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贈你一壺月亮
李燼霜趕回草廬旁,一路上心神不定。
一進屋子便摔上了門,像是背後有只鬼在攆他,連忙惶恐不安地堵着門板。
茅廬開了扇紙窗,正對着仙田與浩淼的池塘。許久沒聽見外頭動靜,只有翻江倒海似的雨水,他稍稍安寧了些,便蹑手蹑腳走到窗前。
風疾雨烈,小窗被吹得半掩,透進陣陣潮濕冰涼的風。接天蓮葉籠罩在蒙蒙煙水之間,寂寥無人,宛若世外之境。
李燼霜不解。龍就這麽走了?
他長舒了口氣,正要關窗,便聽見白鷺驚惶聒噪。蓮池中突然泛起洶湧的水潮,一個浪頭沖天卷來,足有幾丈高,搖搖欲墜,仿佛一幢将要傾頹的高牆。
李燼霜大驚失色,喚道:“沈濯!你莫淹了我的……”
瞬息之間,浪潮又被一道銀鞭擊中,碎成漫天水花。銀鞭彎轉扭曲,疾游矯掠,撞向池岸,化成個俊俏的人影。
李燼霜的話噎在嗓中,掃了眼光禿禿的仙田,松了口氣。
仙藥已經沒了,要是再毀了仙田,那他就罪無可恕了。
沈濯半身靠在岸石上,一條鱗光閃閃的銀色長尾翻來覆去,在水中忽隐忽現。經他一攪弄,池塘猶如變了汪洋碧海,白浪層疊,濤聲不絕。
人類的皮囊太過拘束,每回化作人形不久他便渾身疲累,忍不住回歸原形放松自在。
不能爬行,不能盤挂,不能游動,不能飛。只要活着便永遠只能站着,腿腳與脊背無時無刻不在負重,仿佛一類經久的酷刑。
沈濯栖在層疊蓮葉間休憩,疏懶地望向半開的小窗,正對上滿目憂愁的李燼霜,不禁心生憐憫。
套在這副小巧皮囊裏數十年,小爐鼎必然過得辛苦。好在往後跟了他,決計不會虧待了。
蓮葉遮蔽了那妖龍衣袍身形,只能透過縫隙瞧見一抹白,李燼霜卻陡然一悚,清晰地覺察到他在看他。
面對沈濯這等喜怒無常的惡妖,他總是一驚一乍,如芒在背,淺淺一眼便起了一身白毛汗,連忙關上了窗戶。
山雨越下越大,淙淙徹夜。
李燼霜躲在屋中踱來踱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他本盼着入夜,等雨小些,荷塘裏的妖龍睡了,便故技重施走為上策,收拾行囊逃到內門。哪知沈濯一來,逍遙山的雨開了閘,連綿不盡,氣勢洶洶,像是要一股氣下夠一百年的份。
這廂,沈濯休養了一個白晝,晚間精神飽滿,上岸化作人形。可惜茅廬門戶緊閉,他擔憂李燼霜會死,不想輕易闖入,唯恐驚擾了他“調養身體”。盤桓幾圈,便踏風淩雲,輕輕躍至茅屋頂上等候。
天空烏雲密布,一行呆雁聒噪地飛過池塘。沈濯眉心一皺,并起兩指指向水中央,衣袂間纏繞的天水绫倏忽掠去,精準地網住一只。
大雁驚慌四散,嘎嘎大叫。一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李燼霜警覺,聽見響動,小窗偷偷掀開一條縫,仔細探看,蓮葉間不見人,沈濯不知去哪了。
他立時心生僥幸,要是這時候逃跑……
電光石火之間,紙窗破開,涼風雨絲席卷而入,沾了他一身。一只拔光毛的死雁懸在窗前,脖頸歪垂着,緊緊絞着根水波似的绫。
李燼霜一怔,認出那是沈濯的法器天水绫。這妖龍又發什麽瘋,給他送個死雁?
“你給我這個做什麽?”他對着窗戶喊。
沈濯的聲音霧蒙蒙的,聽不真切:“你不餓?”
李燼霜搖搖頭:“修道之人,口腹之欲淡薄。餓也不能吃生食,更何況這是雁。雁是重情的鳥,不該殺它……”
白天在藥園裏這妖龍便圍着他轉悠,好似瞧新奇的野獸。今晚又給他送只死雁,莫非真把他當野獸投喂了。
沈濯聽完頓悟,暗想小爐鼎還挺挑食。不過他作為主人,當然要滿足他的需求,下次等他餓了,便給他些合口的菜肴。
死雁挂在窗前晃悠轉圈,李燼霜嗅到濃重的血腥,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關上了窗戶。
沈濯來時才在人界城鎮裏享用過“大餐”,自是不餓,便一揚绫帶,将死雁投進池塘,眼不見心不煩。
恰好這時雲開霧散,一輪滿月高懸長天。沈濯投食不利,又生一念,反正閑極無聊,不如先給小爐鼎備好見面禮。
他攤開左手,右手兩指對準皎潔的月亮,不斷在掌中勾繞,取夠一壺左右的月光,煉成一塊晶瑩剔透的圓石頭。
這石頭是月光凝結而成,柔輝熠熠,光潤無瑕,沈濯拿在手裏反複察看,只覺得還是少了什麽。思前想後,憑空變出個鑿子,将月光石雕琢成一把小鎖。
再取一根紅絲繩,鑿小孔,穿繩而過,做成一塊玉佩。他在南海時便聽聞人類喜愛瓊瑤美玉,這玉佩贈小爐鼎,他必然歡喜。
沈濯端詳着掌中美玉,沾沾自喜。遲疑一瞬,他又覺着這玉雖好,但是缺少了些特別之處,細細一想,便劃破中指,滴上一點鮮血。
赤紅龍血融進月光石芯,宛如一滴冰魄玉髓,熾烈灼目。
聽聞人世流傳一句話,十指連心。既然如此,指尖血便是心頭血,這玉上有他心尖鮮血,是再貴重不過的禮,再赤誠不過的心意。
他賞玩幾番,總算滿意,收進袖子裏。
李燼霜困在草廬裏,焦頭爛額,坐立不寧。
夜色已深,那白龍還是栖在房頂上,沒有半點要睡的意思。他揣度今夜算是走不了了,心一橫,打算養好精神,接下來幾天等候機會,便躺上床榻,褪去衣袍,試圖入睡。
可一想到沈濯就守在外頭,他便像熱鍋上的螞蟻,翻來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醞釀了一絲睡意,屋外突然一陣驚濤駭浪,伴随着衆多投石入水的巨響,攪得他神經兮兮,額間劇痛。
沈濯又在幹什麽?!
李燼霜從榻上坐起,随手找了件衣服披着,打開門一瞧,月色通明,細雨綿綿,妖龍惬意地坐在綠茵地上,手裏捉了根竹竿釣魚。不知怎的,他面前的池水裏漩渦湧動,浮起一大片一大片魚群,半數已經翻了白,還有一半垂死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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