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洞霞方丈
城外十裏有座洞霞山,北面山腰石碑林立,墳土堆積。
凡人肉眼看來,這地方僅是一處亂葬崗,松柏遮天,陰氣森森,時不時便濃霧彌漫,實在不祥至極。倘若破除障眼法,那山頭之上便顯現出一座座瓊宮玉闕,終日仙音缭繞,歌舞不休。
沈濯怒而出走,徑直朝着山腰群殿去。拂開流蕩的雲霧,前方露出條開滿繁花的小路。路盡頭挂着幾盞晃悠的燈籠,映亮門樓上的匾額。牌匾是金玉打造而成,懸在高大的桐木門楣上,落着三個蒼勁大字:方丈洲。
山路落英缤紛,寂寥無人,隐隐有絲竹管弦從後方宮殿傳來。清音袅袅,間或夾雜着些嬌聲軟語。
“方丈洲”是妖界出了名的溫柔鄉,日夜聚集着衆多尋歡作樂的妖魔鬼怪。這地方妖氣沖天,幸而主人實力高強,憑幻術把山莊藏匿得不見影,才沒被仙道盟一鍋端了。
方丈洲主人聞韶出身羽族,原身為一尾綠孔雀。孔雀一族精通幻術,也只有他有這等瞞天過海的本領,大大方方地在人界地盤開青樓。
聞韶恰好是沈濯剛來人界時結識的朋友。當初沈濯被鎮在南海底,聞韶礙于種族不能入水去看他,卻是走遍了六界,在諸神道場虔心求告,盼着上蒼寬恕,早日将他放出來。
沈濯往年行走六界,也是方丈洲的常客,與聞韶深情厚誼。受了李燼霜的氣,亦是第一個想到聞韶。
恰好方丈洲就在近處,他便來了。
他疾步走過繁花小徑,顯化出真實的妖相。一頭青絲化作雪白,猶如飛瀑。連眉睫也染上寒霜一樣的顏色,映得一雙幽邃眼瞳更是森冷。
周遭景致變換,爛漫的繁花碧樹消逝無蹤,眨眼間便到了一處美輪美奂的殿宇內。殿內溫泉蒸騰,水聲潺潺,池中開滿瑩白嫣紅的睡蓮,翹着幾重剔透的花瓣,都像小盞似的在清波間起伏。
衆妖縱情聲色,笙歌舞蹈,美酒佳人,好不快活。一個嬌俏美姬赤足踩着濕漉漉的水岸前來,赤紅的衣裙蓮瓣似的,裹不住白皙如玉的肌膚。
這女妖名為木枝,是方丈洲豔名遠播的美人。也是沈濯當年風流時要好的紅顏知己之一。
“哎呀,真是稀客。”紅裙美人眯了眯眼,一颦一笑妖嬈妩媚,團扇掩住丹紅小口,熟練地挽上沈濯胳膊,“多久沒來了?妾身怪想念的。”
她略一歪頭,頭頂兩簇赤紅狐耳動了動,好奇道:“咦,你身上怎麽有香火味,難不成又被哪個道士追了?”
“別提了,”沈濯興致缺缺,腦海裏全是李燼霜,一手勾着美人滑膩的香肩,郁悶道,“木枝,聞韶呢?”
話音剛落,一扇屏風後傳出個溫柔似水的男聲:“你找我呀?”
來人緩緩走出錦繡屏風,一身青翠廣袖華服,手握折扇,扇面上繪着高山流水。額間墜着一滴鮮亮的寶藍石,随着步伐輕搖。幾縷青絲綢緞似的披在肩頭,翡翠般的雙眸含着笑意。
聞韶眉眼盈盈,總有股欲說還休的韻味,靜靜望着不遠處的沈濯,滿腔柔情快要化作湖水溢出來。
沈濯沉聲道:“找個地方,我有話同你說。”
聞韶訝然一瞬。他還從沒聽沈濯這樣嚴肅地說話。
“那,還是去海棠居?”
“都行。”
聞韶溫和淡笑:“那你跟我來。”
大殿人來人往,他讓幾個雜仆小妖請開一條道,便領着沈濯和木枝去了幽僻的後殿。海棠居鄰水而建,清靜雅致,軒窗後山溪蜿蜒而過,流水中漂浮着零落的花瓣。
當窗設有一尊碧玉榻,榻上疊着幾層绮羅錦繡,三面豎起琉璃圍屏,近旁焚香煮茶。窗外碧桃高挂,石榴花豔烈如火,地上鋪砌着怒放的荼靡。風從溪邊吹來,暑氣消退,滿屋芳香清涼。
柔曼的紗簾糾纏招搖,簾間懸挂的珠玉簾子垂落到地上,在風裏清脆作響。
沈濯靠上碧玉榻,左擁聞韶,右抱木枝,唉聲嘆氣。
“到底是誰招惹你啦?”聞韶依偎在沈濯肩旁,細白的指尖撫上他衣襟,眉眼間柔情萬種,“不如說出口,一塊想法子。”
沈濯仿佛神游天外,道:“天生爐鼎之體,能修什麽功法?”
方丈洲消息靈通,他心知李燼霜修不成劍道,便想法子打聽一番,助他另辟蹊徑。
世上道法千萬,總有一條适合他。修對了功法,變強指日可待。
等李燼霜自己有本事,也不用他多插手,免得受氣。
“這……”聞韶與狐妖木枝對看一眼,異口同聲,“爐鼎?”
狐妖咯咯笑:“你養的爐鼎?管他幹什麽。爐鼎不就是供主人采補的,還修什麽功法。”
沈濯面帶愠怒,道:“不修功法怎麽長進。我要是不在,還不被人欺負?”
聞韶神情恍惚。倒是木枝快言快語:“那你時刻帶着人家不就是了。”
沈濯一想到李燼霜的別扭勁,又是一陣煩躁。
“他哪裏肯跟我走。”他咬牙切齒。
門外傳來一聲怯懦的呼喚:“木枝姑娘,遲公子叫你呢。”
木枝啧啧兩聲,從沈濯懷裏鑽出來,順手勾走了他腰間的玉墜,起身退出屋子。
聞韶想了半天,溫言細語:“爐鼎體質特殊,尋常功法修煉不了的。就是修煉了也難有進益。”
“我知道。”沈濯擁着他坐直身子,悶悶不樂。
聞韶靈光一現,道:“我聽說合歡宗有一門‘長生訣’,威力不亞于劍修招式。”
合歡宗是大名鼎鼎的雙修宗門,爐鼎擅長雙修一道,和合歡宗功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借用他們的功法,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修煉長生訣,往後李燼霜不光能在床事上得心應手,也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沈濯道:“如何才能拿到長生訣?”
“這怕是難了。合歡宗從來不外傳,想弄到長生訣心法,只能到煙墟黑市碰運氣。”
煙墟就是妖都。妖界向來無拘無束,彙聚着各方珍寶,只有想不到,沒有黑市買不到的。
黑市裏有家琅玕閣,更是六界聞名,經營着最大的拍賣生意,賣的都是世間罕有的奇珍異寶。
沈濯嗤笑:“靠着碰運氣,恐怕等到猴年馬月。”
聞韶掩唇一笑,一手揉上沈濯肩頸,體貼地安撫:“好啦,長生訣我幫你留意。許久才來我這裏一次,還這麽不開心。暫且別想煩心事了,我陪你聊聊天。”
沈濯心不在焉,卻不好拂了他的意。
他取來茶盞,泡上一杯澄碧的香茗,遞到沈濯手上。又從他懷中掙開,自背後不舍地緊抱着沈濯。
“今晚是要木枝陪你,還是我侍奉你?”
沈濯煩悶地捏着茶盞,不知自己中了什麽邪,睜眼是李燼霜,閉眼也是李燼霜。
“我沒興致。”
聞韶撲哧輕笑,卻是躲在他身後黯然神傷:“當真有家室了?”
沈濯一愣:“什麽?”
聞韶指尖勾繞着他的白發:“妖界傳得沸沸揚揚,說你有道侶了。”
“嘁。”沈濯悶了一口茶,“誰說的?”
“無憂妹妹。”聞韶埋首在他發絲衣袍間,閉眼呢喃。
沈濯暗嘆,無憂這個大嘴巴,逢人就說。還不知道能不能拐走李燼霜,她就把話放出去了,要是不成事,他豈不是要被妖怪們笑掉大牙。
“他把我趕走了。”沈濯無奈道。
聞韶猛然坐起身,驚訝道:“啊,你真的成家了?”
沈濯心裏不舒坦,搪塞道:“算了,不說這個了。遲焰在這?”
遲焰便是當年跟他在南海相争的黑龍。他們在海底鬥法,觸斷了天柱,那厮飛快溜了,留沈濯一個被天帝鎮壓。
聞韶立刻警覺:“你們別想在我這裏打架!”
“我知道,”沈濯終于露出個淡笑,從案上果盤裏撿起顆晶瑩飽滿的櫻桃,剝好了喂進聞韶口中,“今天不打。我去會會他。”
他翻身而起,闊步到了門邊,循着妖氣找遲焰去。聞韶塞了一嘴櫻桃,沒來得及吞咽,慌忙追上。
“你等等我!”
黑龍遲焰正在美人堆中飲酒,幾個仙姿玉貌的美姬捧着酒盅酒壺勸個不停,一聲聲嬌軟的話語喚得他渾身酥麻,找不着東南西北。
冷不防有人踹開屋門,遲焰像是狠狠挨了一悶棍,猛然摔了喝一半的酒杯。
“誰呀,找死嗎?”遲焰被掃了興致,滿腔怒火,翻臉比翻書還快。
大妖震怒,驚得美人們花容失色,不少現了原形,拖着尾巴亂竄。
這黑龍長得烏發赤眼,兇神惡煞。頭上漆黑的龍角荊棘一般,布滿了尖銳的鱗片。
他早年是南海一霸,行事猖狂,沒人敢招惹。右眼尾生着一顆小痣,配上唇紅齒白的俊臉,不發怒時,看人總有股邪氣的風流勁。
沈濯倨傲地瞥他一眼,負手站着。
“遲焰,來看看你死了沒。”
“噢——我當是誰,原來是沈濯呀。”遲焰促狹一笑,陰陽怪氣的,唇邊露出幾顆尖牙,“傻泥鳅,聽說你把龍珠弄丢了,還跑來招惹我?我現在可不怕你。”
他們是同族,也是針鋒相對的敵手,打架打累了便挖苦奚弄對方,彼此明嘲暗諷慣了。沈濯波瀾不驚,揮揮手屏退了圍觀的美人們。聞韶匆匆趕來,在他關門前進了屋子。
遲焰一見大美人聞韶便兩眼發直,湊到他跟前說話獻殷勤,一張嘴好似抹了蜜,逼得聞韶應接不暇,他便乘機在他頰邊親上一口。
只一個吻意猶未盡,遲焰眉飛色舞,還想再來一下。聞韶臉腮含羞,苦笑兩聲,展開折扇,搖了搖頭,巧妙地隔開了。
沈濯旁觀完他們打鬧,開門見山:“遲焰,你想不想報仇?”
遲焰嬉笑的臉上立時變得清明,疑惑地看着沈濯:“太陽西邊出來了,你我不是仇人?你想被我揍一頓?好啊。”
沈濯高深一笑:“我是說你那殺父之仇。你老爹幾百年前被人族修士宰了,你不是一直恨他們恨得牙癢癢?”
遲焰被戳中痛腳,臉色難看,橫他一眼,兩只漆黑的尖爪抱着手臂:“關你屁事。”
“我這有個好機會,你跟不跟我幹?”沈濯道,“你我同心協力,引來四海海水,淹了天極宗不成問題。”
遲焰和沈濯有仇,但那不過是同族之間争鬥,比起他跟人族的血海深仇,簡直就是小打小鬧。
自從老爹被人族修士殺死,遲焰便和人族不共戴天,一心要跟仙道為敵。沈濯主動邀約,他倒是有些心動。
只要能給那幫道貌岸然的修士添亂子,何樂而不為呢?這事是沈濯牽的頭,出了事有他兜着。
可是他心中還有顧慮,天極宗是仙道大宗,輕易不敢惹的。沈濯想好怎麽脫身沒?
“那可是天極宗,”遲焰猶豫道,“沒有萬全之策,弄不好就引火燒身。”
沈濯嘲道:“天帝都不能把我怎麽樣,怕他小小天極宗?你只管引水,完事逃走便是。”
遲焰将信将疑:“你一向膽大包天,怎麽不自己動手?”
“我要是龍珠還在,還需要你這廢物?”
黑龍幸災樂禍地大笑。
沈濯惹誰不好,偏去惹天極宗。丢了龍珠不說,還來找他這個老仇人幫忙。
他思忖一瞬,樂得看他們争鬥,血紅的眸子一剎那兇光畢露,應道:“那成。”
一旁的聞韶聽得心驚肉跳,柔聲勸道:“不成……阿濯,天極宗在淩絕頂上,水淹宗門必定惹得生靈塗炭,會遭天譴的。”
他說的很有道理。沈濯事事碰壁,一陣發愁。這辦法行不通,那他該怎麽給李燼霜報仇雪恥。
屋門透着迷蒙的燈火,一個婀娜倩影搖曳而來,映在窗紙上。木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着些看好戲的意味:“沈郎,大門邊上來了個大美人找你,看穿着打扮,是個小道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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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事情比較多,先更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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