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誰是誰非

聞韶與遲焰一聽有道士到此,神色都有些異樣。沈濯卻是心潮起伏,知道李燼霜來了,連忙走出屋子。

還以為李燼霜要跟他怄氣,居然來得這麽快。倒還有點良心。

“阿濯!”聞韶在後頭喚他。

沈濯走出兩步,折回房門口,心中暗道:是他把我趕走的,我為何要追着去見他,讓李燼霜自己過來。

聞韶在他身旁站定,擔憂道:“怎麽會有道士追到方丈洲,整座洞霞山都布下了障眼法,這人居然……”

沈濯陰晴不定,擺擺手:“沒事,只是個小道士,不是什麽大能。”

聞韶憂心忡忡,道:“那他怎麽闖進來的?”

沈濯輕聲道:“他身上有我的血,上窮碧落下黃泉,不論多遠都能找到彼此。”

聞韶怔在原地。

“是找你的,我替你攔着?”

沈濯遲疑良久,淡淡道:“讓他進來。”

聞韶低聲嘀咕:“他怕是進不來。”

方丈洲裏魚龍混雜,難保不會有對人族深惡痛絕的妖。沈濯說那道士并非大能,只怕還沒進門,便被妖怪撕成碎片了。

沈濯聽懂他弦外之音,立刻轉身,方才呆的屋子裏空空蕩蕩,遲焰不見了。

娘的!

他指上掐訣,行動如風,迅速朝着殿外去。聞韶看他如此挂念門口那小道士,心中猜測幾分,一時有些分神。

難道是他道侶找來了?

沈濯怎麽會喜歡上道士?

沈濯和遲焰都是大妖,動動指頭便能把方丈洲攪得天翻地覆。聞韶也怕惹出亂子,暫時壓下心中愁緒,急忙追上去。

那小道士要真是沈濯道侶,遲焰把他殺了,事情就麻煩了。

洞霞山飄起了小雨,天幕低垂,烏雲密布。時而一道閃電劃過,緊跟着降下一串炸雷。

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卷動漫山草木,夾雜着幾絲冰雨,密集地拍打在面頰上。

聞韶一路奔襲到殿外,本以為會見着一副亂七八糟的場面。誰知那暴虐兇煞的黑龍遲焰居然轉了性,對着一身藍袍的小道士喜笑顏開。

李燼霜撐着把油紙傘,臉上、衣袍上依舊沾了些雨水,鬓邊發絲濕漉漉的。他懷抱着幾卷黃紙,像是怕被風雨淋濕了,兩手仔細遮罩着,指節上沾着些刺眼的朱砂筆墨。

小道士局促不安地倚在道旁花樹下,肩頭落着幾片殘葉,眉眼緊張地低順着,卻難掩出水芙蓉般的麗質。

倒也不能說遲焰轉了性……這黑龍向來色迷心竅,雖然跟人族修士有大仇,可眼前這個這樣好看,還這麽柔弱無害。

沈濯立在一旁,雪白發絲恢複了烏黑的模樣,眉間隐忍着怒火。

“你叫什麽名字呀?”遲焰目不轉睛地端詳李燼霜,恨不得眼珠子長他身上,“哪個宗門的?”

李燼霜看了看沈濯,捏着雨傘的手旋動兩下,不敢出聲。

他看出沈濯與身邊這大妖不對付,便一直不搭理遲焰。

“怎麽不說話?”遲焰色令智昏,圍着李燼霜轉了一圈,在他頸後嗅了嗅,“你身上好香,能不能讓我也沾點。”

這話說得太過暧昧,沈濯眼底快要噴火。聞韶看情勢不對,慌忙上前,對着李燼霜道:“道長有何貴幹?”

李燼霜好像見到了救星,飛快擡眼,偷看沈濯一瞬,立馬低頭,怯怯地出聲:“我來找他。”

他一個人走了很久,先是試着用玉鎖聯絡沈濯,但沈濯跟他生氣,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不搭理,完全找不着人。無奈之下只好用符咒,借着玉鎖上幾縷妖氣,追蹤到了沈濯所在。

他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但看山頭一座座瓊宮玉殿,不像簡單的,便不敢輕舉妄動,只站在門外守候,琢磨着如何見沈濯。

出乎意料,還沒想到找沈濯的主意,裏面的人先注意到了他,闖出來了。

“你找他有什麽意思。”遲焰輕笑,甜言蜜語,“找我呀,我最會疼人了。”

聞韶哭笑不得,悄悄看沈濯臉色。果不其然,白龍站在原地不動,神情卻是風雲洶湧,恨不得把遲焰生吞活剝了。

……沈濯何時有過如此嫉恨的時候,這小道士的确是他的人了。兩人應當是為什麽事情鬧了別扭,才隔着幾步之遙一動不動。

李燼霜尴尬地笑了笑,十指快要把傘柄摳出洞。

“不、不必了。多謝好意,不是什麽大事,說完我就走。”

遲焰不滿道:“你還想走?我可不放你走。”

話音一落,他便變了副讨好的臉,柔聲哄道:“來吧,外面下雨,別打那破傘了,你同我到裏面說話。”

沈濯忍無可忍:“你找死嗎?”

遲焰大笑兩聲,示威似的,強摟住李燼霜腰肢。他身形高大,出手沒輕沒重,這一碰讓李燼霜仿佛挨了一記重拳,腰身一軟,手裏的紙傘便飛了出去,身子歪倒在遲焰懷裏。

“你還投懷送抱!”沈濯怒不可遏。

李燼霜忍着疼痛,只嗚咽一聲,慌忙擺手:“不不不,意外而已!”

遲焰的爪子牢籠一般,他使足力氣也掙脫不開。黑龍猖狂一笑,血紅眼眸中盛氣淩人,挑釁道:“先來後到,他在我手上,那就是我的人了。”

“遲焰!”聞韶焦急阻攔,卻是毫無用處。

沈濯冷笑一聲,召出天水绫,勢要扒了遲焰的皮。李燼霜看情形不好,連忙喊道:“先別打!聽我說,傅識微來了,你們快跑吧!”

正要動手的兩個大妖都怔了怔。沈濯眉梢輕挑,眼神涼幽幽地瞥向遲焰,遲焰一息前還在耀武揚威地挑事,一聽傅識微的名字,臉色一陣凝重,好像丢了魂魄。

昆侖傅識微,便是當初斬殺他父親的人族修士。

黑龍一剎失神,李燼霜看準時機,掙脫了他的桎梏,狼狽地走到沈濯跟前。

沈濯看他朝着自己過來,神色稍稍好看了些,嘴上卻不饒人:“沾過什麽髒男人,離我遠點,聞着惡心。”

李燼霜信了他的鬼話,當真低頭嗅起來,忐忑不安道:“不、不會吧,應該是沒有怪味的。”

他怕他嫌棄,便小心地離遠了些。沈濯看他傻乎乎的模樣,心中一陣柔軟,板着臉道:“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一個人走路,也不怕被人拐走。”

“我也不知道,畫了張符,便追過來了。”李燼霜猶疑道,嗓音越來越小,有些失落,“我看起來很傻麽……”

沈濯仔細觀察他。沒有受傷,就是淋了雨,看着比平日更脆弱了些。

他長出了口氣,怒火消散許多,淡淡道:“當然傻。這裏是方丈洲,裏面全是妖怪,敢一個人闖來,不要命了。”

“方丈洲?”李燼霜有所耳聞,臉上倏然一燙,窘迫道,“原來這就是方丈洲。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擾到你尋開心了?”

沈濯面露不悅,張了張口,卻沒擠出字。

李燼霜忽然記起方才與自己搭話的聞韶,目光落到他身上,立時呆住了。

好美的妖,通身高貴大方的氣度舉世難得。

聞韶溫柔一笑:“別多想。我只不過是沈濯的友人,偶爾見一面罷了。”

話一出口,聞韶卻是有些難過。沈濯如今滿心滿眼都是這小道士,他對他的情意便只能深埋在心底。過往縱有無邊風月,都像是昙花鏡影,不必再說給旁人聽了。

玩樂而已,沈濯從來沒當真過。逢場作戲是方丈洲裏默認的規矩,從頭到尾,只有聞韶一個一廂情願動了心。

沈濯朝李燼霜走了兩步,收起天水绫,直勾勾盯着他。

“我又不是沒心沒肺的傻子,這就跑來尋開心了。”

李燼霜看向他,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濯心結稍解,卻還鬧着別扭:“你追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通風報信?怎麽,怕我被傅識微收了?”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報答你是天經地義。”李燼霜思索許久,踟躇道,“沈濯,早些時候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沈濯有些驚訝。李燼霜給他道歉來了?

李燼霜深吸一口氣,鼓足信心道:“我不該對你惡語相向,再怎麽說……你也是為了我才動的手。我對你發火,着實是不知好歹了。”

沈濯唇角彎了彎,眉眼染上笑意:“然後呢?”

“然後?”李燼霜沒料到他還會追問,一番冥思苦想,有些自嘲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人世間是非難分、對錯難辨,連我一個人都搞不懂,我怎麽能苛求你懂。”

他的嗓音溫和柔軟,好似漫天零落的冷雨,無端勾出沈濯幾分悵惘。

以往沈濯覺得人世太過煩惱,他生而為妖,盡可以随心所欲,免受人族規矩所累。如今卻有些遺憾,他對人心人世都知之甚少,連李燼霜最簡單的念頭,他也要費勁去猜,還時時都猜不透、理不清。

沈濯看着一身潮濕的李燼霜,終究是心軟了,不自然道:“罷了,可憐兮兮的,這回就原諒你。”

李燼霜了卻一樁心事,立馬浮出喜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他說完便轉身。心情才好的沈濯又生出一股無名火,恨恨道:“回來。你往哪去?”

李燼霜頓時不敢動,慢吞吞回頭:“我的事已經交代完了……你還有要說的麽?”

“別走。”沈濯冷聲道,“等這場雨下完,跟我去煙墟。”

李燼霜眯了眯眼:“妖都?”

沈濯帶他一個人族去妖都做什麽。怕他活得太長?

“老是這麽可憐巴巴的,實在不成樣子。”沈濯伸出手,掌心忽然多了柄淡青的紙傘,恰好應了此時的天色。

遠山一聲雷鳴,頃刻之間,大雨滂沱。沈濯撐開紙傘,搶先一步走到了李燼霜跟前,為他遮住肆虐的風雨。

雨水順着傘骨墜落,淙淙如繩。

他們同在一把傘下,倏然呼吸相融,看向彼此的眼神也不禁暗昧了許多。

山雨纏綿作響。李燼霜飛快眨眨眼,掩飾心中悸動,出聲打破傘下寂靜:“去妖都做什麽?”

離得太近,沈濯竟也有些緊張,目光轉向霧霭中的山巒。

“給你買功法。”

“啊?”李燼霜不解,“什麽功法?”

沈濯:“你怎麽總有這麽多問的?”

“我不缺功法呀。”李燼霜冤枉。

“不缺功法,像只兔子一樣任人欺負?”沈濯擦去他眼角一絲雨水,肌膚相觸,一陣滾燙。

手指拂過的地方有些癢,李燼霜顫了顫,閉眼道:“我不去妖都。那都是妖怪,我去做什麽。不去。”

沈濯耐着性子:“你聽話。等找到了長生訣……”

李燼霜大驚失色,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我修長生訣?”

“是啊。”沈濯皺眉,“你又要怎麽?”

“我是天極宗的人,修什麽長生訣?”李燼霜咬了咬唇,“那是合歡宗的雙修心法。”

他沒忘了淩絕頂守山弟子奚落他的話:劍道修得不好,媚術倒是了得,不如去拜合歡宗……

李燼霜幾次三番不聽話,沈濯耐性消耗得極快,心中惱怒,出口嘲道:“長生訣又怎麽了,你還瞧不上?你這副身子,除了跟別人上床,還有什麽用?”

李燼霜一怔,心口一陣冰寒,好似被刺了一劍,綿密的痛楚蛛絲一樣蔓延開。

“沈濯,你!”他兩眼一紅,霎時不争氣地滾出淚。

一看他哭,沈濯便心煩意亂,悶聲問:“怎麽了,又是哪裏說錯了?”

旁觀的聞韶看不過眼,低聲勸道:“阿濯,怎麽能這樣說。”

李燼霜擡起袖子胡亂擦淚,躲開他的傘,被傾盆大雨澆透了。

沈濯本想攔他,奈何晚了一步,一只手尴尬地伸着,惱道:“你有骨氣。”

“我該說的都已經告訴你了,”李燼霜吸吸鼻子,遮嚴了懷裏的符紙,“我走了,有緣再見吧。”

沈濯哪裏願意讓他走,硬着頭皮道:“不想去煙墟,不去就是了。你往哪走,不回南海了?”

李燼霜決絕道:“不去。”

沈濯被他一句話激成了刺猬,幹脆摔了雨傘:“那你就滾!”

李燼霜挨了罵,心裏難受,卻還是聽沈濯的話,安安靜靜地滾了。

沈濯怒極反笑,盯着李燼霜遠去的背影。

說滾就滾,他這會兒倒是唯命是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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