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解了毒,謝西槐就呆不住了,成日瞅着盛凜走來走去,第一天晚上就拉住他,說我們走吧。

盛凜照舊與他同榻而眠,像感受不到他的焦急一樣把謝西槐摁在床上,不讓他多動,還要強迫謝西槐吃飯。

謝西槐對此極為不滿:“這就是因為你給我解蠱的時候解得太盡力了。”

謝西槐一共給他娘親寄了兩封信去,一封回信也沒有收到。

他人在半路上,身邊只有個盛凜,沒有官家的人,收不到任何邯城的消息,連現下局勢如何也無從得知,離約定到京城的時間已過去大半個月了,那大隊人馬應該早就到了京城了。

謝西槐是覺得,京城裏再如何艱險,總歸也能消息靈通些。

盛凜問過滿渠,謝西槐的娘親叫他護送謝西槐進京,究竟意欲為何,滿渠卻也不知道更多了。

滿渠不過是前些日子在師門小聚時,聽盛凜的師父季休同他提過一句,說是商家大小姐的寶貝兒子落到盛凜手裏,一路不知會給盛凜這鐵面無情的小子折騰成什麽模樣。

滿渠暗地裏很是贊成,這不,謝世子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沒有弄清來龍去脈,盛凜就不和謝西槐提起,謝西槐看着大大咧咧,成日胡鬧,心裏放着什麽雞毛蒜皮的叫他擔心的事情,便要從早到晚愁眉苦臉。

這些沒定數的事情,還是先不給他知道了。

到了第三天,謝西槐吵鬧着晚上不出發,他就自己走下山,盛凜才帶着他坐吊索下去了。

馬車安置在山下的一間滿閣弟子守山用的房邊,盛凜帶他走過去,謝西槐看着馬車,猶豫道:“要不然騎馬吧,騎馬不是快些嗎?”

“你騎得動嗎,”盛凜低頭看着他,問他,“不是說一騎馬就腰酸背疼?”

謝西槐滿心都是家裏人,哪還顧得上什麽疼,他咬着嘴唇,搖頭道:“你先讓我騎馬吧,越快越好。”

盛凜拗不過他,還是讓他坐了馬,不過也不讓謝西槐自己騎,在滿閣的守山房裏打了一圈秋風,給謝西槐找了軟墊,圈在身前一路北去。

謝西槐的嬌氣被病痛和一路艱險磨得所剩無幾,只想快快到了京城,好探聽些消息,即便沒消息,見了皇上,對寧王來說,也算是好消息了。

謝西槐每天都要抓着盛凜問,到底還有幾天能到,盛凜被他問得多了,也要推脫,讓他自己去問客棧小二。

興許是他們在滿閣待得幾天叫刺客們失了目标,從滿閣到京城這一路,幾乎沒有碰到掃興的人前來沖撞。

離京城只有一百裏的那一晚,他們夜宿在一戶農家,只有一個窄小的空間,四面都是土牆。

謝西槐坐在床邊,想把他暫放在盛凜包裹裏的東西給拿出來,他們很快要分別了,事到臨頭了才在大街上分東西,太不雅觀了。

可是謝西槐總覺得提出來盛凜要生氣,猶猶豫豫大半個時辰,才對盛凜開了口。

盛凜一聽完,果然黑臉了,但還是照着謝西槐的要求打開了他的包裹,給謝西槐挑選。謝西槐刨了兩下,把他的兩套衣裳擇出來,丢到自己的包裹邊,盛凜的行李裏謝西槐送的兩臼棋子就露出來了。

“你還帶着呢,”謝西槐看着那副玄鶴太白子,懷念道,“還以為你丢到荒山野嶺了。”

盛凜看了他一眼,謝西槐撚起了那個沾了盛凜指尖血的棋子瞧了瞧,又丢了回去,突然氣哼哼地說:“我看我是被那老兒騙了,哪有什麽認了主就百戰不殆的棋呢。”

這個事情,謝西槐想了兩個月,到現在才總算想明白了。

“哦?”盛凜收好他的棋,将謝西槐的兩塊手帕拿出來放進他的包裹裏,才鼓勵一般的對謝西槐吐出一個字眼。

“還花了我半兩碎銀子,”謝西槐憤憤回想,越想越氣,“應該再殺殺價。”

“這不是白玉和黑瑪瑙做的嗎?”盛凜随口安慰。

“什麽白玉黑瑪瑙,這可是白母貝和智黑石!”謝西槐道,他忽然嘆了口氣,“唉,還好,棋子的材料如此昂貴,這老兒雖騙我棋有靈性,倒也不黑心。”

盛凜一言不發把頭轉到了一旁去,謝西槐懷疑地看着他:“我說錯了嗎?”

“沒有。”盛凜說得很快。

謝西槐伸手把盛凜的臉扳正,貼近了他,緊緊盯着盛凜的眼睛,盤問他:“該不會是在心裏嘲笑本世子吧。”

盛凜卻按住了他的手,低聲對他說:“沒有。”

謝西槐的手捧着盛凜的臉,心突然一跳,他想把手抽回來,卻被盛凜拉住了。

“哦,沒有,沒有就好。”謝西槐有些心慌意亂,諾諾說着,就推着盛凜的肩膀,想離他遠些,可謝西槐力氣小,論蠻力,哪裏犟得過盛凜。

盛凜又貼近了謝西槐一些,兩人的嘴唇碰的這麽近了,盛凜又偏偏不吻他,垂着眼用那樣的眼神看着謝西槐,還要逼問:“西槐,可以嗎?”

謝西槐覺得自己就算不答應,盛凜也要親他的,那還是答應了吧。

第二天是小暑,太陽一大早就出來了,曬得土地上直冒煙,謝西槐戴上了他的黑紗帽,這便是赴京最後的一段路了。

他們在春末經過了水王密布的江南,在夏初登過郁郁蔥蔥的山嶺,最後來到京城。

這一天,兩人在馬上都不敢說話。

謝西槐在黑紗裏又熱又悶,額上冒出汗,剛想回頭與盛凜抱怨,今年的夏天怎生如此的熱,卻還是沒有回頭,因為他遠遠看到了京城那扇高大的城門了。

這就是京城主城門,城門敞着,城門外站了一整列軍士,人們在城門邊排着隊受檢。

高聳的城門一看便是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謝西槐若是進了裏頭,就像一只籠中的鳥兒,被剪去了翎羽,再也沒法飛走了。

快到城邊時,盛凜拉住馬,停了下來。

謝西槐回頭問他:“怎麽了?”

“謝西槐,你想進去嗎?”盛凜又問了他一次。

盛凜的聲音很沉穩,不像謝西槐,總拖着纏綿的尾音自說自話,見了誰都想讨點好處。

謝西槐掀開了些黑紗,透了透氣,才反問盛凜:“想不想又有什麽關系呢?”

“你若不想去,我帶你走。”盛凜拉着缰繩的手垂在謝西槐腿邊,他一講起禮節,便碰也沒有碰到謝西槐,卻更叫謝西槐如鲠在喉。

盛凜人如其劍,為人冷傲,因而不願露鋒芒,他從未與謝西槐講過什麽好聽的話,謝西槐卻總能自己想出他想聽的意思。

盛凜不說,他才能想那麽多。

謝西槐低着頭,不讓盛凜看見他的表情,等了片刻,他才說:“我不想和你走,我要進京。”

謝西槐說話時,心跳得飛一般的快,他從頭頂到腳跟,每一寸皮肉血脈,仿佛都在說,我跟你走。

心卻冷靜得像未出鞘的渡生劍,在霧裏隔了很遠看着盛凜。

厮守太難了,謝西槐以前對盛凜說“不”時很難,他要耍賴撒嬌,軟磨硬泡,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拒絕才顯得這麽簡單,簡簡單單張口,說不要了,不想和他走。

謝西槐說了,後文也就沒有了。

進了京,盛凜按照當初他師父說的,在西城門找到了一個穿紅衣的賣花娘,對她說了約定的話。

謝西槐帶着紗帽,還在他身旁探頭探腦,還想老道地走上前,要問那姑娘芳齡幾何,都未曾開口,就被盛凜一把撈了回去。

姑娘收了花攤,帶兩人穿街過巷,盛凜一手牽馬,一手拉着謝西槐,走到隐蔽處,謝西槐就将頭紗摘了,他臉上都熱紅了,邊用手給自己扇風,邊道:“真真熱死我了。”

盛凜接過了他的紗帽,挂在了馬背上。

“這麽熱麽?”賣花姑娘捧着花與謝西槐調笑。

謝西槐還沒回話呢,盛凜似笑非笑地看了謝西槐一眼,好像在笑話謝西槐一路不肯戴紗帽而使出的那些伎倆。

謝西槐在山裏不戴紗帽,說蟲子會卡在紗裏;在河邊不戴紗帽,說走路會掉進水裏;在馬上不戴紗帽,說紗吹起來擋了盛凜的視線,對大家都沒好處。

近幾日倒是因為日頭太烈,主動把紗帽重新戴起來了。

謝西槐也是想到了這些,說什麽都怕盛凜嘲笑他,本來準備好的一腔吹噓自己的話都咽了回去,對賣花姑娘幹巴巴地說:“還沒有。”

他扭捏了一會兒,問賣花姑娘:“姑娘可是等很久了?從王府出發的護衛隊到京城了嗎?”

賣花姑娘搖了搖頭,說:“不清楚,我只是帶二位去李府。”

三人來到了一條小巷弄中,姑娘在一座府邸的偏門前停住了,她有韻律地敲了幾下門,門很快就開了,幾個護衛走出來,圍住了他們,為首一個對他們道:“李大人正在過來,三位請随我進來。”

侍衛把他們帶到府中大廳模樣的地方,一盞茶的功夫,一位禦衛首領模樣的人急匆匆趕了過來了,他看上去年近四十,身後還跟着幾個人,見了謝西槐,立即行了禮,道:“殿下,您可算來了!”

他自稱是禦林軍首領李羽,奉旨接便裝來京的謝西槐面聖。

“護衛隊到了很久了嗎?”謝西槐又将問過賣花姑娘的問題再問了李羽一次。

“已有半月,殿下若是再不來……”李羽擦了擦額角的汗,他看向盛凜,愣了愣,問:“這位可是盛凜盛少俠?”

見盛凜點了頭,李羽下意識看了一眼他背着的渡生劍,對着他一拱手:“謝過盛少俠,以後的事情,交與我便可。”

他差人從大堂後頭拿了早已備好的銀票,道:“這是聖上恩賜的。”

盛凜看着檀木盤裏厚厚一疊銀票,拿起來,随手塞進謝西槐懷裏,道:“先替我拿着。”

李羽和邊上的幾個侍衛都呆住了。

謝西槐也收下了,他就那麽抓在手裏,看着盛凜。

盛凜深深地看他一眼,只停頓了很短的時間,便對李羽道:“在下還有事,先告辭了。”

“這麽快?”謝西槐脫口而出。

“盛少俠有急事?”李羽也有些意外,本想留盛凜吃頓便飯,但皇上急着召見謝西槐,若是盛凜這就走了,他倒也省了心。

盛凜和他背上的渡生劍名聲在外,怎麽也是尊大佛,不能怠慢了。

謝西槐眼巴巴地看着盛凜,問他:“什麽事情這麽要緊?”

盛凜沒有回答謝西槐的問題,他轉頭看了看謝西槐,手習以為常地擡起來,好像想碰碰謝西槐沮喪又緊張的臉,卻在要觸到他的臉頰前,又放了下去。

盛凜沒有留戀地走了出去,謝西槐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似是聽得遠處有馬蹄的聲音,漸漸也沒有了。

他看着門,有些愣怔地問李羽:“我何時進宮面聖?”

“今晚,”李羽道,“屬下安排了人,給殿下洗漱更衣。”

謝西槐還不習慣盛凜不在的地方,他路都不會走了,手腳也不知改擺到哪裏去,人好像變得一驚一乍,就那麽縮手縮腳地跟在侍女們的後面,到了浴池邊,一個梳着雙鬟的侍女站在謝西槐前面給他解腰帶,她比謝西槐矮了半個頭,雙鬟在謝西槐眼前晃來晃去。

謝西槐由着她脫了自己的外袍,見那手伸到自己胸口時,還是按住了自己的衣襟,道:“罷了,我自己洗。”

侍女們面面相觑,謝西槐便耐心地對她們重複了一次,又道:“請出去吧。”

他待人都走了,才脫光了衣裳,泡進浴池。

池子裏水汽蒸騰,水深到謝西槐胸口,謝西槐被溫暖的水包裹着,在裏面足尖點地游了一會兒,突然想起泡溫泉的時候,盛凜推開他的那下,他好像是游累了,想叫盛凜抱他。

當時未曾細想盛凜推他的原因,現下想到了,謝西槐胸口眼角就又有些發熱。

他真的一個人了。

盛凜走得慢是淩遲,走得頭也不回,又是斬立決,結果都是一樣的。謝西槐自以為準備了很久,三天五天閉眼都假作盛凜不在身邊,可盛凜真的不在的時候,還是不知道要怎麽接着過下去。

他爬出浴池,擦幹了身上的水,披上內袍走出去,外面候着幾個替他更衣的侍女,木架子上挂着一套繁複精致的衣裳,這更像是謝西槐在王府中的樣子。

可事情本來就該是這樣,不對的那些,心動也好,纏綿也罷,都只是橫生出的一些意外。

謝西槐被收拾的幹幹淨淨,在李府用了飯,便進宮面聖了。

皇帝謝行闫在內殿見的謝西槐。

殿裏不知為何,沒有點燈,只靠鑲在牆上與柱子上的夜明珠發出的冷光,勉強能視清,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怪異的香味,

謝西槐恭恭敬敬随着李大人進去,叩拜後也不敢擡眼,謝行闫讓他擡起頭,謝西槐擡頭一看,差點吓得叫起來。

謝行闫像一坨肉泥一般攤在龍椅上,幾乎不像個人了,龐大的軀體撐滿了椅子,金色的龍袍在夜明珠的微光下閃着柔光。他剛過而立之年,體态卻垂垂老,呼吸都透着股沉重。

“你父王可好?”謝行闫緩緩問道,他說話好似喘不過氣。身旁的兩個太監忙給他遞過水去喝,謝行闫喝了一口,又咳了兩聲。

待他靜下來,謝西槐才道:“回禀聖上,父王身體安康。”

“不錯,不錯,”謝行闫又道,“朕叫人給你在宮裏安排了偏殿,你暫且住着陪陪朕。”

他又和謝西槐說了幾句,內殿偏門忽然傳來一串鈴铛聲,謝行闫渾身的肉都振奮地抖了幾下,招手道:“李羽,帶他下去,朕要修仙了。”

謝西槐被李羽帶出了去,什麽也不敢問,皇帝給他安排的偏殿在冷宮邊上,周圍樹木茂密,院子很小,裏頭只有三五間房,守衛倒是站了幾十個。

李羽帶着謝西槐走進去,裏頭有兩個侍女低眉順目地等在那裏,謝西槐一進去,大門就被從外頭關上了。

李羽讓謝西槐安心待着,便走了,謝西槐靠着床讓侍女把燭火吹熄了,躺了下去。

這天晚上,謝西槐反常得睡得很淺,一點點聲音也要醒過來,侍女在他門外守夜的呼吸聲都能聽見,窗外樹多,蟬鳴伴他睡睡醒醒,薄被遮着太熱,不蓋又太涼,方知夏夜多冗長。

說是叫謝西槐住下來陪他,但謝行闫再也沒召見過謝西槐了,謝西槐安逸得呆在偏殿,幾天下來就閑得要長草。

謝西槐不能出別殿,那兩個侍女不說話,他只能盯着門外一個侍衛的背影發呆。

那侍衛的背影與盛凜極為相似,只是背沒有盛凜寬,人也比盛凜稍矮一些,謝西槐若躺在床上看他,幾可以假亂真。

隔了兩天,李羽來看了謝西槐一次,但也不與他多說話,只問他有何需要。

謝西槐的包裹還放在李羽那裏,他問李羽要了,李羽答應他,下回來看他的時候帶過來。

其實包裹裏也沒有什麽值錢的玩意兒,都是從前謝西槐都瞧不上眼的東西,想要回來留個念想罷了。

謝西槐被架在還未點燃的柴火上,風平浪靜卻又有他看不見的暗流湧動,他什麽也做不了,僅能渾渾度日。只是每天早上醒過來,謝西槐都要想很久,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京城裏了。

盛凜不在,謝西槐的魂魄好像也随着盛凜離開了。

辭親人,散錢財,失所愛。人生的大憾事都叫他嘗遍,不知人間疾苦的人,也終于體味人間百種情态。

重擔與遽變快要叫謝西槐喘不過氣,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了,卻也不再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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