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祁尋

陸問是天極宗掌門高徒,屋內妖氣沖天,一開門便會被他識破。左思右想,李燼霜瞥見地上靜躺的長劍,心生一念,把劍撿起來,對沈濯招了招手。

“你躲進這劍裏面。”他道。

沈濯不悅:“為什麽?”

劍器內部是個封閉的空間,好比泥塑石雕,可供精魂靈魄、妖怪之屬暫居。

李燼霜應付他道:“我好歹在天極宗待了幾十年,師門對我恩重如山,如今快要跟你走了,我不想鬧得不可開交。你暫且進去避一避,不要在師兄弟面前露臉。”

沈濯一想,人族重情重恩義,他不理解李燼霜所說的話,卻也尊重他的願望。

他長嘆一聲,做出了退讓:“那好吧。”

說完,他便化作一道白光,迅疾地游到李燼霜掌側,環繞着劍柄轉幾圈,吸附在劍鞘中。

李燼霜擡手一看。光禿的劍背上多了條龍形銘刻,鱗爪具備,吞雲吐霧。

山風小雨,月光清寒。陸問領着一幹藥園弟子等在草廬外。

房門緊閉,長久不開,依稀有人聲響動。有人握緊劍柄,擔憂地催促:“陸師兄,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如破門一看。”

陸問眼神微動,沉靜地揚起右臂,制止了他。

“不必,”陸問緩緩道,“若真是李師弟,強行破門倒損了同門情誼。”

他嗓音清亮動聽,帶着一點冷意,猶如寒澗松溪裏浮蕩着的一絲清氣,口吻卻是極其溫和的,有禮有節,脫口便叫人春風拂面,不知不覺便心生敬重。

陸問樣貌清俊,溫文爾雅,身為內門執事,掌管弟子間大小庶務多年,舉手投足亦是大方穩重,端和得體,光是站着就有種不可忽視的氣勢。立在人堆裏,總顯得卓爾不群,身旁的人都被他比下去,矮小普通起來。

幾個弟子面露為難,紛紛對視。草廬仙田一片狼藉,看起來遭遇過一場騷亂,怎麽都不像人族攪弄出來的。況且李燼霜已經死了,他們親手葬了他,他哪可能再回來?

必定是妖孽躲在裏面。正是早晨破壞了藥園護法大陣,強行闖入的妖。

陸問靜等了片刻,上前半步,寬大的道袍兩袖以冰蠶銀絲繡着寒山松鶴,在夜風中款款飄飛,宛如兩只鼓動的灰翼。

衆弟子看他似要動手,驟然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望着陸問動作。

吱呀一聲,草廬門洞開,黑黢黢的門後現出個纖瘦高挑的人影,朝夜色中走了兩步,長立在月下。朦胧月光恰落到他頭頂,照亮細膩白皙的臉,藥園弟子看清他眉眼,仿佛見了鬼,驚聲叫喚起來。

陸問觀來人裝束,輕笑道:“李師弟?”

陸問不好糊弄。李燼霜手腳發抖,壓制着心底的惶恐,拱手行禮:“陸師兄。”

“陸師兄!”藥園弟子們拔出長劍指着他,團團圍住,既恐懼又憎恨,吶喊道,“這一定是妖怪啊!”

李燼霜苦笑道:“師兄師弟們明鑒,我不是妖,是活生生的人。”

陸問皺了皺眉,盯着他眼睛:“你身上有妖氣。”

李燼霜抱拳垂手,坦然無懼:“請師兄明鑒!”

旁人驚惶失措:“陸師兄,他是妖怪!”

陸問快步走近他,端詳着李燼霜略顯憔悴的臉蛋,忽然笑了。

“我竟不知,逍遙山的李師弟竟然有這樣一副好顏色。”陸問輕快道,“怪不得祁尋對你念念不忘。”

李燼霜大驚,飛快地眨了眨眼。

祁尋……

他一剎失神,随即猛然搖頭,道:“陸師兄,我不是妖怪。”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陸問輕聲道,回頭觀望一圈如臨大敵的藥園弟子們,從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法鏡,“這是七寶清魂鏡,是不是妖孽一照便知。”

衆弟子如釋重負,不約而同指着他,道:“快,照他照他!”

李燼霜心中一空。他分明是個修道之人,卻要被同門當做妖孽一般懷疑對待。

陸問彎了彎嘴唇,無奈一笑,舉起清魂鏡,道:“李師弟,得罪了。”

李燼霜冷冷擡眼。陸問默念法訣,将寶鏡一抛,清魂鏡旋轉着浮升,飛至李燼霜頭頂的虛空,投下萬束霞光。頃刻之間,天地一白,整座藥園山頭被鏡底神光籠罩,衆弟子畏懼強烈的光明,緊閉雙眼。

陸問兩指并起,指向高懸的鏡,喝令道:“收!”

一念之間,清魂鏡回到他掌中,光芒消散,恢複平常。藥園重新浸在蒼茫的夜幕中。

李燼霜孤零零站在門前,衣袍發絲随風搖曳,身後漆黑一片,像是快被吞噬掉。

藥園弟子們仍有些目眩,眯眼審視他,心有餘悸。

陸問親和地笑了笑:“李師弟,我今早收到傳訊靈鶴,說有妖孽闖入外門藥園,還毀了護法大陣,這才急忙從內門趕來。師弟在弟子居可曾見到異狀?”

李燼霜瞥向驚魂未定的藥園弟子們,嘴唇動了動,只是搖頭。

“當真沒有?”陸問不信。

藥園弟子面面相觑。他們懷疑李燼霜是妖,可剛才清魂鏡已經驗過,他确實是人。

他是怎麽死而複生的?

李燼霜輕聲道:“陸師兄,弟子進山許久,不幸遇上妖獸,惡戰一番僥幸活命,便找了處岩洞休息養傷,今日傷勢好了些,才從外面回來。”

他知道藥園弟子們騙了陸問,決計沒有膽量推翻前言,便順着他們撒的謊編造出這套說辭,不會有人置喙。

陸問神情有些意外,過問他:“那你的傷好了嗎?”

李燼霜不解,點了點頭:“多謝陸師兄關懷,多日休養,已經大好了。”

陸問輕嘆一聲,松懈道:“那就好。”

李燼霜疑窦叢生。內門弟子這樣關心他做什麽?

“看來一切都是誤會,”陸問道,“李師弟受傷,便好好将養着吧。其餘弟子随我到別處去,再找找那妖孽藏在何處。”

陸問瞥向一片殘敗的仙田,惋惜道:“李師弟不在。照我看,那妖孽興許是搶了仙藥便溜走了。以防萬一,還是将逍遙山仔細搜查一遍。”

藥園弟子們戒備地望着李燼霜,卻不敢違抗內門師兄的旨意,讪讪地抱拳行禮。

“是!”

陸問微微一笑,有些暧昧地瞧了李燼霜一眼,支走了旁人:“你們先去門口等我。”

李燼霜頓時一陣不安,攥着拳頭,低埋着腦袋。

火光人影在他面前晃蕩游移,很快,擠滿人的草廬前變得空曠寂寥。

陸問朝他走近,溫聲道:“李師弟別怕。”

李燼霜下意識後撤半步,謙恭地拱手:“請師兄指教。”

陸問大笑兩聲。這李燼霜待人局促拘束,謙遜有餘,大方不足,好似只惴惴不安的兔子,仔細品評,确是有股惹人愛護的柔弱勁。

怪不得招祁尋喜歡。

李燼霜防備害怕,他不願再逗弄他,從腰間取出只神輝閃爍的錦囊。

“這儲物袋裏都是上品丹藥符咒,還有一柄寶劍,”陸問笑道,“都是別人托我帶給你的。”

李燼霜看了看儲物袋。那東西光華萬丈,一眼就知道貴重,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

李燼霜不敢收,一動不動,道:“陸師兄是不是弄錯了。”

“沒有弄錯,”陸問打量着他,“正是給你的,快快收下。”

李燼霜搖搖頭:“無功不受祿。”

陸問無奈。祁尋讓他幫忙送禮,特意叮囑了不可告知李燼霜是誰送的。但現在他不收,他交不了差,便只能和盤托出。

“李師弟,這是你祁師兄送你的,”陸問道,“我不知你們之間有什麽過節。祁尋一直心懷愧疚,想向你認錯道歉。”

李燼霜一怔,道:“原來是他。那、那我就更不能收了。辛苦陸師兄跑一趟。”

他與祁尋之間倒稱不上過節,就是有些誤會,兩人鬧得尴尬。

祁尋與他同年入門,天資卓越,一進天極宗便成了掌門關門弟子,不到五十年修成金丹,現在已經是結丹後期,當之無愧的天才弟子,宗門翹楚。假以時日,必定會名震仙道。

他在門中有個綽號,名為“劍癡”。祁尋性子疏冷,清心寡欲,沉默少言,在宗門內甚少和他人往來,日夜只知習劍修道。李燼霜去內門給他送過幾次仙藥,有一兩回到了祁尋住處,小童不在,正撞上祁尋,他們本就是同年入門,細究起來還是同鄉同齡,才入宗門時有些交情,只是後來淡薄了,偶爾碰見,便不免寒暄幾句。

祁尋聽說他留在了外門逍遙山,有時會趁着李燼霜到內門,有意照拂他一點,贈些增進修為的丹丸寶物。李燼霜想練劍,他也盡心指導,知無不言。

兩人君子之交,只是後來有一回,祁尋突然到了逍遙山,向李燼霜表明心跡:“燼霜,我想去求掌門師尊,準你入內門,做我的道侶。”

李燼霜大驚失色,斷然否決了,直言道:“祁師兄,我一直當你是師兄,從沒有這樣的念頭。我對你只有感激之情,并沒有眷侶之愛。而且祁師兄前途無量,掌門必定不會讓我拖累了你。”

他哪裏想得到,兩人平日裏相交相處淡薄如水,祁尋卻是暗生情愫,愛慕他已久,勢在必得。

祁尋思量片刻,冷峻的眉眼一如往昔,瞧不出波瀾,淡漠道:“既然你不願,那就算了。”

李燼霜聽他如此表态,松了口氣,本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哪知道祁尋從沒死心,在與外宗比試得勝後,自行禀報掌門,指名道姓要李燼霜。消息傳到逍遙山,李燼霜受了好一通嘲笑,便親自到內門與祁尋了斷,還将他往日相贈的寶物盡數歸還。

事情總算不了了之。二人也到了分道揚镳的地步,再沒有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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