一件事來打開話題了。
秦晌也覺得這謝就像馬後炮,卻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在王爺看來是小事,但對秦家來說則不然,王爺的舉手之勞,換來的是秦家的平安無事,就沖這一點,也請王爺務必接受秦家的謝意。”
“國公爺如此說,在下就受領了,只是不知,秦家打算如何謝?”
秦晌聽到這兒,并沒有表現出空手前來的赧然,而是順勢從袖中取出一份禮單,遞向他。
“還請王爺過目。”
蕭斐看了那厚厚的一本禮單一眼。
秦晌若真是為這件事送禮言謝,不會拖到與他當面時才給,可見秦晌并不希望府上提前得知禮單的內容。
或許……
這本禮單的內容,才是讓秦晌打定主意深夜前來的底氣。
蕭斐接過禮單,又打量一眼秦晌的神色。
與之前的不自在相比,這一刻的秦晌明顯要從容許多,甚至于當他的目光落在禮單時,面上也帶出穩操勝券的表情。
看來玄機還真的在這本禮單上。
蕭斐翻開禮單,看到前面幾行列着:
足金一千斤,絹五萬匹,夜明珠十斛……
厚厚的禮單上所列名目自然不止這些,往後諸如靈芝、人參、沉香等名貴之物也是以斤來論;
更不用說珍寶釵環,绫羅棉葛,文房書具;
再往後列出的一應日用物什也多是成套的雲母、琉璃屏風,金、銀平托漆器等等。
從財帛到日用,甚至田産,禮單之上應有盡有。
蕭斐光是看這份禮單,就用了近一盞茶的功夫。
越往後看,他的神色越凝重。
若只為道謝,這禮單顯得隆重太多,但如果是嫁妝單子麽……
看到末尾,他不動聲色阖上禮單,擡頭看向秦晌。
“秦公這是何意?”
“王爺慧眼,應該不用老夫多言。”
秦晌暗暗得意,他給二娘準備的這份嫁妝單子,認真算起來可比公主出降都要風光。
這裏面本來有一部分是給一娘準備的,原想着一娘與蕭斐結親,給她十裏紅妝彰顯娘家底氣,沒想到一娘竟是那般不争氣,連帶着秦家都差點兒沒了臉面,連累的二娘連及笄禮都沒能風光大辦。
若非有太後娘娘照拂,秦家到現在都擡不起頭,好在二娘争氣,這些時日前來向二娘提親的顯貴之家多的能将秦家的門檻都踏破了。
他就不信,蕭斐看過二娘的這本豐厚的禮單,能不動心。
更何況,蕭斐手下還掌着兵,又兼着戶部尚書,最是清楚如今國庫緊張,各處的軍饷還欠着不少,雖說前段時間朝廷剛剛撥款補了一些,卻也只補到去年的饷錢。
而這份禮單所代表的價值,是能支撐整個京淮道大營一年的饷錢!
蕭斐将禮單往秦晌那邊一推,“兵部那件事,不過是一樁小事,原也不足挂齒,秦公便是執意言謝,也用不上這麽厚的謝禮。”
“王爺何必自謙呢,事到如今,老夫索性便把話挑明吧。”
秦晌眯起眼,看着對面的蕭斐。
到底是年輕人,沉不住氣,卻又裝得一副老練模樣,他敢打包票,這樣豐厚的禮,任是誰看了都會動心;
只可惜太子實在太過年幼,否則他家二娘做一國之母,豈不是比一個不知道能做到幾時的攝政王妃要好得多?
“蕭、秦兩家本就有意結親,先時若非一娘糊塗,如今老夫與王爺早已是翁婿相稱了,老夫為此一直過意不去,如今若能修補兩家關系,重結秦晉之好,秦、蕭兩家相互扶持,何愁不能蒸蒸日上呢?”
見蕭斐還是沒有表示,秦晌只能再說得更明白一些,“王爺已經看過了這份禮單,應當清楚這禮單代表的重量,恕老夫直言,京淮道大營拱衛京畿,與其它地方大營相比更是重中之重,可這樣的地方卻欠着最多的饷錢,長此以往,即便将士們仍有拳拳愛國之心,怕是也會心寒了。”
蕭斐在心中冷笑一聲,好得很。
所有人都知道國庫空虛,連朝廷的撥款都是拆東牆補西牆,甚至連軍中糧饷都時常短缺,去年各地軍中更是從年初開始就斷饷,好不容易靠着夏稅補上了去年的,今年的卻仍在欠着——
秦家突然在這個時候擺上這等豐厚嫁妝,用意是什麽?
也想來脅迫他麽?
他端起茶盞。
茶盞裏的茶水還未動,說了這麽久的話,茶水早已經涼了,秦晌似是想為他重新倒茶,但下一刻就見他握着茶盞,往桌上一慣。
一聲悶響。
這一聲就像是一個信號,正堂之外驀地響起腳步聲,一個人被帶進來。
秦晌看到那人,面色就是一變。
……
風雨聲愈發急促。
衛蕪音這一覺睡得不踏實,她剛剛好像又做了一場夢,像是夢見了前世,但又什麽都記不起來。
忽然,她聽見綠朱在帳外輕輕喚她,“殿下,那女子醒了。”
她立即睜眼,目之所及一片昏暗。
她曾吩咐過,一旦那女子醒來,不管什麽時候,都立即來報她,聽到這話便起身下地,換着衣裳問,“情況如何?”
綠朱為她搭上披帛,推門撐傘,“情況還算穩定,只是情緒不太好,見誰都只會喊一聲‘賤人’。”
到安置那女子的房門前,綠朱低聲道,“殿下當心,這女子恐怕還會出言不遜。”
門被從外面打開,露出門內的一地碎瓷片。
衛蕪音看着地上的碎片,想:既然能有力氣摔東西,看來是沒什麽事了。
屋子裏一直點着燈,兩名宮人一直在裏面盯着,唯恐那女子情緒激動之下傷了自己,這會兒看到衛蕪音進來,連忙行了一禮,然後快速走到那女子身邊,一左一右架住。
“你們這群賤人!放開我!”
衛蕪音看着那不斷掙紮的女子,她頭上纏着紗布,看上去還很虛弱,除了罵聲高些以外,并不能掙脫宮人的束縛,便放心的走向她。
這屋子裏幾乎沒什麽能下腳的地方,衛蕪音勉強揀了張能坐的席子坐下來,靜靜看着那女子。
“賤人!”那女子看到衛蕪音,明顯更激動了,連宮人都差點兒沒按住她,“你有膽子就直接殺了我!犯不着在這兒威脅我!”
“你認識我?”衛蕪音問。
“我呸!”那女子吐出一口口水,雖然吐出的距離并不遠,衛蕪音還是默默地向後挪了挪。
“我說那王八羔子怎麽突然沒了動靜,敢情是讓你這賤人給拐走了!我告訴你,你別得意,男人就是那個德行,他既然能找你,以後也能找別人,我看你到時候怎麽哭!”
聽到這話,衛蕪音只覺得一件困擾她多年的謎團,終于露出端倪。
不顧衆人勸阻,徑直走到那女子近前,蹲身直視她的眼睛,問:“你是溫卿予的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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