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禮物
日蝕持續時間不長,造成的影響卻極為巨大。
其後數日,文武百官上朝均不戴冠,文官服介帻,武将服平上帻,均由木劍改佩寶劍,出入乘馬車,更令健仆列隊跟随以示威武。
烏衣巷的士族郎君舍棄寬袖大衫,改穿玄色深衣。有官職者戴帻,無官職者束葛巾。未及冠的少年和童子戴無屋帻,女郎們皆着絹襖儒衣,腰系襦裙,不佩金玉只簪銀飾。
士族先為風尚,城中庶人紛紛仿效。
秦淮河南岸常見背負弓箭的兇漢,河中亦有腰系竹劍的船夫艄公,店家在門前擺放木質兵器,意在驅散不吉之兆。
士子佩劍,神采英拔;府軍挽弓,膽氣橫秋。
一時之間,建康城似倒流百年歲月,重回華夏盛世,巍巍漢時。
日蝕後三日,天子大赦。
快馬自九門飛馳而出,分別往各郡縣傳诏。關押在牢中的人犯,罪輕者當即釋放,罪重者減一等。例如之前是砍頭的罪名,現下可以改成流放。
東晉時代少有罪己诏。
畢竟是皇室與士族共天下,好處大家享,出事一人頂上,實在太不厚道,也不符合王、謝士族的處事哲學。
南康公主兩度入臺城,親見褚太後。
庾皇後性格弱,關鍵時刻只會哭不頂用。褚太後雖有能力,到底不是三頭六臂,遇上日蝕這等大事,還需要留在建康的小姑子幫忙。
哪怕南康公主什麽都不做,只要人出現,宮中人就會收斂幾分。
按照桓容的話講,親娘有這份女王氣場,不服不行。
南康公主不在府內,桓祎依舊不敢懈怠,每日早早起身練武,身上的腱子肉愈發明顯,帶着古銅光澤。桓容瞅瞅自己的小身板,還是眼不見心不煩,麻溜回屋讀書寫字。
李夫人言出必行,接連又送來近百卷竹簡,內容包羅萬象,甚至有陰陽家的學說。
桓容一邊讀一邊感慨,照這個架勢繼續下去,自己不成大家也成書蟲。
姑孰送回的兩個妾室老實得過頭,非必要寸步不離房門。反倒是慕容氏帶來的鮮卑奴常在府內走動,一次還在桓容屋外探頭探腦,被健仆攔了下來。
小童嘟囔胡人無禮,阿谷想的卻是另外一則。
“郎君,此事需報知殿下。”
“恩。”桓容點點頭,對這幾個鮮卑人也是不放心。
據他手中的資料,鮮卑分六部,并非鐵板一塊。
段氏鮮卑最先發跡又迅速沒落,宇文鮮卑和慕容鮮卑争戰落敗,不得不依附後者建立的燕國。
乞伏鮮卑被氐人打敗,現在臣屬于前秦。
禿發鮮卑和拓跋鮮卑是崇尚自由的兩群人,不做搶劫的營生時,多在廣大的北部草原和崇山峻嶺間過着游牧漁獵生活。
慕容氏出身前燕,屬于慕容鮮卑上層貴族,是桓大司馬北伐時所得,之前養在城外大營,身份和婢仆無異。此番有孕被送來建康,還是第一次入府。
因其胡人的出身,桓大司馬壓根沒想過給她名分。這次要護的主要是馬氏,慕容氏九成是順帶。
桓容起初沒想到這些,是阿谷看不上鮮卑奴,将其中的因由簡略講給他聽。
“胡人的血脈,怎配稱郎君為阿兄!”
桓容沒接話,卻也沒斥責阿谷。後者的态度代表東晉絕大多數人的觀點,哪怕孩子的親爹是桓大司馬,只要有胡人血脈,照樣會被低看幾分。
仔細想想,李夫人是滅成漢時搶回來的,慕容氏是北伐時帶回來的,桓大司馬這習慣倒挺類似曹丞相,區別在于後者更喜歡熟女,尤其是某某人的嫂嫂。
“先看住這幾個鮮卑奴,禀報阿母後再處置。”
阿谷應諾,退出內室。
桓容翻開一卷竹簡,發現是半篇游記,記載着旅途中的神異奇事,不由得興致大起,津津有味的讀了起來。
小童重新添過香料,送上蜜水和麻花,又獻寶似的打開一個漆盒,裏面整齊擺着三碟點心。不是油炸,更像是烤制。
“這是南海郡的花樣。”小童見桓容感興趣,立即拿起竹筷,将點心夾到小一些的漆盤裏,又澆上些蜂蜜,樣子頗為誘人。
“南海郡?”
桓容對東晉的地名不算熟悉,除了建康、會稽幾處,其他多是雲裏霧裏。哪怕結合前身的記憶,也沒法将地名和地域重合起來。
“府裏有出身南海郡的府軍,說那裏偶爾有外船停靠,還有長相奇怪的胡商和胡奴,樣子比鮮卑和氐人更奇怪。臨近郡縣出産珍珠,前朝時曾是貢品。”小童嘴上說着,手裏動作不停,又打開一個漆盒,裏面是有些泛灰的糖粒。
“那裏可是靠海?”
小童點點頭,将糖粒敲碎灑在盤中。
桓容一邊思索一邊夾起糕點,只是一口,猛地面孔扭曲,當即舉杯猛灌。剛喝兩口又猛地放下,咳嗽道:“取清水!”
蜜水搭配甜餅簡直齁甜,能齁出人的眼淚!
小童吃了一驚,忙奔出內室喚人。
溫水送到,桓容直接舉起陶壺,咕咚咕咚灌下半壺。水流沿着唇角流下,很快浸濕衣領。送水的女婢臉頰泛紅,忙低下頭不敢再看一眼。
放下陶壺,擦擦嘴,桓容長籲一口氣,總算是活過來了!
他是不拒絕甜食,甚至有點喜歡,可甜成這樣實在沒法下口。上面還澆蜂蜜灑糖粒,這是要人命還是要人命?
“郎君不喜?”小童滿臉困惑。
“不喜。”桓容實話實說。
小童正要将漆盒撤走,恰好趕上桓祎來找桓容,見到甜得齁人的糕點,完全沒有半點抵抗力,一塊接着一塊,轉眼消滅幹淨。
桓容眼睜睜看着,終于忍不住開口:“阿兄可否為我解惑?”
“阿弟直說。”
“阿兄不覺得太甜?”
桓祎咂咂嘴,道:“的确有點,不過味道甚好。”
桓容:“……”
神奇的時代孕育神奇的物種,他這個不夠神奇的,如何還能愉快的玩耍?
臨近傍晚,南康公主自臺城歸來,随車三箱竹簡均是晉朝皇室的珍藏。
當着桓容的面,南康公主道:“官家不喜歡讀書,這些留在宮裏也沒用。”
“阿母,這是否有點不妥?”
“哪裏不妥?”南康公主挑眉,下令婢仆無需開箱,直接擡去側室,“與其便宜那三個,還不如給你。”
桓容眨眨眼,親娘似話裏有話?
“也罷,這事早晚都要告訴你。”
南康公主擡手,婢仆迅速退出內室,背身立在廊下。
“官家不近婦人,皇後無所出,宮妾所出恐非司馬氏血脈。”
桓容喉嚨發緊。這樣的事擱在哪個朝代都是要命。
“瓜兒莫懼。”南康公主笑了,袖擺滑過膝頭,蠶布似水波流動,“官家至今未立太子,此間事早非秘聞。”
也就是說,該知道的基本都知道?
“不近婦人非是大事,偏要弄出那麽幾個,活脫脫就是個笑話!”
桓容有點不确定,親娘的意思是,皇帝龍陽沒關系,弄出血脈不純的子女絕不能忍?
這是什麽樣的思考回路?
“你知道就好,不要對旁人說,你阿兄也不可。”南康公主叮囑道。
“諾。”
南康公主滿意點頭,話鋒一轉道:“我聽阿谷說,府裏的幾個鮮卑奴不甚老實?”
“是。”桓容沒有隐瞞,将心下懷疑全部道出,“兒以為這幾人有些不對。”
“豈止是不對。”南康公主鳳眸微眯,未染蔻丹的手指輕輕敲在榻上,道,“此事你無需管,我會處理。你父後日抵建康,你這兩日無需讀書,将身體好好養一養。”
“諾。”
見桓容略有些緊張,南康公主消去冷色,緩聲道,“也就見上一面的事。他若是不留在城內,我會将郗景興留下。”
“阿母,郗參軍可會願意?”怎麽說也是大司馬參軍,說留就留?
“你放心,郗景興是個聰明人。”南康公主面帶笑容,眼中卻泛着冷意。
桓容眼冒紅心,有這樣的親娘不要太給力!
當日膳後,阿麥帶人往慕容氏的住處,指認出四下走動的鮮卑奴,全部捆上帶走。慕容氏吓得臉色發白,壓根不敢阻攔。得知奴仆被帶走的原因,恨不能親手将她們打殺!
當初是看在同出鮮卑的份上,才将她們帶出軍營。沒有想到,這些狼心狗肺的竟是如此回報自己?!
“妾實不知這幾人藏有禍心!”慕容氏顫着聲音,滿臉懼怕,“妾願往殿下面前證清白!”
阿麥當即拒絕。
公主殿下豈是說見就見,以為你是李夫人?
“請好生休養,以郎主骨肉為重。”
語畢不再多留,将鮮卑奴押往關押罪仆處,訊問出詳細口供,再往南康公主跟前複命。
桓溫抵達都城前一日,報訊的快馬飛馳入宣陽門。消息傳出,猶如冷水落入滾油,因日蝕沉寂數日的建康城瞬間又“鮮活”起來。
庾希再不敢耽擱,親自将庾攸之送上馬車,叮囑護送健仆:“務必将公子安全送往會稽!”
目送馬車行遠,庾希又派人給殷氏送信。這個殷氏并非殷康一家,而是現任著作郎,同桓溫有舊怨的殷涓。
作為庾希陰損計謀的受害者,殷氏六娘徹底反省。
可惜世事難遂願,殷夫人幾次求見南康公主都吃了閉門羹。随着桓溫抵達都城的時間逼近,殷夫人急怒交加,竟真的卧床不起。
烏衣巷中,謝玄将上巳節諸事禀報謝安,庾希和庾邈兩支徹底被列為拒絕往來戶。其後謝玄再登桓府,送來數卷古籍,頗有同桓容結好之意。
“聞聽容弟好學,更喜閱覽古籍。”
謝氏底蘊非桓氏可比,拿出的古籍絕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這是謝氏主動遞出的橄榄枝。甭管謝安和桓溫是否對立,謝玄誠心同桓容結交,絕對是打着燈籠都難尋的好事。
南康公主自然大喜,心下思量,究竟該準備什麽樣的回禮。
桓容臉上帶笑,心中卻在默默流淚。
他什麽時候喜讀書了,什麽時候喜歡遍閱古籍?明明有做纨绔的條件,偏往勤學的形象無限靠攏,這發展路線還能再偏點嗎?
不等他哀傷完畢,謝玄又令人送上一只木箱,上面的花紋頗似胡奴的手藝。
“日前有北地故人前來,上巳節日得見容弟,極為欣賞容弟才華。此乃前朝李相親筆,特請玄轉贈容弟。”
桓容鄭重接過,發現竹簡頗有年月,串聯的繩子卻相當新。展開一卷,通篇俱為小篆。根據內容推測,謝玄所謂的前朝并非兩漢,更像是一統六合的大秦。
秦朝的丞相,姓李……
李斯?!
桓容吃驚不小,握緊竹簡又連忙松開。出手便是李斯真跡,這位北地故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謝玄同樣有不解。但考慮到秦璟南下的目的,此舉似乎能說得通。加上秦氏底蘊,贈送一兩件珍品倒也不足為奇。
送走謝玄,桓容抱着竹簡返回內室。獨自坐在矮榻邊,摩挲着古老的卷冊,緩緩的陷入了沉思。
他的直覺向來很準,這次卻難言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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