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許聽月進了包廂,大家都已經落座,宋曦身旁有個空位示意她過去坐。
許聽月坐過去,卻發現宋曦神情有異,不似剛才進來時那樣高興熱切,反而有些局促和緊張。
“怎麽了?”許聽月湊過去頭去小聲問她。
宋曦握住許聽月的手,手指有些發涼。
她把唇靠近許聽月的耳邊,聲音有些發虛:“對不起啊月月,我今天不該叫你一起來的……”
許聽月一頭霧水:“到底怎麽了?”
宋曦頓了頓,小聲說:“他們今天還叫了荀琛……我不知道。”
荀琛。
這個名字也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在許聽月的世界裏了。七年前那夜荀琛被派出所拘留, 第二天許聽月飛到英國,後續的事情就都由許海潮和陳方英兩人出面解決。
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許聽月的父母是這樣,荀琛的父母自然也是。
荀琛的父母多次上門賠禮道歉,姿态謙卑,希望許聽月能給荀琛出具一份諒解書。但許海潮和陳方英氣的狠了,堅決不同意。
荀琛父母見尋不到許聽月本人,許家父母又死不松口,于是變了嘴臉,言之鑿鑿告訴許家自己有過硬的關系。不管許聽月簽不簽諒解書,他們都有辦法讓荀琛全須全尾的出來。
中間的過程許聽月知道的并不算太清楚,她刻意的逃避,許海潮夫妻兩個也有意不想再讓許聽月摻和進來。她只知道後來荀琛還是以尋釁滋事罪被判了有期徒刑八個月,荀琛父母信誓旦旦的“有關系”也沒了下文。至于荀琛被判刑之後的事,許聽月就一點也不知道了。
宋曦看着許聽月瞬間有些發白的臉心中愧疚:“荀琛因為當年那件事之後被學校開除了,在N市也混不下去,所以早就來了B市,現在聽說在做房屋中介。”
宋曦朝對面幾個男生努努嘴:“荀琛跟他們一直還有聯系,今天這聚會也是他們提議的。月月,我真不知道荀琛也會來,不如咱們現在就走吧?”
許聽月這會兒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剛才同學們都有些不自然。原來不是她社恐,而是同學們真的沒想到她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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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聽月穩了穩心神,直起身子坐好,伸手将桌子上的茶壺拿過來給自己斟了杯茶。
她仿佛看不見桌上人暗搓搓投來的探究眼神,老僧入定一樣的垂着眼眸輕啜茶水。
一杯茶水下肚,她聲音輕輕,卻有力量,似是說給宋曦,也像是說給自己:“我為什麽要躲,當年做了錯事的人不是我,如今要受到非議和懲罰的人更不應該是我。”
宋曦略微一想,也是。許聽月來了這麽好一會兒了,想必那幾個男生應該早就把這件事告訴了荀琛。如果荀琛自己覺得丢臉,他大可以不來。可要是他還是決定過來,那許聽月更沒有什麽要躲開的必要——連罪犯都沒覺得丢臉,受害者又有什麽好丢臉的?
宋曦覺得許聽月有些變了,但是具體哪裏變了她也說不出來。宋曦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伸手短暫而用力的握了下許聽月的手。
包廂的門從外面打開,是荀琛來了。
常年練體育的人一旦停止鍛煉,身上的肌肉就會很快變成脂肪。荀琛也不例外,他胖了不少,整個腰腹圓成個球。這要是平常在路上擦肩而過,許聽月還真不一定能認出眼前這個高胖高胖的人是荀琛。
同學們站起來跟他打招呼,只宋曦和許聽月兩人未動。同學們的眼神來回掃過許聽月和荀琛,有尴尬,有探究,有好奇,也有興奮。
看熱鬧哪有嫌事大的,當然是越熱鬧看起來才越精彩。
荀琛跟大家打過招呼落座,眼神躲閃着并不敢看許聽月。許聽月就當沒這個人,該吃吃該喝喝,還時不時拉着宋曦一起對着手機談笑。
許聽月越是自然無謂,荀琛就越是尴尬逃避。一頓飯吃到最後,荀琛幹脆直接連話都不說了,只一個人悶頭吃飯看手機。
同學們神色各異,但總來的說都有點失望。同學聚會不常有,許聽月和荀琛雙方都會在場的機會也不多,想象中轟轟烈烈的熱鬧沒看成,多少有點遺憾。
一頓飯認清了同學聚會的本質,許聽月覺得很劃算。大家無非就是聚在一起,或明顯或低調的跟別人展示一下自己值得驕傲的地方,再互相試探着去挖掘一些別人身上能讓自己取為談資的笑柄。
同在象牙塔時彼此之間純粹幹淨的感情,早就被現實的風吹的七零八落。許聽月心裏生出一絲寂寥,那些青春裏的赤誠熱忱,終究還是沒能留住。
聚會散場,宋曦拉着許聽月走的飛快:“我給靳聿發過微信,他這會兒已經到門口了,我們開車送你回去。”
靳聿今晚本來有個重要的頒獎禮,看來又被宋曦半路喊了過來。宋曦是真心實意的擔心她,就算她不說許聽月也明白,宋曦是怕今晚她和荀琛的碰面再次惹惱荀琛,這才火急火燎的喊了靳聿來‘護駕’。
許聽月有些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
宋曦的手緊緊握着許聽月的手:“要是七年前我也送你回家,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了。月月,這幾年每每想起來,我總是後怕。”
“都過去了。”許聽月說。
宋曦聽見這幾個字才終于松了口氣,臉上有了些笑意:“是,好在都過去了。”
走到停車場,靳聿果然正倚在車邊打電話,見着她們出來略講了兩句就接着挂斷了。
“靳先生,”許聽月微仰頭看他,“謝謝你能過來。”
靳聿想要說些什麽,眼神卻落在了許聽月後面:“那邊……”
許聽月和宋曦轉頭看過去,竟然是荀琛跟過來了。
宋曦簡直是火冒三丈,她将手裏的包一把塞給靳聿:“媽的,死變态,沒完沒了了還?!”
她邁腿想要迎過去,被靳聿一把拽住了胳膊:“等等。”
荀琛已經走到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躊躇着不敢再往前來。
靳聿将她們倆擋在身後:“您好,這位先生,有什麽事?”
荀琛兩只手來回的搓着,眼神躲閃的看着許聽月,有些結巴:“您、您好。我沒別的意思,對不起,我就是想來道個歉。許聽月,我想跟許聽月單獨道個歉,可以嗎?”
靳聿聞言轉頭看向許聽月。
宋曦抓了把許聽月的胳膊:“月月你上車,別去。”
荀琛弓着腰,給許聽月鞠了一躬:“許聽月,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你出國了,我找不到你,也沒有你的聯系方式。你可以給我個說抱歉的機會嗎,這是停車場,到處都有人,我絕對不會再傷害你。”
許聽月看了眼宋曦和靳聿:“沒事。”
她深呼吸一口氣,朝荀琛走過去。
短短的幾步路她覺得異常艱難,過去雖然從不再提,但荀琛卻始終是她心裏一道沒有辦法跨過去的坎。孤身一人在外的那些年,荀琛的影子像是幽靈和魔鬼,總是時不時地出現,讓她恐懼到失眠心慌。
人總是會長大的,想要沖破年少時恐懼的桎梏,最好的方法絕不是逃避,而是正面擊破。
許聽月在離荀琛四五步遠的地方頓住腳,她雙臂環抱在胸前,緊緊抓住自己身上質地柔軟的大衣,這是典型的防禦姿态。
靳聿扶着宋曦的肩膀,打開副駕車門示意她上車:“你先上車,我在這兒看着她。”
宋曦點點頭上了車,靳聿就立在車邊,眼珠一錯不錯的看着許聽月和荀琛這邊的動向。
“你要跟我說什麽?”
許聽月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卻依舊擡着下巴,驕傲又筆直的站在那兒。巴掌大的臉被遠處的燈光映襯的瑩白如玉,臉上有清冷倨傲的倔強。
荀琛微微彎着腰,臉上早就沒了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倒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出七八歲的樣子。
他的眼神在許聽月臉上短暫的轉了幾下很快挪開,只看着地面:“對不起,許聽月,當年的事真的對不起。”
他低着頭,聲音卑屈:“我當時一口氣喝了很多酒,有些不受控制,心裏頭又生着氣,所以才一時沖動。其實在派出所裏酒醒過來我就已經後悔了,但那時候我見不着你,也沒法跟你道歉。再後來就到了庭審,我以為你會出現的,想要當面跟你道歉,但是你也沒來。後來判了刑,我被開除,出來之後在N市也總被熟人指指點點,這都是我罪有應得,我沒什麽好說的。只是這麽多年過來,我心裏總是不安,因為我欠你一句對不起。今天本來他們都讓我別來,但我還是決定過來,就是想借這個機會跟你說聲對不起。”
荀琛說着眼眶有些發紅:“對不起許聽月,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有風吹過來,冷的像小刀片在臉旁劃過。鬓邊的碎發随着風亂飛,身上的大衣也被風吹起一角,讓許聽月單薄的身影更顯搖晃。
許聽月有些冷,不自覺的吸了吸鼻子:“這七年我獨自在異國他鄉生活,荀琛,你永遠也無法體會你帶給我的恐懼對我影響有多大。但人總要向前看,不能總揪着過去的事情不斷地折磨自己,這對自己不公平。所以荀琛,你的道歉我接受,可我不會原諒你。”
荀琛聽見這話一下子如釋重負,臉色緩和了許多:“許聽月,我從不求你原諒我,只要你能接受我的道歉,聽見我說這句對不起我就知足了。”
他後退一步,朝許聽月鞠了一躬:“謝謝你,許聽月,祝你以後一切順利。”
許聽月看着眼前依舊高大卻不再挺拔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也祝你一切順利。”
荀琛搓搓手,呼出一團白氣:“當年你走之後,我父母……唉,他們也是太着急,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我替他們跟你們一家道歉。不過話說回來,你的那位朋友确實厲害。當時我父母花了很多錢托人托門路找關系,一開始能找到的關系基本都答應的很痛快。在他們看來,你本身沒受什麽傷,也并非是在公共場所,我又是醉酒狀态,這件事本身就可大可小,完全可以把幾個月的有期徒刑換成是緩刑。可後來不知怎麽,他們又回話說不能再管我的事,我父母一打聽才知道,這些能找到的關系都是被你那位朋友給摁下去的。後來的結果你也知道,我的刑期是按照上限判的,結結實實,沒摻一點水分。”
許聽月擰起眉毛:“什麽朋友?”
荀琛撓撓頭,語氣有些幹澀:“不清楚,我被關在裏頭,家屬會面也沒有那麽容易……我也是後來才零星聽說了一些,好像是個蠻厲害的女律師,她認得負責我這件案子的檢察官。總之,今天謝謝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女律師?許聽月怔了怔,難道是溫幸爾?
她有溫幸爾的微信,不過這麽多年從沒聊過天,若真的是溫幸爾幫忙,怎麽她從來都不知道?
荀琛看許聽月有些愣神,心裏以為是她并不想再聊下去了。
于是他了抿嘴唇:“再見,許聽月。”
許聽月點點頭,後退兩步:“希望我們別再見了。”
還是那個不懂得婉轉圓滑的許聽月,直愣愣的,一點也沒變。
荀琛釋然的笑起來,轉身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停車場。
許聽月站在原地看荀琛離開,直到荀琛走出她的視線她才真正的松了氣。
她轉過身,驚訝的發現靳聿一直站在車邊看着她。許聽月趕緊走了兩步:“靳先生,這麽冷,你還一直站在這兒?”
靳聿見她神色如常便點了點頭,替她打開後座車門:“曦曦不放心你。”
許聽月見宋曦坐在車內,笑着對靳聿點頭致謝,然後貓腰坐進了車裏。
靳聿關上門,繞到駕駛室。車子發動起來,發動機發出一陣細密低沉的轟鳴聲,殷紅的尾燈點亮周圍黑暗的空氣。
夜已深,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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