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瞬間
這是初夏的第一場雨,第一場瓢潑似的雷陣雨,因為下得太急,很多路人沒防範挨了澆,周瑞安就是其中一個。
他本來可以不挨澆的,在天陰的幾乎黑下來的時候,他剛好進了出租屋所在的門洞裏。
他實在沒去處,也無助,于是又去了出租屋,他的想法很單純也很一根筋,或者是病急亂投醫,他想讓彭天幫幫他,給他作證,自己是被監禁,不是那篇匿名诽謗上說的那樣。
其實他自己也明白,彭天最多能證明他是自願去了那家酒店,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既沒參與也不在場,甚至可以說是不知情,婁朋輝那麽賊,也不可能給他留下任何書面的證據,找彭天幫忙,都不能說是飲鸩止渴,而是毫無疑義的拖延死期。
彭天不在家,扔在地上的鑰匙和戒指也不見了,周瑞安不知道是被他拿走還是丢了,總之他用力敲門,耳朵貼在門上聽裏面動靜,都沒有任何結果。
外面的雨已經下起來了,周瑞安沒帶傘出不去,在樓梯上席地一坐,抱着膝蓋,透過樓道的髒玻璃窗往外看,想着等雨停了再走。
雨停了之後去哪呢?不知道去哪,他今天走出學校已經用了很大的勇氣,周圍的目光簡直能生刮下他的皮,還有背後的竊竊私語,他不想再回學校,或者任何有認識他的地方,甚至有人的地方,他不知道還有人看了他照片、他的視頻,還有多少人相信那些鬼話,他只想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永遠不出來。
自己明明是受害者,卻只能躲在暗處,而那個真正的兇手在逍遙法外,甚至還有閑心看看他有多慘……
現在他有家不能回,有學校不能回,沒有親朋好友,後面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好戲等着……
自己真的是在等死。
他擡起紅腫的雙眼,無神的注視前方,看着玻璃窗前一盆已經枯萎的植物,是幹枯的文竹,竹葉和竹竿黃成了稻草,是已經死透了,不過仍能從它現在造型看出原來鮮綠的時候是多茂盛。
它是已經死了,自己還在死的過程中煎熬着。
怎麽樣才能不煎熬呢?
自己還有活路嗎?
他真的要把自己弄死才咽得下被拘留兩天的氣嗎?
周瑞安看着那盆死物的剪影,視線逐漸漾起了波紋,帶着水汽的重影,他拿起手機翻開通訊錄,逐條的看,最後停在了奶奶的電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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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打電話,但是不敢打,奶奶知道這件事嗎?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一個電話打過去,會不會把老人家氣着……?
周瑞安思索半天,還是沒打出去,這樣就不知道問題的結果,他就當奶奶不知道,這樣心裏還好過點。
多諷刺啊,自己明明無罪,卻被負罪感壓的喘不過氣,所有的謾罵和鄙夷都是沖着他來的。
周瑞安長長的嘆了口氣,雙手慢慢的捂住了臉,心中只有凄惶,只有寒冷,整個人都變成了冰坨,在往深淵裏墜。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原來的生活,他會選擇不去看那場話劇,不去設計院的那個展,他甚至可以整個學期都待在宿舍裏不出去,也許這樣就能避過這一遭,可惜了,這些都是假設。
周瑞安無知無覺的蹲坐在樓道裏,沒等來一個人,只被穿堂的冷風吹得又僵又麻,雕塑似的,一直坐到了晚上。
雷雨依舊是沒停,瓢潑似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人,只有疾馳而過的車輛,店鋪也都放下了厚重的簾子,守着電視或者電腦熬時間,到點了就關門歇業。
周瑞安冷着臉,很木然的出了樓道,門口站了一會,在沒有任何雨具的情況下,無遮無攔的走到了雨幕之中。
他腦袋裏和現在的天氣一樣,霧蒙蒙的,很陰,他想了一個下午都沒想清楚出路,只感到無盡的迷茫和絕望,最後打了個冷戰,很是彷徨的站起身,走了出去。
雖然現在已經初夏,但雨下得實在是大,又是晚上,夜風一吹依舊冷得人直打哆嗦,周瑞安似乎無知無覺,捏着手機一路走,速度沒變過,眼神的方向也沒變過,直通通的似乎能看到地平線。
他連走了兩個小時,走到了b市的一座大橋邊。此時的他已經渾身浸濕,嘴唇和臉一樣蒼白,偶爾駛過的車濺他一身泥水也跟木頭一樣,毫無反應,他的眼裏只有這座大橋。
這座大橋算是b市的标志性建築之一,有着百年的歷史,很高,下面的河流一直流向內海,寬闊沒有波瀾,在天氣好的夜晚,還有游艇載客,夜游b市。
周瑞安很小的時候就坐過船,當時他太小,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路兩邊的燈泡有什麽好看,只是覺得坐船新鮮而已,在快抵達這座大橋的時候,船忽然停了,游客們議論紛紛,周瑞安支着耳朵聽,從只言片語中他聽出了點眉目,有人剛剛跳橋自殺了。
這是周瑞安第一次接觸死亡這個詞,他只是奇怪橋也沒多高,跟樓不一樣,怎麽能死的成呢?這也算自殺嗎?後來才知道,跳橋只是開始,目的是溺死。
想到這,周瑞安臉上蕩起一絲微笑,覺得小時候的自己真傻……緊接着微笑又變成苦笑,苦笑變成嗚咽。
周瑞安無力的扶着橋欄杆,低下頭,看着橋下的水流。
原來一直覺得它是靜靜的流,今天頭一次發現,原來水流這麽急,這要是跳下去,也許就真的屍骨無存,直接流向大海,或者幾天後在別的省市發現自己的浮屍,又或者根本沒人報警,最後警方在報紙上登陸一條無名男屍的尋人啓事,就再沒有然後了。
不過不管他們怎麽處理,都是身後事,他不知道,也懶得了解。
我跳下去以後,就真的什麽事都沒有了嗎?
沒有了,一定是這樣,所有的事情就都結束了。
周瑞安閉上眼,只覺得腦中的意識在漸漸遠去,遠的好像靈魂出竅,在頭頂上方看着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坐到了橋欄杆上,只要輕輕一推,一切就都結束了。
結束了……
“哎?哎哎!”
周瑞安身體紋絲不動,他沒聽見。
“哎哎,哥們兒,哎哎!”
周瑞安耳朵動了一下,眼睛慢慢睜開,細長的眼睫上挑着水珠。
“是你吧?哎真是你!”
周瑞安聽清楚了,有把眼閉上,為什麽要在這個最後時刻還被人認出來?為什麽最後都不讓他安靜一下。
“哎你在這幹嘛呢?沒帶傘?哎你扭頭看一下,是我啊!”
說話的人不僅說得突兀,還抓着他手臂一個勁兒想後扯,扯得他整個人都要倒了,無可奈何之下,周瑞安回過頭,看向這個忽然出現的男人。
這個男人很面生,撐着把大傘,穿着一身黑,年紀大概也就20大幾,或者30出頭,平頭正臉,不甚出奇,周瑞安确定自己沒見過他,想不理他,就這麽跳下去,可這個男人手臂實在是有勁兒,臉上笑嘻嘻的,手上可是一點不含糊,拽的他生疼。
“你幹什麽!”周瑞安急了,語氣裏帶着怒意,但他此時很虛弱,這話說出來竟帶着埋怨勁兒。
“哎你下來啊,你真認不出我了?”男青年繼續面帶微笑的說。
周瑞安知道,自己是遇上熱心的人民群衆了,要阻止他做傻事,但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麽。
“我不認識!”
“你忘啦,就前一陣,咱們在黑巴上見過的,我做你旁邊,咱們聊了一路!”
周瑞安聽了這話,心思就真的順着他的話頭活泛了,仔細一想,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在扭頭看他……好像……真有點眼熟。
“我說我來a市辦事,你是a市人,咱們是從b市來的,做的一趟車,完了咱們還留了號碼呢,記不記得。”
周瑞安懵懂的點點頭,的确有這麽回事,只是當時他的狀況沒比現在好多少,身上穿着婁朋輝的衣服,沒有身份證,錢也是婁朋輝口袋裏的閑錢,身上還有歡愛和虐待後的痕跡,從精神到肉體都狼狽不堪,回來的路上,鄰座男人還一直跟他說話,吵得很。
“你下來你下來,你怎麽在這啊?”男青年一看周瑞安認出他了,笑的就更大了,立刻把傘放到一邊,要把他抱下來。
周瑞安下意識的要躲,但沒什麽用,他被這個男人從後面抱着,快速的拖到了地上。
“走走,到別處走走去,別在這帶着,雨多大,”男青年抹了把臉,撿起地上的雨傘給周瑞安撐着;“我車就在那邊,我剛從這邊過的時候就看你眼熟,停下來一看,還真是你!哈哈哈哈~走吧別在這淋着了,吃完飯了嗎?走吃晚飯去。”
周瑞安懵裏懵懂的就被他拐上了車。
等他坐上副駕駛,接過男青年遞過來的幹毛巾時才徹底清醒過來。
“去……去哪?”他拿着毛巾,紅腫着眼睛問。
“吃飯啊,我看看這附近有什麽好館子啊,你別急,”男青年一邊也擦着頭,一邊擺弄手機。
周瑞安完全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他漸漸覺出了恐懼,同時痛恨自己怎麽就稀裏糊塗的上了別人的車,上次就是上了婁朋輝的車才惹出這麽個麻煩,這次……
“不用了,我吃過了,我要下車,”周瑞安慌忙的拉動車鎖要下車,可結果讓他更恐懼,車門鎖上了。
“沒事,我沒吃呢,我今天開了一天的車,等會兒還要回b市,怎麽也要吃口飯歇一歇,”男青年說的輕描淡寫,一雙眼睛依舊不離手機屏幕。
“找到了!這家吃面的,就在1公裏外,人氣特高,今天下雨人應該少,咱們去看看吧!”
“我……我不去,我想起來我還有事,我要回家,”周瑞安把頭搖成撥浪鼓,連連擺手。
男青年這才擡起頭正視他。
周瑞安不知自己此時多狼狽,臉色已經不能用慘白形容,而是泛紫,只有眼睛和鼻頭微微發紅,是剛哭過的痕跡,全身就和融化的雪人一樣,不斷地向下滴水,把皮座椅和腳下的毯子全部浸濕。
男青年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樣子,雙眼透露出一些同情;“你算了吧,你一出去肯定又換個橋騎上去,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是想幹嘛?好好地,幹嘛想輕生呢,等你掉水裏憋得難受了你就後悔了。”
“你看你,我記得你是高材生吧,多好的條件,幹什麽想不開呢,失戀了?那好啊,說明你離最終目标又近了一步,這是好事兒知道嗎,別想不開,你這麽年輕人生有什麽難的?難過就找爸媽說說,別自己硬抗,你真別覺得自己還是個男人,沒結婚沒孩子,你也就是個小孩兒,真的,我這不是諷刺,我也是個小孩兒,你想你要沒了家裏得多難過?你想過你爸媽嗎?他們養活你多辛苦,好歹讓他們享享福,不能老想着自己是不。”
男青年滔滔不絕,口沫飛濺的開始安慰周瑞安,期間還不忘打開車裏的暖風,把風扇調整好直吹周瑞安腦門子。
周瑞安被吹得眼睛又幹又澀,眼淚一股股的往外湧,看着楚楚可憐,男青年趕緊奉上抽紙盒,語氣更是軟了很多。
周瑞安聽着只想笑,這人的話,完美避開了他所有的遭遇,可謂是一絲一毫的作用也沒有。
周瑞安扭過頭看向車外,心想可以肯定這個人沒看過自己那些東西,不然怎麽會這麽積極的安慰自己。
“……所以你看,沒胳膊沒腿兒的也能活得很好,現在人家都是人生贏家,到處做成功講座,老婆都懷二胎了,還有海景別墅,你說人這生活,這他媽才叫生活,咱們這健全人兒天天累的跟狗似的,還吸霧霾,簡直沒法活,還不如自斷四肢跟人家混去呢,不瞞你說老弟,我這還不如你呢,我高中都沒畢業出來混,結果啥都沒混出來,家裏還給我送去當兵,當兵真認識了幾個好哥們兒,除了部隊我就靠他們介紹找了現在的工作,雖然危險吧,但是賺的挺多,就是怕到時候有命賺沒命花,所以你看我買了這臺車,也不貴,40多萬吧,真不是哥們兒我虛榮,是我真怕到時候人一死,這錢便宜別人了。”
周瑞安皺着眉頭看着他,奇怪自己只是走了個神兒而已,這話題怎麽就變得這麽快?不是還在安慰自己嗎?怎麽變成訴苦了……
男青年似乎也是憋得很了,薅住這麽個半生不熟的聽客一頓海侃,直到說的周瑞安渾身都被空調硬生生烘幹了才算結束。
周瑞安從車門的手摳裏拿出一個保溫壺遞給他;“喝口水吧……”
男青年早就說的嗓子冒煙兒了,一看這位這麽有眼力見,還有心思關心他人,應該是被自己這番話感化了。
“哎,說這半天,還不知道你叫啥呢。”
“周……瑞安。”
“哦哦,對,我叫楊桐,挺大衆一名兒,好記,你爸媽一聽就是有文化的人,保平安是吧。”
周瑞安點點頭;“小時候老生病,在我媽肚子裏的時候還差點流産,所以還沒出生名字就定下來了。”
“多好你看,你說你傻不傻,差點把你家二老害死,怎麽?餓了沒有,吃飯去吧。”
周瑞安深深嘆了口氣,雖然心情有所緩解,但他知道治标不治本,他現在的舒緩是因為身邊這個叫楊桐的人太有生命力,被他感染,等他下了車一個人,還是老樣子。
“我……不想去,”周瑞安有氣無力地說出這幾個字。
“咋啦,還想不開啊?”楊桐皺起眉頭。
“這不是想不想的開的問題,我的人生被毀了,所有的都沒了……就這樣,連家也沒了。”
楊桐表情也跟着嚴肅起來;“啥意思?家……家破人亡了?”
周瑞安搖搖頭,又點點頭,接着還是搖頭;“也差不多……什麽都沒了。”
“怎麽……被人害的……?”
“嗯……”
“報警啊!難能便宜他!”楊桐義憤填膺的一拍方向盤,車笛毫無征兆的響了一聲,吓得二人一哆嗦。
“很多事情,不是警察能擺平的……我試過了,沒用,而且就因為我報警了……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我擦!?誰這麽狠?這什麽情況?那你托托關系啊!”
“晚了,人家先一步行動……我算……被家裏趕出來了,就這樣,學校也沒法去了……”周瑞安越說聲音越小,雖然他是委屈至極受害者,但這種事情他還是覺得難以啓齒,說不出口。
“什麽人?你說說我看我能幫你忙不?”
周瑞安苦笑着搖頭;“晚了……都晚了……”
楊桐看他眼圈越來越紅,知道他沒開玩笑,也沒有誇大其詞,想想也是,要真有救,哪會把個大老爺們兒逼得要自殺呢。
“就沒別的辦法?哎……這個,我也不了解情況,不好說,我就問你,你還想在a市待着嗎?你說實話。”
“我他媽都不想活了,你說呢?”
“來b市吧!”楊桐一拍大腿;“b市發展比a市強多了,我還有一堆朋友,你不也不想在這帶着了嗎,你看咱們遇上兩次,我還救你一次,咱們也算是有緣分,不如你就來b市,你信得過我就讓我拉你一把。”
周瑞安看看楊桐黝黑的長臉,又看他肩寬體闊,肌肉飽滿,心裏忽然一陣厭惡,連連搖頭。
楊桐看他眼神不對,很是瑟縮,知道肯定是受刺激太大導致的,既然這樣,自己幫忙幫到底,能不期而遇兩次,也算是緣分。
“你放心我不是壞人,都把你救下來了幹嘛還逼你?走先吃面,你有什麽要準備的嗎?要不收拾一下,直接跟我去b市!”
周瑞安還是覺得抵觸。
“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害你的人看見你現在這幅樣子會怎麽想?心疼?後悔?還是別的什麽?”
“他才不會,他高興死!”周瑞安沖口而出;“那個人渣因為我蹲了幾天拘留所,出來就想弄死我!”
楊桐愣了一下,接着又一拍大腿;“對啊,那你要讓他如願嗎!?你還真聽話真往橋上爬!你一死他就高興了,他越想怎麽樣,你越不怎麽樣,知道嗎!這才是報複他!過得好好地,高高興興,難受死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啥也不想先來碗面,知道嗎!”
周瑞安睜大眼睛看着他,忽然有種熱脹感頂着胸口,烘的他舌頭都有些發熱。
“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沒人相信我……所有人都相信污蔑我的話……但沒人相信我……”周瑞安越說聲音越小,熱脹感變成酸楚,讓他的喉頭發緊,幾乎發不出聲。
楊桐趕緊拿過紙巾盒遞給他;“別人不信你也沒辦法,清者自清,你也不能真的破罐兒破摔,好好吃東西好好活,這才能報複他,別信那一條什麽自有老天收的鬼話,那是放屁!你要不收拾他沒人能。”
“可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現在不行,不代表以後不行,你信我的,現在開始把他當成你生活的動力,你有多想死就說明有多恨他,有多恨他動力就有多大,明白不,這都是人生哲學!”
“可我……”
“我知道,你現在難過,絕望,但我說的肯定對,你過了這勁兒就想明白了,現在啥也別想,先去吃面,我快餓死了,你不餓?”
周瑞安搖搖頭,他現在有點亂,他也想報複,可談何容易?他有什麽資本跟他鬥?有什麽?本以為能跟他周旋,卻連自己也賠進去了,現在孑然一身,只有個皮囊。
只有個皮囊……
周瑞安眨了眨眼,望着前方,一個想法在他腦中一閃即逝,卻閃電一樣劈中了他,讓他從腦髓順着脊椎一直電到尾巴骨。
要放平時,他會對這個想法嗤之以鼻,但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尊嚴臉皮什麽都沒有了,他還有什麽資本去嗤之以鼻?
換句話說,他只剩下這條命了,連死都想到了,他還有什麽想不到?
還顧忌什麽?有什麽可顧忌的?
“哎,哎哎,”楊桐啓動車子,一只手拍了周瑞安兩下;“老弟,你手機響了。”
周瑞安一愣,趕緊把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來電顯示讓他渾身一炸,是奶奶。
“喲,老太太啊,趕緊接電話,着急了吧,報個平安,”楊桐催促道。
周瑞安慌了,他不敢接,心裏無數個念頭劃過腦海,各個都不是好的,甚至他怕打電話的人根本不是奶奶,是別人……
“怎麽了?快接呀!”楊桐不明就裏,他看周瑞安傻呆呆的,幹脆替他做了主,一把搶過手機,按了接聽;“喂,奶奶?”
周瑞安急眼了,要上去搶;“你幹嘛!!!還給我!!!”
楊桐躲着他的手,竟然跟那邊搭隔起來;“奶奶啊,我是小周的朋友……哎哎,他在旁邊呢……沒事,好得很!”
說了幾句,楊桐一松勁兒,如願讓周瑞安拿到手機。
“喂……喂?奶奶!”周瑞安緊貼着車門,抱着電話警惕的看着楊桐。
楊桐哭笑不得,覺得自己好像撿了只野貓一樣,而這只野貓在護食。
“安安呀,吃飯了嗎?”奶奶蒼老慈祥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周瑞安緊張的手心兒都出汗了。
“吃了……還沒,我馬上跟朋友去吃。”
“哦,吃什麽呀?”
“面條……”
“哦,多吃點啊,長身體。”
“嗯,奶奶你也多吃點,我爸最近怎麽樣?”
“挺好的,都挺好的,我就是有點惦記你,給你打個電話。”
周瑞安聽到這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流下來,他咬住嘴唇,不敢發出聲音,怕奶奶聽出來。
“看你沒事就好,好好上學,多跟朋友到處轉轉,玩玩啊,別老窩在宿舍裏帶着,知道嗎。”
“嗯……”周瑞安捂着嘴,小心翼翼的吸氣,楊桐又把紙巾盒遞過來,塞在周瑞安手裏。
“你朋友我看挺好的,你多跟他玩玩,多交朋友,知道嗎,你呀,一直都太內向,受欺負了也不哭出聲,容易吃虧知道嗎,哎,打小就這樣,我就擔心你這一點。”
周瑞安繼續答應,同時覺得奶奶說這話奇怪,但又不敢細問。
“行了,聽你沒事就好了,我也放心了,你好好去吃面吧,多吃點啊。”
“奶奶……”周瑞安聽奶奶要挂電話,忍無可忍,終于帶着哭腔的喊了一聲,随後就憋不住了,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怎麽啦,哎呀別哭啊,怎麽了?”
“我……我想你了……”
“想我你也別哭呀,想我就來看我啊,這孩子真是,委屈了?”
“嗯……”
“被人欺負了?”
“嗯……”周瑞安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又改口;“沒……沒有……”
“哎……”奶奶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似乎是在等周瑞安平定心神。
周瑞安像是在分娩的産婦,閉着眼張着嘴來回深呼吸,楊桐在一邊幫他擦眼淚,被他一晃腦袋閃開了。
“安安呀,別哭啊,”奶奶柔聲勸解,語氣還和小時候哄他睡覺一樣;“奶奶相信你。”
周瑞安呼吸一窒,整個人都釘住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奶奶知道你的事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沒有老糊塗,才不相信他們呢,寫的驢唇不對馬嘴,全是瞎說,我都沒看完。”
“奶奶……”周瑞安震驚的幾乎說不出話,半天只憋出了奶奶二字,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我還不知道嗎,天天就知道傻學,連玩的時間都沒有,研究生那麽忙,連戀愛都不能談,他們還當我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老糊塗,其實我什麽都知道,還想騙我?沒那麽容易呢,安安,你別怕,上你的學,不管他們,都是以前貼大字報那會兒留下來的陋習,切,我老太太見多了。”
周瑞安大睜着眼睛聽奶奶說話,聽她語氣裏都是對那個人的嫌棄,和對自己孫子的自豪,從始至終一點沒變。
生活有時就是這麽諷刺,你認為能夠明白事理的人,他有時候就是不明白,哪怕明白也裝不明白,有些你認為應該想不通的人,在關鍵時刻恰恰是意想不到的明白。
剛才還覺得人生無望,唯有死了才能解脫,可沒過多久,老天開玩笑一樣,忽然給了一線的曙光,救命的稻草一樣,直射向心口。
如果自己當時真跳下去,就接不到這個電話了……
這個想法讓周瑞安渾身戰栗,隐隐的後怕,幾乎是一瞬間,他不想死了不然奶奶就看不到他。
只是一瞬間,差點陰陽兩隔。
周瑞安緩緩閉上眼,再次抱着手機決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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