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1)
元康帝本來還歪靠在榻上, 聞言坐正了身子,盯着跪在底下的衛蕪音,目光如炬。
夜入行宮本就不妥, 如今還在他?面前哭訴的牽出這麽一番話,他?也是?坐在龍椅多年的人,過去那些大臣之間談不攏, 往往也會哭爹喊娘的鬧到禦前,誇大其詞的先扯出一大堆辭官還鄉的話出來。
可看到女兒?身上的斑斑血跡, 元康帝就算再怎麽當?甩手掌櫃, 這會兒?也察覺出其中的不同尋常了。
“糊塗!”他?喝道, “監國豈是?兒?戲?哪能說不領就不領了?”
這話過後, 元康帝緩和?下語氣, 看着臉上還殘留着遇險過後的驚恐的女兒?, 心?裏也是?不忍。
給了錦禮一個眼神, 讓他?把衛蕪音攙扶起來,“你還受着傷, 別跪着了,坐下說吧。”
錦禮早有準備,聽?到這話立刻搬了個繡墩過來,小心?的扶衛蕪音起來。
衛蕪音小聲啜泣着,先謝過元康帝的恩典,才?搭着錦禮的手慢慢坐下, 起身的時候不小心?牽動傷勢,她眉頭?一皺, 壓抑但又像忍耐不住似的“嘶”了一聲。
錦禮忙小心?詢問, “殿下可是?碰到了傷口?”
若換成從前,她自會忍耐下來, 以表現端莊儀态,
但現在,她只怕顯得自己?傷得不夠重,就算只有十分的疼,也要表現出痛苦百倍來,只不過聽?到錦禮的詢問以後,卻擺擺手,表示自己?尚能堅持。
然而眉心?折痕始終未消。
她這副樣子落在元康帝眼中,就是?傷得很了,又擔心?自己?在父皇面前失儀,只好拼命忍耐。
看得元康帝也是?一個勁兒?的覺得心?裏不是?滋味,不等了解情況,心?中早已偏向了衛蕪音七八分;
更是?在心?裏拟了個要賜給她良藥的單子,連給她壓驚的補償也差不多考慮好了:不妨再加一千戶食邑吧,天子的女兒?,又是?行監國之權的公主,這些食邑都是?當?得的。
當?然,這些補償還不夠,遇襲之事還得嚴查!就交給大理寺那邊去辦,務必讓他?們查明,究竟是?誰狗膽包天,竟敢襲擊當?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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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了這些,元康帝自覺應該沒?什麽遺漏了,這時候再看向衛蕪音,便少了一開始的那種擔憂。
重新?問道,“你回去以後,都遇到了什麽,路上究竟是?如何出的事,仔細同阿爺說說。”
衛蕪音擦掉眼淚,一五一十把自己?從行宮出去以後不久,經過那片林地?,遇上刺客的事,仔細說了。
其中,又着重詳細的說了自己?的馬車是?如何被歹人毀壞,那些人是?如何不顧性命也要取她性命,若非身邊護衛拼死回護,恐怕這會兒?自己?已經成了林中的屍首一具。
只是?歹人下手實在狠毒,她的護衛雖然武藝高強,但寡不敵衆,險些招架不住。
衛蕪音一臉後怕,“天子腳下,行宮門前,竟有刺客埋伏在兒?回去的路上,對兒?痛下殺手……”
元康帝起先神色平靜,聽?到後來,臉色也難看起來。
動手的地?方距離行宮不遠,無論幕後指使?是?誰,朝誰下的手,都是?在無形之中藐視天威。
衛蕪音觀察着父皇的臉色,見狀繼續煽風點火,
“此番遭遇行刺的是?兒?臣,兒?臣雖然害怕,但到底性命無憂,就算受再重的傷,至多不過是?多休養幾日而已,本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更不必因此特特驚擾父皇一遭,惹父皇擔心?。
兒?臣原是?打算不驚動任何人,将此事壓下,暗中查出幕後指使?之人,讓這場風波不再波及更多的人,可我事後回想當?時種種,卻越想越怕。”
衛蕪音說到這裏刻意頓了頓,錦禮适時端上一盞茶,給她潤潤喉。
“兒?臣從前長在深宮,接觸的不過是?宗室姐妹,即便出宮去,左右說笑玩鬧的也都是?世家娘子,那時候便是?深夜回宮,也從來都是?太平無事;可自從得父皇看重,領了這監國之職,接觸多了朝政大事,身邊的怪事卻是?一樁接着一樁。”
“驸馬另配他?人,兒?臣可以當?自己?與驸馬無緣,放他?找尋心?悅之人;可前不久兒?臣奉命去神保觀進香,回府路上險些被一群混混砸了馬車……”
元康帝聽?了一皺眉,“此事為何不說?”
“兒?臣當?時想着,左右不過是?一群混混,說不得是?他?們之間起了內讧,馬車只不過是?碰巧經過那裏,誤闖了他?們給對方設下的陷阱。況且當?時兒?臣毫發無損,想到父皇平日的教誨,也不曾為難那些人,只着人調和?了一番,未曾深究。”
“但今日之事發生以後,兒?臣将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揣度,卻忽然覺得此事絕不像兒?臣所想的那般簡單。”
衛蕪音繼續說道,“今日兒?臣前來行宮面見父皇,離開不多時就遭人埋伏,此事固然可以解釋成有人因政事表示不滿,可往深處想,此人動手之處偏偏選在行宮附近,一念之間,就可以直撲行宮!到那時候,即便他?們不能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也會擾得行宮不寧,打擾父皇清修!”
“父皇請想,兒?臣只是?個被父皇提拔上來的監國公主,一切權力都是?父皇賜予,在外人看來,兒?臣的一言一行,都與父皇息息相關。”
“這才?過了多久,竟有人敢接連對我下手,伺機行刺,這不僅僅是?對兒?臣的輕視,更是?不把父皇放在眼裏,如此行徑,如此心?腸,實在是?居心?叵測!”
元康帝被最後幾句話觸怒,原本拿起茶盞的手猛地?向外一甩,茶盞“啪”的一聲碎在地?上。
“如此狂徒,當?斬!”
帝王雷霆,殿內之人都不敢出聲,只默默等待這滔天怒氣減弱。
元康帝砸了茶盞,深吸幾口氣,試圖讓內心?平靜。
抛開其他?不說,晉陽是?他?的女兒?,也是?他?下旨任用的監國公主,這些人接連對晉陽下手,當?真只是?因為她插手了朝政,擋了別人的路麽?
元康帝心?中冷笑。
好啊,好得很,自己?不過是?移居行宮,就有人按捺不住,想要黃袍加身了?
衛蕪音估摸着元康帝的怒氣快消了,咳嗽了兩聲,輕聲勸道,“父皇莫要氣壞身子。”
元康帝擺擺手,低頭?捏了捏鼻梁,“好了,此事阿爺已經知曉,你今日也受了傷,快些回府去歇息吧。”
“是?……”衛蕪音起身應聲,卻顯得有些遲疑。
“怎麽?”元康帝聽?出她聲音裏的遲疑,看了她一眼,“可還有什麽事?”
衛蕪音捂着傷處,再次跪了下去,“兒?臣的确還有一事,想求阿爺做主。”
這一跪,讓元康帝想起自己?差點兒?忘了的安排,剛才?光顧着生氣,倒是?把安撫她的事給忘了。
“晉陽今日受了驚,又受了如此重傷,阿爺自會替你做主,此事就交由大理寺,讓他?們務必查明真兇,你只管在府中休養,若有任何不适,就來請何奉禦到府中為你診治;另外,監國之任你依然要擔起,萬不該因為這點子挫折,就半途而廢。”
衛蕪音叩首謝恩,“兒?臣謝過父皇看重,自當?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元康帝看着忍着傷痛的女兒?,嘆了一聲,決定?多教她一句話,“在朝堂行走,就要像松柏般堅韌,越是?風刀霜劍,越是?要抗住,如此才?不會被人看輕。那些人既然想逼你主動放棄監國之權,你就更要牢牢抓緊它。阿爺再賜你一千食邑,抵你此番受過的委屈,明日就讓錦禮去你府中宣旨。”
一千食邑對于衛蕪音而言算是?意外之財,她當?即謝恩,但卻仍沒?有要告退的意思。
元康帝見狀,徹底狐疑起來,難道晉陽所求,不是?這些?
“你方才?說還有事要讓阿爺做主,是?何事?”
衛蕪音開口之前,下意識看了一眼唯一在殿內侍候的錦禮。
元康帝見狀,有些探究的看了一眼衛蕪音。
錦禮是?他?身邊近臣,一般大事小情他?都不會避過錦禮,但晉陽卻明顯排斥錦禮在場,她要說的事,究竟是?什麽?
想到這裏,元康帝還是?給錦禮使?了個眼色。
錦禮會意,退出寝殿。
“這下可以說了吧?”
元康帝還是?在心?中做了一番假設:
晉陽之前曾提到驸馬,這會兒?又做出如此扭捏之态,或許是?想再讓他?這個當?父皇的給她安排一門親事,只不過提親這種事由她一個女兒?來說,到底有些羞赧,這才?不好讓錦禮也在場聽?着吧。
殿內只剩下父女兩人,衛蕪音說話之前,再次鄭重的叩拜一禮。
然後才?說,“今夜之事太過駭人,兒?臣府中雖有護衛,卻實在太少,兒?臣害怕以後還會遇到更多像今晚這般的事,所以鬥膽……想向阿爺再讨些護衛。”
要兵?!
當?初為給晉陽開府,他?特地?從禁軍神武營中撥出二?十人出來進府,如果再給她添些護衛……
一個監國公主,領着兩萬一千戶的食邑,府裏再養着數目不小的護衛……
元康帝這一瞬間的遲疑,落在衛蕪音的眼裏,她卻并不意外。
給錢比給人容易,更何況如果要撥給她護衛,人選還要從禁軍裏出,那麽,從禁軍的哪個營裏撥,撥出多少,這都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她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不好辦,所以重生回來以後,并沒?有急着從這上面着手,此時雖然見元康帝一臉探究,卻仍覺得勝券在握。
她沒?有催促,只跪在殿內鋪着的織金地?毯上。
隔着一層厚厚的地?毯,跪得時間長了,青磚的涼氣依然會透過地?毯冒上來,好在現在是?夏天,跪得再久也沒?有多難捱。
她便只是?在跪着等待父皇裁決的時間裏,時不時的皺一皺眉,無聲的吐出幾口氣,在察覺到父皇探究的眼神時,不着痕跡的讓身上沾染的血跡盡可能多的出現在父皇的視線裏。
血跡早已幹涸,變成了深褐色,她身上穿着紫色官服,那些深褐色的血跡落在紫衣上,顏色就變得愈發的深,雖然不如印在淺色上明顯,也更能引人聯想。
如此一來,也會越聯想,越覺得她格外傷重。
元康帝最後果然放下了懷疑。
晉陽說得也是?,她如今既然做了監國公主,身邊明刀暗箭總不會少,如果只靠那區區二?十個護衛,總有回護不及時的情況發生,就像今晚這場令人措手不及的襲擊。
更何況她是?自己?的女兒?,守的也是?自家的江山,有她在,總比讓秦家那幫子外戚把持朝政要好;更不用說她這公主的身份還天然與其他?人對立,讓她肅清朝中瑣碎,将來衛然登基,也能少去許多麻煩。
這樣一想,撥給她一點兵力,換大齊江山穩固,也不是?什麽棘手之事。
元康帝的這些變化,衛蕪音悉數看在眼裏,但她仍表現的很惶恐,跪在地?上忐忑的等着父皇的決斷。
終于,她聽?到元康帝開口,“聽?說跟随你出來的護衛全都受了傷,還有人重傷昏迷,緊急送回府中醫治了?”
“正是?,”她沉痛道,“父皇明鑒,當?時極其兇險,現在去看,仍能看到地?上血跡。”
這事不用衛蕪音說,早在她進入行宮時,便有人前往林中證實,迅速回報給元康帝。
元康帝心?中有了思量,伸手拿過鐘錘一敲,殿內随即響起一道鐘聲。
錦禮應聲而入。
進來以後目不斜視,躬身等候元康帝的吩咐。
“去把卦錢拿來。”
不多時,錦禮小心?的捧來一個簡樸有餘的檀木箱,放到元康帝手邊。
銅錢在龜殼中反複搖晃,嘩啦嘩啦的聲響悶悶的傳出來,元康帝一直搖了很久,才?将龜殼的口朝下,往案上一倒。
龜殼裏的卦錢“嘩啦”一下鋪到案上,元康帝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開始看案上顯示的卦象。
這一卦看的時間依然很長,衛蕪音跪在地?上,等着最後卦象給出的結果。
良久,元康帝将卦錢收回檀木箱裏,說,“既然上次撥給你的護衛出自神武營,這次就還從神武營裏出吧。”
衛蕪音虔誠叩首,“謝父皇。”
元康帝蔔完了卦,也給出了準确的答複,示意錦禮送衛蕪音出去,但當?錦禮去攙扶衛蕪音起來的時候,她卻依然跪在地?上沒?動。
“兒?臣想求父皇一道手令。”
從禁軍裏撥出人來,需要的手續複雜,其中還要有兵部?發出的由兵部?尚書蓋過章的公文?。
這麽一套流程下來,少說也要三五日;
但如果有皇帝的手令,就只需要直接拿着手令到禁軍營中,當?場就能把人帶走。
要兵之事最好趁熱打鐵,衛蕪音一刻也不想多等,打算今晚出了行宮,就直奔神武營去點人。
元康帝雖然覺得衛蕪音太過急切,但他?既然都答應了撥出些兵來給她,也不差這早晚幾天,既然她想要手令,給了也就是?了。
……
事情進展的還算順利,衛蕪音拿着元康帝親筆寫下的調兵手令,一出行宮,就讓人改道,前往禁軍神武營。
一衆公主府護衛身上挂彩,公主府馬車破着大洞,公主府儀仗的隊尾還捆着好幾個五花大綁的黑衣人,當?這麽一支隊伍頂着夜色出現在神武營營門前的時候,神武營守衛當?時就傻了眼。
如果不是?知道這是?晉陽公主的車駕,神武營的人都要以為這是?從別處回來的殘兵了。
神武營統帥侯忠得到消息,匆匆從被窩裏爬出來,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齊,一路小跑着将衛蕪音迎進營房。
“不知殿下夤夜前來,是?有何吩咐?”
侯忠心?裏直犯嘀咕,晉陽公主雖領着監國之職,可軍中之事并不歸她管,這麽晚了前來,又是?這麽一副樣子,實在讓人難以捉摸,畢竟……
有誰能如此膽大包天,讓一朝公主落得如此狼狽之态?
“侯統帥不必緊張,本宮是?奉皇命前來撥些護衛帶回府中的。”說着,讓衛深将元康帝剛剛寫下的手令遞給侯忠。
侯忠一臉震驚,這事兒?之前還從來沒?有風聲透給他?。
他?雙手接過手令,看過上面所寫內容,小心?的将手令遞回,抱拳道,“但聽?殿下吩咐。”
選人一事,衛蕪音仍是?交給衛深來辦。
衛深不敢有失,仔仔細細選好了三百人,将這些人的名?冊整理好,一同帶回公主府。
當?晚,這三百神武營禁軍在睡夢中就被改了身份,成為晉陽公主府中的護衛,之後連夜收拾行囊,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公主府。
……
隔日衛蕪音便告了假,未曾出席早朝。
她雖然沒?有進宮,蕭斐和?楊仆射等人依然照常在次都堂內商議今日事宜,之後将商議的結果謄抄一遍,送入公主府,聽?候她的意見。
與這些謄抄的抄件一同送進公主府的,還有朝中衆臣的拜帖。
聽?說晉陽公主身體不适沒?能上朝,有些消息靈通的就知道是?因為昨晚遇刺之事;也有些消息不靈通的,則單純是?借此機會表表忠心?。
宮裏也派了人來,是?太後身邊的雲林。
衛蕪音沒?有出面,着長史衛謙出面待客,将那些借機前來探聽?消息的話巧妙的擋回去,再給那些渾水摸魚來表忠心?的回些好聽?的話當?定?心?丸。
至于雲林,因為他?是?內廷之人,又是?太後身邊的,便将人帶到主院這邊,隔着屏風說了兩句客套話。
正在這個當?口,錦禮也帶着旨意來到公主府中。
元康帝體恤衛蕪音傷重,特準她不必專程迎出來聽?候旨意,是?以錦禮雖然在正堂宣的旨,跪在庭中聽?宣的,除了公主府中的管事,其餘全是?前來探望的百官。
錦禮今日宣旨的內容就是?昨晚元康帝對衛蕪音說過的那些,新?增的一千戶食邑仍在江南富庶之地?;另有禦賜藥材,流水似的擡進府中。
衆人聽?着這道旨意,心?思各異。
當?然也有不變的共識:陛下真是?越來越看重晉陽公主了。
錦禮宣完旨就帶人回了行宮,前來的官員也因為衛蕪音不曾露面,見該打聽?的都打聽?過了,紛紛告辭離開。
衛謙帶着人将衆人送出府去,回來時突然發現楊子旭還留在府中,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
楊子旭是?獨自前來的,除了他?以外,楊家并無別人登門,但禮卻送的足,光是?人參就送了八支。
因着衛蕪音并沒?有要出來見客的意思,衛謙便委婉請楊子旭離開。
楊子旭自是?聽?出了話裏的意思,卻道,“在下聽?聞殿下遇險,心?中挂念,如今知道殿下無恙便可放心?了,只是?私心?裏還想再見殿下一面,請長史代為通禀。”
話說到這份兒?上,衛謙也只能去找衛蕪音請示。
衛蕪音歪在榻上,正在看次都堂那邊送來的抄件,聽?到這話當?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楊家這是?在借楊子旭之口,探她的口風。
自從上次禦廊相見,她接了楊子旭送的傘以後,兩邊對此都不曾深入言明,只是?楊仆射每每上朝時,帶着的親随裏都多了一個楊子旭。
雖說他?們不是?每天都能與她碰見,但只要碰見了,楊仆射必然會停下來與她寒暄兩句,這期間楊子旭也會見縫插針的與她見禮。
衛謙還在門口等待她的答複,衛蕪音将手裏的抄件卷成紙卷,輕輕往掌心?敲打幾下,不知怎的就想起蕭斐曾說過的話來:
楊家是?一條沉船。
她輕嗤一聲,她就算想借楊家的力,也未必選擇姻親這條路。
楊家不過是?拿了一把傘來釣她,如今卻想來要她的明話?
她的目光落在榻上矮幾放着的一碟酥上,“謝他?挂念,本宮今日食欲不佳,只嘗着這碟酥不錯,着人裝上一盒子,送予他?吧。”
酥裝在梅花格食盒裏,衛謙穩穩地?端出來,遞與楊子旭,又将衛蕪音的話告知給他?。
楊子旭接過食盒,臉上雖然還有未曾得見公主的失落,卻也禮數十足的道謝,随後告辭離去。
楊子旭是?登門的客人裏,最後離開公主府的,他?一出來,便有人立刻傳信回去。
蕭斐今日一直在宮中待到晌午,回來以後只簡單用了些午膳,便又進書房繼續處理公務,晉陽公主府那邊的情況已經由青桐一字不落的秉明一遍。
聽?到錦禮進府宣旨,晉陽公主新?增一千食邑以後,蕭斐毫不意外。
昨夜得到的消息,她從行宮出來,連夜去了神武營,跟着就從那邊拉出三百人來回府,這三百禁軍自此就成了公主府的護衛。
他?手下也養着兵,非常清楚這其中開支數目。
公主府原本只養二?十名?護衛,根本花不了多少錢,但如今的公主府突然多了三百人,無論是?口糧,還是?住所、铠甲兵器、馬匹糧草等等,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加上這些人每月還要領饷錢,她府中開支本就如流水,如今新?增的這一千食邑,倒是?剛好替她緩解這三百護衛的開支。
他?的目光轉向挂在雲母楓木衣架上的一件披風,那還是?有一晚他?向她府中借的一件,披風用料平常,可見她府中能自如支配的財物并無多少。
如今她能用一場遇襲,換三百護衛,一千食邑。
他?不免有些感慨:晉陽公主果然很會談條件。
這時候,楊子旭終于從公主府離開的消息,也終于被人送了回來。
聽?說楊子旭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盒梅花格食盒,他?不禁随口說了一句,“公主府今日做了什麽吃食?”
“這……”青桐愣住。
蕭斐無意間問出口以後,也察覺到不妥,但他?神色不變,一如既往的從容翻着公文?,“出去吧。”
“哦……”青桐見自家主子和?往常沒?什麽兩樣,覺得自己?剛才?可能聽?岔了,也沒?深想,轉身就要出去。
“把貓兒?送進來。”
忽然聽?到主子又添了一句。
最近這小貓兒?長得更快了,和?剛帶回府中那會兒?比,早已大了好幾圈,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一只手就能托住的小奶貓了。
小貓也越來越頑皮,明明是?個雪團兒?,偏愛往土裏跑,院子裏種的花草全被它“禍害”了個遍,每天給它清理毛兒?的時候都讓人痛苦萬分。
說來也怪,自家主子不在府中時,這貓兒?神出鬼沒?的,想找它都得靠碰運氣;但只要主子回來,這貓兒?就總在最顯眼的地?方待着。
青桐一出書房就看到大搖大擺趴在書房臺階上的貓兒?,眼見着它身上的白毛又在往灰撲撲上發展,青桐認命的捧起它,替它拍掉身上的灰,抱着它走回書房。
蕭斐又看過幾卷公文?,身前不遠傳來一聲嬌嬌的“喵嗚”聲,接着,一只介于灰白之間的毛團子就跳上了紅椿木書案。
蕭斐看着書案上新?鋪開的雪白宣紙上瞬間多出的幾朵“灰梅花”印,手指一按小貓的頭?,“又去滾土堆了?”
小貓不滿的“喵”一聲。
他?低聲,“商量一下?”
“喵?”
“不滾土堆了行嗎?”
小貓扭頭?,不想聽?。
他?拎回想跑的小貓,“你總是?這個樣子,我也不好帶你出門。”
“喵……”
小貓看似聽?進了他?的話,卻趁他?不備,咬了他?一口,跑了。
蕭斐低頭?看着手上留下的淺淺的小印子,低語一聲,“也不知像了誰。”
小貓一跑,他?也沒?想着再抓回來,繼續看着公文?。
看了一會兒?,忽然拽過一張宣紙,提筆蘸墨在上面畫了些圖案和?符號,旁邊另标注上一些注腳。
青梧便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蕭斐見他?進來,擱下筆,聽?他?要禀報的話。
“公子,昨夜那些刺客的屍首都送進了大理寺,有兩個活口還在公主府中,不過那邊對外說的是?這些刺客訓練有素,剛被抓就咬破毒囊自盡了。大理寺不疑有他?,還在從那些屍首上尋文?章。”
青梧站在桌前,說着話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蕭斐剛才?在紙上畫的東西,認出裏面都是?些軍中訓練才?會用到的東西。
他?來不及細思,繼續說查到的關于昨夜刺客的事,雖然如今能查到的線索太少,但有線索就能溯源,不怕沒?有收獲。
蕭斐聽?完青梧的話,點點頭?,“繼續查。”
其實最容易查到的方法就是?直接找到那兩個活口,只要人還活着,就不愁撬不開嘴,問題只是?……
那邊至今無人傳召。
……
何奉禦奉旨前來公主府中看診。
衛蕪音昨夜的傷口只是?簡單處理過,到何奉禦來之前,也只是?換過一次藥,這會兒?看過了次都堂的抄件,心?裏記挂着昨晚剛帶回來的三百護衛,正要去看,無奈被何奉禦堵在了屋內。
“殿下如今宜靜養,外面天熱,走動間既不利傷口愈合,也容易牽動傷勢,便是?再緊要之事,也請殿下以貴體為先。”
若說這話的是?常來府中的禦醫,衛蕪音倒也短暫的當?成耳邊風,先辦了事再說;
但這位是?專為元康帝看診的奉禦,今日又是?奉旨前來,她不好不照辦,只能委婉的打着商量,“何奉禦說得對,但是?我若有十萬火急之事,只能出門走動的話……我不自己?走,坐轎可行?”
何奉禦嘆了一口氣,以前陛下操勞國事時,也時常不顧病體,如今晉陽公主監國,的确會遇見底下人難以處理的事,聽?到這話,只好點點頭?,“不過殿下也還是?要注意,不要牽動傷口。”
有了何奉禦這句話,衛蕪音坐進小轎裏,來到西邊安置護衛的大院落。
晉陽公主府占地?廣闊,如果按前朝坊市的布局來算,這裏同樣占了約有半坊之地?。
府中原來只有衛深在內的二?十名?護衛時,府中大的院落空地?就夠他?們日常活動的,如今多了三百人,住所上安排起來倒是?容易,但要讓這麽多人同時聚在一起操練,就需要拆掉這裏原有的布局,建成一大片平地?。
這樣破土動工的大事,衛謙即便身為公主府長史,有統管府中事務的職權,也不敢獨自做決定?,因此趁着衛蕪音前來西院,他?也一起陪同在側,等待聽?從公主的指令。
因為沒?辦法讓三百多護衛同時聚在一起,衛蕪音前來見他?們時,就需要一個院子一個院子的走。
好在衛深事前已經交代過這些人,新?來的這些神武營禁軍雖然對晉陽公主多有好奇,但也都規規矩矩的。
一開始,這些護衛還在為自己?不再是?禁軍的一員而失落,但在進入公主府以後,聽?衛深講了府中待遇,紛紛覺得,比起難出頭?的禁軍大營,公主府的差事小,人又少,晉陽公主又是?朝中一等一的實權公主,跟在這樣的公主身邊,自己?也非常有面子,因而每個人都對今後的日子滿是?盼望。
整個下午,衛蕪音一直在西院打轉,見過府中這些護衛以後,又定?了要拆除重建的地?方。
到晚些時候,衛謙帶着粗略計算過的賬目來給她看。
薄薄的一張紙上,所載數目卻是?驚人,衛蕪音突然覺得,昨晚父皇給她的那一千食邑,有些少了。
府中到處都要用錢,她看着手裏那一長串賬單,心?裏有了個主意。
“去把人接來吧。”
……
是?夜清風微雨,蕭斐比預想中來的要早一些。
今日随他?前來的是?青梧,因着外面還在下雨,青梧也被安排進一處屋內避雨。
府中為動工粗略所拟的賬目就留在了衛蕪音這邊,衛謙則回去繼續與衆人一起繼續計算賬目細節,以計算動工具體所需的支出。
蕭斐來到書房的時候,衛蕪音正坐在書案邊看着什麽。
他?走過去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腳步,不曾引她注意。
等到稍稍走近一些時,忽然看到一只小巧的香爐被随意的擱在書案一側的翹角卷雲架上,香爐被做成一只貍貓的形狀,約莫指尖大的小香塔放在貍貓的頭?上,溢出的煙卻缭繞着向下,從貍貓的腳下冒出來。
遠遠地?望着,那小貍貓就像是?腳踩祥雲一般。
着實有趣。
一直到他?走近書案這邊,衛蕪音才?察覺到他?來。
擡頭?看過去,蕭斐今日穿着一件群青色襕袍,衣上織錦,繡的纏枝蓮紋,每一朵蓮瓣上都以細的金線勾勒,燭光一晃,熠熠生輝。視線向下,看到收束的袖口,其上縛着護臂,腰上束着一條嵌銀腰帶,腰間空着的位置原本系着一塊玉佩,此時這塊流雲紋日晷暖玉正安靜的躺置在她的手邊,暖玉的下方是?一張被她随手壓住的紙。
“殿下在看什麽?”
蕭斐站在書案前,明明他?一低頭?就能看到紙上內容,卻很是?守規矩的并不亂看。
衛蕪音将暖玉下壓着的紙抽出來,往他?跟前一遞,目光卻仍落在他?那一身奢華襕袍上,“你這身衣裳倒是?不錯。”
蕭斐接了那張紙,目光一掃,看着上面龐大的數額,心?中了然幾分,口中應道,“微臣幸得殿下召見,不穿好些,如何能讓殿下高興?”
衛蕪音饒有興致的看向他?的眼睛,“本宮高興與否,你當?真這般在意?”
“殿下言重了。”
蕭斐放下那張紙,直覺她這話裏話外都藏着圈套,待要辯些什麽時,目光落在她臉上,忽地?察覺到她的臉色比平日要蒼白一分。
這時候才?終于确信,她昨晚當?真是?受了傷。
恐怕她就是?因為傷重才?不曾上朝,并非托詞。
轉而問道,“殿下受了傷,為何不叫微臣來看看?”
這樣問的同時,又仔細打量她一番。
這一打量才?發現,她穿着的那件雪青色坦領半臂的一條淺白領口,竟是?紗布包紮纏繞後不曾被遮住的邊緣。
包紮在這個位置……
他?心?中微凜,看來傷處就在心?口,的确是?昨夜那場刺殺導致的。
當?時他?竟然不曾看出來。
忽地?聽?到衛蕪音反問他?,“你是?禦醫?”
這話莫名?耳熟,似乎上次她在永壽宮被頭?頂瓦片傷到時,她也曾這樣反問過他?。
蕭斐呼出一口氣,暫時洩去那一股子無名?郁結,仍用着平常的語氣,“微臣別的不敢誇口,但刀槍劍戟還是?懂些的,若是?這些東西造成的傷,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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