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桓溫歸來
太和三年,春三月,戊午
天邊剛剛擦亮,五六名頭戴平帽的健仆便疾步登上碼頭,等候南來的商船卸貨。
“今日有合浦郡的商船。”
合浦南珠天下聞名,有走盤珠的美譽。兩漢時均為官采,嚴禁民間私采。
漢末天下烽煙驟起,朝廷無力管轄邊遠郡縣,私采者愈多。三國至兩晉,豪商巨賈湧向合浦購珠,當地百姓不種糧谷,以采珠為業者超過千人。
每逢三四月間,運珠商船會陸續抵達建康。
船上不只有最頂級的合浦南珠,還有次一等的海珠和彩寶。每次交易,運上碼頭的布帛金銀都要以車計量。
建康士族看不上的次品會繼續北運,要麽售給氐人,要麽貨于鮮卑。有膽大的商人棄船改走陸路,借路益州進入吐谷渾,只要不被蕃人劫掠,賺得的黃金半生享用不盡。
天色放亮,籬門開啓,船夫争先恐後劃動船槳。
船行不到一半,平地忽起一陣狂風,瞬間有沙塵彌漫。落在後邊的商船匆忙落帆,唯恐船身傾覆,貨倉進水。
狂風越來越強,半數商船困在籬門前,指甲大的冰雹驟然砸落。
大船尚且能夠支撐,依靠人力不斷向前。一些舢板小船躲閃不及,船身又不夠牢固,船篷當場被鑿穿,艄公船夫無處可躲,不得不跳入水中借河岸遮擋。
碼頭上的健仆丢下燈籠,抱頭跑向街邊商鋪。中途不斷被冰雹砸中,連聲發出痛呼。
廛肆紛紛關門落窗,店主和夥計輕易不敢探頭。
不過數息時間,長幹裏不聞人聲,烏衣巷難見車馬,青溪裏的柳樹随狂風搖擺,柳枝竟被冰雹砸斷。
桓府中,桓容正準備登上牛車,前往城門迎接桓大司馬。未等走出府門,狂風平地而起,冰雹接二連三落下。
冰粒砸在屋頂,發出聲聲鈍響。
“快護住郎君!”
健仆反應迅速,手臂交錯高舉,任由自己被砸傷,也不讓桓容被擦碰到一星半點。
桓祎當場脫下外袍罩在桓容身上,二話不說扛起人就跑。桓容來不及反應,已經頭朝下不斷後退,慌忙間差點咬到舌頭。
從前門至回廊将近兩百米,桓祎撒開兩條長腿飛跑,發揮出百米沖刺的速度。等到将人放下,自己額頭青了一塊,桓容連袍子都沒沾濕。
見狀,桓容禁不住鼻子發酸。
“阿兄不該如此。”
“說什麽話!”桓祎披上外袍,渾不在意的擦過額角,嘶了一聲,照舊咧嘴笑道,“阿弟自小體弱,萬不能淋雨。我身體強健又為兄長,理應如此。”
說話間,健仆接連躲進廊下,婢仆送來幹淨長袍。
南康公主不放心,和李夫人一同前來。确認桓容一切安好,連點皮都沒擦破,總算松了口氣。目光轉向桓祎,溫聲道:“和你阿弟去我那裏,有醫者候着。”
“諾。”桓祎應聲。
桓容看向廊外,冰雹漸漸減小,暴雨接連而至。
三月下這麽大的雨,委實有些奇怪。
“阿母,不去迎接阿父?”
“不去了。”南康公主握住桓容手腕,發現有些涼,堅定道,“雨大不好出門,恐生出意外,你父應會體諒。”
一行人穿過回廊走進內室,早有婢仆點燃香料,醫者為桓祎看過額頭,随後送上滾熱的姜湯。
“喝吧,免得着涼。”
姜湯加了蔥段和鹽,沒有丁點紅糖,味道沖得吓人,喝到嘴裏非同一般的刺激。小小抿一口,桓容當場面孔扭曲。
李夫人看得心疼,南康公主卻道:“整碗服下,不許任性。”
桓容含着眼淚喝姜湯,桓祎沒比他好多少。
一對難兄難弟表情極端相似,不是礙于規矩禮儀,差點同時吐舌頭。
太折磨人了!
“用些寒具。”
婢仆撤下漆碗,李夫人将裝有撒子的漆盤推過來。南康公主擡手,另有婢仆送上蜜水。桓容一口撒子一口蜜水,到底将嘴裏的辣味壓了下去。
風雨越來越大,母子幾人坐于屋內,能聽到狂風呼嘯而過,暴雨砸在木窗上的鈍響。
李夫人令婢仆送上器具,親手開始調香。
多數用料來自西域,味道有些獨特。桓容抽抽鼻子,側頭打了個噴嚏,引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陣輕笑。
室外雨水成幕,似天空墜下的銀簾。
室內香煙袅袅,玉殿嫦娥宛轉蛾眉,皓腕微動,纖指輕挑。立屏風上流雲飛瀑,映襯一室古拙典雅,人在其間猶如置身夢中。
“郎君可要學調香?”李夫人掀開香爐頂,幾種香料調和在一起,隐隐有花香飄散。
士族多好風雅,僅做興趣不為生計,傳到外人耳中也是雅事一樁。
“多謝阿姨,容愚鈍,怕是沒這份悟性。”
李夫人掩口輕笑,美眸掃過桓容,落在南康公主身上,道:“我以為不然。郎君天資聰穎,此言實是過謙。阿姊以為如何?”
南康公主也笑了,握住李夫人的手,道:“甚是,瓜兒這點要改。”
桓容:“……”
先表揚他揍人,又說他過于謙虛,這種教育方式真心沒有問題?
飄風暴雨夾着冰粒,足足下了半個多時辰。
雨過天晴之時,雲層中現出一道七色彩虹,如仙橋穿雲而過,映襯碧藍天空,美不勝收。
桓府婢仆匆匆穿過回廊,木屐聲噠噠作響。行至門前下拜,略微提高聲音道:“殿下,郎主已過宣陽門。”
“怎麽走的南門?”南康公主問道,“可有人傳訊?”
“回殿下,尚未。”
思索片刻,南康公主令人去喚馬氏和慕容氏。
“既是那老奴送回來的,總要出門見一見。”
“諾!”
阿麥領命而去,李夫人收起香料,抿了抿鬓發,心思卻不在歸家的桓大司馬身上。
“阿姊,郎君是否應至府門相迎?”
南康公主點頭,道:“虧得你提醒我。”
話落站起身來,脊背挺直,步搖上的彩寶耀眼奪目。
“見到你父行禮便是,其他有阿母。”
“諾!”桓容應諾,和桓祎對視一眼,沒有多言。
桓容降生時,桓溫已是不惑之年,早有四個兒子并立下世子。
原身十歲便往會稽求學,父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加上幾個庶子屢有動作,南康公主沒興趣給桓大司馬好臉,父子關系想親近也難。
此次桓容受傷,背後便有世子和桓濟的手腳。
南康公主想要處置,卻有桓大司馬攔在面前。今遭桓大司馬回建康,夫妻不至于抄起刀子互砍,想要阖家歡樂純屬天方夜譚。
穿過回廊,馬氏和慕容氏正恭敬等候。兩人都是一身絹襖襦裙,佩同樣的花釵。一人靡顏膩理,一人眉黛青颦,俱是難得的俏佳人。
南康公主走過兩人面前,腳步頓也未頓,眼神都懶得給。
李夫人倒是掃過兩人一眼,見慕容氏略顯憔悴,馬氏的臉色也不太好,禁不住皺了下眉,對這二人更看不上眼。
雨後的建康城恢複熱鬧,自宣陽門往桓府的一段路更是擠擠挨挨,人聲鼎沸。
年初之時,桓溫上表辭錄尚書事,遙領揚州牧,移鎮姑孰。朝廷特別加其殊禮,位在諸侯王之上。以桓大司馬在東晉的地位,出行可駕朝車,護衛虎贲二十人,佩铠甲班劍。
此次返回建康,虎贲之外更有百餘名西府軍跟随,各個身強體健,高過八尺,面容硬朗,魁壯威武。
入城門之後,車駕改為慢行。
虎贲在兩側開路,桓溫安坐于車中。年過五旬仍須發濃黑,俊朗不凡。單是坐着便予人壓迫之感,虎目掃過更顯氣勢威嚴。
桓溫車駕行過,道路兩旁的百姓不自覺屏息。遇府軍過時,更有不少人側過頭不敢直視。
“好重的殺氣。”
秦淮河北岸,幾駕牛車散在人群後。
謝玄和秦璟分別立于車前,另有士族郎君擡頭張望,見到軍容威武,煞氣撲面,哪怕家君同桓溫不睦,此刻也禁不住贊嘆。
“南郡公真人傑也!”
車架停在桓府前,桓溫步出車門,見南康公主親自出迎,頗有些“受寵若驚”。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南康公主面前,笑道:“月餘未見,細君安好?”
“夫主記挂,妾甚好。”
僅看兩人說話的樣子,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對夫妻“相敬如冰”,同“和睦”兩字壓根沒半點關系。
夫妻倆客套兩句,桓祎桓容上前見禮。
“阿父。”
看到兩個兒子,桓溫不由得“咦”了一聲。
桓容時常不見,印象并不深。桓祎卻是年初剛剛見過,不過兩三月,整個人竟“大”了一號!如此大的變化讓他如何不驚奇。
“阿子甚壯。”
生平首次得到親爹誇獎,興奮之下,桓祎忘記桓容之前的叮囑,抄起門前的一塊方石就舉過頭頂,還順手掄了兩下。
“阿父,兒練武半月,略有小成!”
嗖嗖聲中,門前一片寂靜。
桓容默默轉頭,靜靜掩面。這神奇生物是自己的兄弟,到底該憂還是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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