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衛蕪音看?他半晌, 從茶盤中翻開?兩?只?杯子,倒上茶,端起其中一杯遞給蕭斐。
這?個時候的茶已經不?像最初那樣熱燙, 盛在杯中,杯壁僅有一點?餘溫。
蕭斐接過茶杯,知道?她還有話要說?, 起身?在她面前?站定,等着?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燭火忽地搖曳一下, 映在牆上的兩?個影子有一瞬間的交集。
衛蕪音伸臂向前?, 茶杯停留在半空, 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對他道?, “若秦家選的是你, 本宮自會保你後顧無憂。”
她說?這?話的時候, 神色坦坦蕩蕩,蕭斐迎向她的目光, 唇角微揚起來,手中的茶杯也迎向她的,“微臣也一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只?杯盞相互輕輕一碰,在撞擊的琳琅聲與氤氲出的茶香裏, 鄭重留下一個約定。
……
江南礦山被炸的事鬧得太大,朝中雖然派人?前?去?安撫, 但收效甚微。
這?日下朝回府, 衛蕪音靠在馬車裏閉目養神,半路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 跟着?就感到車身?一頓,是在途中忽然停了下來。
“殿下,”綠朱的聲音隔着?車簾響起,“有一群外地來的百姓,正抱着?牌位,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衛蕪音神色一凝。
她掀開?一點?車簾,向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群壯漢人?手抱着?一塊牌位,在周圍人?的指路下,走向京兆府那邊。
這?些人?一看?就已經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不?光有與他們搭話的,給他們指路的,還有一路跟在他們後面看?熱鬧的,原本寬闊的街上也因此變得擁堵,周圍不?斷有新的不?明情況的人?加入其中,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直覺肯定是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如此一來,前?面的路,馬車走不?過去?,只?得從旁邊的巷子裏繞路回府。
過不?多時,綠朱帶回消息,那些抱着?牌位的壯漢果然是從江南礦場來的。他們想進京兆府告狀,還遞上了狀紙,這?會兒?京兆尹還不?曾受理,只?讓他們等着?。
“眼下他們在何處?”
“還在京兆府附近。”
京兆府門前?不?能任他們停留,他們也不?往別的地方去?,最後一群人?進了旁邊的小?巷,似乎是打算一直在外面等。
衛蕪音聽後暗道?,看?這?陣仗,是秦家出手了。
……
事關前?不?久才出了事的江南礦場,京兆尹拿到狀紙,片刻也不?敢耽擱,當即送進了宮。
之後沒多久,衛蕪音等人?就收到了太後傳召,即刻進宮。
去?永壽宮的路上碰見蕭斐,礙于周圍有別人?在,他們只?簡短的以眼神交流一下,便在其他人?察覺之前?,恢複了常态。
得到太後召見的除了他們與楊仆射、何中丞這?些能在政事堂出現?的臣子以外,還有秦晌和京兆尹。
而且看?情形,秦晌已經進宮一陣子了,衛蕪音等人?進入永壽宮主殿時,京兆尹戰戰兢兢候在一邊,秦晌則正在寬慰太後,請她勿要煩憂,當心身?子。
夢姑為幾人?奉過茶,就将殿內侍候的宮人?全都帶出去?。
殿門關上,太後示意京兆尹把那份狀紙在衛蕪音等人?手上傳閱一遍,跟着?開?口說?道?,“你們商議了這?麽多日,又是派人?安撫,又是派發撫恤,到底都是怎麽辦事的?怎麽還會有人?一直鬧到京裏來?”
雖然知道?在座衆人?都已經得到了消息,京兆尹還是得在送上狀紙的同?時,把發生的事情再簡單講述一遍。說?到最後,補充一聲,“他們還帶了半塊腰牌,說?是在被炸毀的礦墟附近發現?的,上面還殘留着?字符,初步辨認,是……”
宋府尹飛快的往衛蕪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宋府尹,把證物也一并請各位看?一看?吧。”秦晌忽然開?口。
半塊腰牌依次在衆人?手中傳遞。
其他人?看?過腰牌都不?曾言語,俱是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到送入衛蕪音手上時,她已經是最後一個查看?的了。
腰牌一落入手中,就覺得熟悉得很,腰牌上刻着?鸾鳥紋,雖然只?餘下半塊,但上面“晉陽”兩?個字依然清晰如初。
她握着?腰牌,眼眸微垂。
“晉陽,”太後眼含愠怒,“你怎麽解釋?”
“狀紙上說?,有人?打着?征收稅賦的旗號強行抄收礦産,事情敗露,惱羞成怒,伺機炸礦報複,”衛蕪音回憶着?剛才在狀紙上讀到的內容,簡短複述出來,之後随手将腰牌放在一旁的桌上,看?向太後,“皇祖母明鑒,晉陽得父皇信任,只?知用心做事,回報君恩,又怎會如此糊塗,觊觎大齊稅賦,妄圖收歸己有?”
“那腰牌又怎麽解釋?”
“這?就要問留下腰牌的人?了。”
“你在問誰?”太後聽出她語氣裏的敷衍,剛剛端起的茶盞猛地往桌上一頓,茶盞與桌面重重相接,發出一道?刺耳的摩擦聲,“如今證據确鑿,告狀的人?都逼到京裏來了,你當這?還是兒?戲?到時候三司一起審理,最後不?一樣會查到你頭上?如今這?裏沒有外人?,你若據實相告,倒還有回轉的餘地。”
衛蕪音背脊挺得筆直,“晉陽冤枉。”
“冥頑不?靈!”
也許是被氣得狠了,太後拍着?心口,深深吸了幾口氣。
一旁的秦晌見狀,連忙上前?替太後順氣,一面火上澆油的勸,“太後息怒,晉陽公主年輕氣盛,不?慎做了錯事,總要給她一個改正的機會,如今當務之急,還是先将那些從江南來的百姓安撫住,他們這?樣一人?抱着?個牌位堵在京兆府門前?,總也不?好看?。況且,陛下如今還在清修,若因為這?點?小?事就驚擾到陛下面前?,豈不?是令陛下跟着?寒心。”
“你說?得有理,”太後順勢點?了點?頭,再次看?回衛蕪音,眼中多了一道?深意,“趁着?案子還沒開?始審,該彌補的先補上,你父皇已經賞了你那麽多食邑,還不?夠你揮霍麽?”
之後太後也不?容衛蕪音為自己分辯什麽,只?讓衆人?全都下去?,好好商量個能夠平息此事的法子。
出永壽宮的時候,天上無端飄起小?雨,大家都不?曾備傘,馬車和侍從還都候在長慶門外,見狀唯恐雨要下大,顧不?得多說?什麽,俱是步履匆匆往長慶門的方向走。
不?過衛蕪音走出來,還是不?免聽到兩?聲嘆息,“晉陽公主到底是女子,一時糊塗,想不?到江山社稷那麽長遠的事,哎……可惜,可嘆。”
秦晌稍稍落後一些,此時錯開?幾步與衛蕪音并行,亦是面帶憂慮,“殿下,江南一事雖說?可大可小?,但到底關乎天下萬民,不?可輕易寒了天下人?的心,還望殿下珍重對待,權當是為着?太子殿下着?想。”
“多謝秦公勸慰,”衛蕪音平靜的看?着?他,“本宮自會查明清楚,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秦晌聞言,與她拱了拱手,率先離去?。
衛蕪音看?着?秦晌的背影,這?個人?對外表現?出來的,從來都是一個一心求學問的讀書人?,像這?樣一個大儒,手上未必只?沾過兩?座礦山的血吧?
出了長慶門,就只?有一輛公主府的馬車孤零零等在風雨裏,綠朱小?跑着?上前?為她撐起傘,“殿下,府裏送來的消息,堵在京兆府的那群人?如今開?始堵公主府的大門了。”
“這?麽快?”衛蕪音初初驚訝過後,又瞬間明了。這?些人?是有備而來,先鬧到京兆府,是為了師出有名,秦家要快刀斬亂麻,就必須把事情鬧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只?要腰牌上寫的晉陽兩?個字不?會消失,她就是百口莫辯。而且這?件事必然還會在第一時間傳到行宮,力求讓父皇聽到監國?公主觊觎礦産的事。如果這?個時候有心人?再舊事重提,把當初盛傳的她染指兵權的謠言也聯系起來……
衛蕪音坐進車裏,漫無目的的敲了敲墊子。
看?來秦家吞掉的礦産數目巨大,為此不?惜冒着?天大的風險,捏造她的罪名。
但是這?麽多年,這?麽多的礦,秦家都弄到什麽地方去?了?
出宮沒多久,馬車又是一停。
綠朱隔着?車簾來報,說?聞小?娘子求見。
聽到是聞貍,衛蕪音掀起車簾看?出去?。
這?會兒?雨已經開?始下大了,公主府門口有人?圍着?,她的車駕需得繞路從其他地方回府,聞貍能等在路上,想來是事先得了交代。
聞貍一上車,顧不?得見禮,只?道?,“阿兄托我給殿下帶一句話,江南之事,他可立即動身?去?查。”
衛蕪音心中一熱,她從不?懷疑聞野的能力,前?世他能在毫無幫助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查出案情,如今若是去?查礦産,自然也能查明。
但她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在京中善後的人?。
“告訴你阿兄,”她同?樣聲音急促,“讓他就待在京中,什麽也不?要打探。”
……
不?出意外的,公主府門前?圍滿了人?,那群人?把牌位整整齊齊擺在公主府大門口,怒喝着?讓她出來抵命。
有不?明情況的百姓跟着?圍觀,相互打探中才聽說?,晉陽公主為養私兵,打起礦産的主意,派人?僞裝成征收夏稅的官員,暗中挪走礦産。而這?些擺在地上的牌位,生前?都是礦産中的管事等人?,他們發現?了其中端倪,想要阻止,晉陽公主見詭計敗露,不?惜炸了礦産,要殺人?滅口。可惜蒼天有眼,讓她的手下不?慎落下一塊腰牌,這?才讓後來的人?順着?腰牌上“晉陽”兩?個字的線索,鎖定晉陽公主這?個幕後指使之人?。
這?件事的影響太大,雖然後來有兵馬司和京兆府的人?出面帶走了這?些人?和牌位,但那些流言依然以各種形式流傳在大街小?巷。
伺候公主府大門緊閉,無人?進出。
到了晚上,一道?上谕傳入公主府。
錦禮神色複雜的看?着?衛蕪音,清了清嗓子,向她傳達元康帝的話:
“上谕:江南礦産怎麽又和你養私兵扯上關系了?朕以今日發生之種種為你起卦,三卦皆是大兇,即日起,着?大理寺、刑部和禦史臺共同?審理,事情沒查明之前?,你就不?要出府了。”
錦禮傳達過元康帝的話,回府了慣常的恭敬模樣,“公主,陛下也是擔心你,礦産之事非同?小?可,若不?查清楚,誰也難脫幹系,好在無論是大理寺還是刑部、禦史臺都是秉公辦事的,你也不?必太過憂心。”
錦禮沒有久留,說?過話徑直帶人?回到行宮。
他離開?以後,立刻就有禁軍把守在公主府的各個出口,俨然是将她禁足在府中的意思。
……
元康帝只?是将她禁足,但并未替削去?她監國?之權的話。
其他人?得到這?個結果,拿不?準皇帝究竟是什麽意思,有心提議趁此機會将晉陽公主逐出朝堂,卻也只?能暫時作罷,靜觀其變。
衛蕪音在府中只?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前?世最後的那段時光。
卻別只?在于,那時候她的活動範圍僅限于一方小?小?的後宅院落;而今她可以在公主府中随處走走。
然而擡頭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同?樣四四方方的天。
雖然知道?按照當初的約定,蕭斐這?時候正在替她繼續查明秦家那些礦的去?處,也會通過特殊的途徑向她說?明進展,但那種過于刻骨的壓抑,還是讓她日漸消瘦。
忽然有一天夜裏,窗外傳來三聲布谷鳥的叫聲。
第一次聲音傳來的時候,她不?曾在意,到第三次布谷鳥叫聲響起,她忽地起身?走到窗邊,猛地一推窗子。
暮春的晚風吹進來,微微還有些涼。她看?到窗外站着?兩?個人?,其中一人?在看?到她以後,自覺的退遠,留下蕭斐一人?候在窗外,一身?玄衣,仰頭看?她。
“你……”她有些意外,禁軍把這?裏把守的連只?鳥都飛不?進,他是怎麽進來的?
蕭斐仍帶着?往日那種風輕雲淡的做派,看?到她時,先下意識的将她的眉眼在心中描畫了一遍。
她在府中除了行動受限,其他方面一切如常,但精氣神明顯不?如從前?。她大概一直都不?曾仔細梳過什麽發髻,一頭烏發随意绾在腦後,愈堕不?堕的,愈發顯得神色恹恹。
……像一只?被打濕了羽毛的鳳凰。
這?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心中,他微微有些詫異,随即輕笑一聲。
“蕭斐,”窗子裏的人?看?到他笑,神色微冷,“你是專門來看?本宮的笑話的?”
“殿下,”他倏地想起自己要辦的正事來,上前?幾步,走到窗邊,問她,“要随微臣離京走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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