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出城被堵

桓容這一病,直接病到五月中旬。

不是他不想痊愈,而是南康公主壓着,不許他輕易好轉。于是乎,桓某人只能聽親娘的話,繼續躺在榻上抱恙。

兒子養病期間,南康公主入臺城三次,次次是空車而去,滿載而歸。直到最近,褚太後聽到“長公主”三個字都肝顫。就差在臺城門前挂上牌子:南康公主和桓府車輛不得入內!

殷康希望重塑同桓氏關系,哪怕不能聯姻,至少不要成為仇人。可惜殷夫人拖着病體幾番上門,南康公主一概不見,送往姑孰的信也沒有半點回音。至此,殷康徹底歇了同桓氏結交的心,但也沒同殷涓走得太近。

殷涓和庾希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早晚被桓大司馬一手捏死。殷康自認還長着眼睛,自然不會跟着殷涓同路尋死。

關乎政治的是是非非,桓容之前了解不多,也不甚感興趣,現下卻逼着自己去了解。

經歷過前番種種,他十分清楚,想在這個時代活下去,避免像只螞蟻一樣被碾死,就不能萬事随心。

至五月下旬,南康公主依舊不許桓容離開都城。姑孰的桓大司馬得訊,特地遣人送來親筆書信。

南康公主掃過兩眼,冷笑一聲,直接丢到一邊。

“送信者何人?”

“回殿下,是郗參軍。”

“郗景興?”

得知是他,南康公主壓根沒有客氣,當場下令轟走,見都不見一面。

“轟走,以後不許他再進門!”

“阿母,此事恐怕不妥。”桓容試圖勸說,現下還不是徹底撕破臉的時機。

“妥與不妥已無大礙,不如順心些。”南康公主道,“郗景興幾次在老奴面前出言,以為我當真不知?沒有将他綁入府已經是給那老奴臉面!”

桓容默然。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日前我入臺城,從太後口中得知,你父明年将領兵北伐。”

“明年北伐?”

“對。”南康公戶肅然道,“氐人同鮮卑胡交戰,無論誰勝誰敗,北方都将大亂。對朝廷而言是難得的良機。若是看不到這一點,他就不是桓元子。”

桓容坐直身體,知道南康公主的話并未說完。

“此戰若敗,你父不過損些名聲,蟄伏些時日,照樣無人能奈何于他。若是勝了,哪怕僅是小勝,建康城都要變天。”

變天?

推測南康公主話中的意思,桓容不禁悚然。

他知道桓溫造反沒有成功,但誰能保證歷史百分百不會拐彎?萬一突然出現變數,桓大司馬真的登上皇位,即使只有一天,也夠他們母子死上幾個來回。

“桓元子沒有心。”

在桓大司馬眼中,天下人皆可為棋。

平民百姓,皇室公主,親生兒女,在他看來沒有任何區別。

早年間,南康公主嫁入桓府,也曾以為得了如意郎君。

結果呢?

虛僞的表皮揭開,現實只讓她心冷。

“你此去鹽渎,未必不是個脫身的辦法。設法同郗方回結好,防備西府軍出身的旅贲。不要相信任何姑孰送出的消息,你父的話尤其不能信!”

“諾!”

“我給你準備的金銀絹帛,養活千人軍隊綽綽有餘。”

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堅定道:“切記,不要擔心阿母,務必要保重自己!假設建康真的換天,立即聯合僑郡諸侯王,以護晉室為名擁城自保!”

桓容不姓司馬,親娘卻是晉室長公主,和太後一個輩分,同司馬氏有天然的盟約。若是能在僑郡站穩腳跟,不說一呼百應也能聚起不小的力量。

關鍵在于,桓容是否掌控得住。

“阿母……”親娘這是讓他造反,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此乃萬不得已之舉。”南康公主攥緊手指,沉聲道,“你父若登上大位,絕不會放過我們母子,你那幾個庶兄更不可能。”

“阿母放心,兒定當秉承教訓!”

事情到了那個地步,不抵抗必死,抵抗尚存一條活路。與其委曲求全,不如轟轟烈烈留名青史。

桓容退後半步,鄭重行拜禮。

“你父既然派郗景興送信,怕是再拖延不得。眼見要入六月,梅雨将至,提早幾天出發也避免路上麻煩。”

“諾。”

桓容再拜退出內室。

南康公主獨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聞聽腳步聲漸遠,神情間現出幾許怆然。

夕陽自窗間灑入,映出半室暈黃。

許久,南康公主終于動了,長袖猛然揮過矮桌,杯盞漆盤盡數滾落。變涼的茶水潑濕地面,浸出點點暗影。

“桓元子,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李夫人站在門前,揮退婢仆,輕輕推開房門。

蓮步輕移,長裙下擺似彩雲流動。

走到南康公主面前,李夫人緩緩跪下,玉臂輕舒,将南康公主攬入懷中。

“阿姊,郎君定會平安無事。”

南康公主雙眼緊閉,呼吸微滞。片刻後,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無聲無息落入衣間,再無蹤跡。

太和三年,五月庚子

桓容啓程前一日,桓府前突然停靠數輛馬車。健仆上前通禀,車隊自姑孰來,車中是桓濟之妻,桓容的二嫂司馬道福。

司馬道福是司馬昱次女,初封縣主。後因同桓氏聯姻,由褚太後做主封其餘姚郡公主。

桓濟同司馬道福結缡數年,始終未有一兒半女。

一是桓濟早知桓大司馬心思,無意親近嫡妻,更不願意留下兒女。二來,司馬道福看不上桓濟,對夫主始終不冷不熱。兩人間的關系可謂“相敬如冰”。

桓濟随桓大司馬駐軍姑孰,司馬道福本不樂意随行。奈何形勢不由人,收到親爹的書信,只能乖乖跟去。

逮住桓濟的妾室有孕,故意大鬧一場,急匆匆返回建康。心中打定主意,好不容易找到借口,短期絕不再回姑孰。

得婢仆禀報,南康公主當即皺眉。

“她怎麽回來了?”

對自己這個兒媳,南康公主素來不喜。但人已經回來了,總不能直接轟出去。

“瓜兒,你先回去。”

不喜司馬道福性格孟浪,南康公主壓根不想兒子同她見面。哪裏想到,後者算準她的性格,不等婢仆來請便徑直走到門外,笑盈盈的進來行禮。

“阿姑。”

兩晉的規矩,婆婆稱阿姑,岳母稱外姑。

桓容來不及出門,被司馬道福堵在室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阿姑”是南康公主。幸虧是從夫家論。若是從娘家數,兒媳婦叫婆婆“從姊”,那輩分才真是亂套。

“幾年不見,小郎長大了。”

南康公主不願意搭理她,司馬道福絲毫不以為意。見到桓容在旁,當即杏眼微亮,豐腴的面頰現出兩個酒窩,煞是美豔。

“阿嫂。”

桓容退後半步,躲開一陣迎面吹來的香風,端正行禮。

嚴格來說,司馬道福五官生得極好,哪怕不符合時下審美,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惜氣質俗豔,舉止稍顯輕浮。單獨看還好,在南康公主面前登時被比到泥裏。

桓容突然間明白,為何親娘看她不順眼,連話都懶得說。有這樣一個親戚,不糟心也難。

“聞聽小郎有恙,半月不見痊愈,如今可好些了?”

“謝阿嫂關心,容已無礙。”

司馬道福目光放肆,讓人很不自在。桓容不想多言,借口明日啓程,尚有事情要處理,行禮退出室外。

直到他背影消失,司馬道福才收回目光,對上南康公主冰冷的眼神,嫣然一笑。

“阿姑之美,魚見深入,鳥見高飛。小郎肖似阿姑,人品非凡,實令人歆羨。”

南康公主不悅皺眉,司馬道福不敢真的惹怒了她,忙見好就收,道明此次歸來的緣由。

“阿姑,桓濟這般對我,我在姑孰實在是呆不下去!”

說話間,司馬道福取出巾帕,假意拭去兩滴眼淚。

捕捉到她話中的信息,南康公主肅然道:“你剛才說什麽?那老奴回到姑孰調兵,先後幾次遣人外出送信?”

“是。”

司馬道福扭了下身子,見南康公主壓根沒心思聽她訴苦,實在沒法繼續哭下去。

“你回來就老實呆着,住你原來的院子。馬氏和慕容氏有孕,你帶回來的人看好,沒事別往那邊去。”

“諾!”

司馬道福福身行禮,心中樂開了花。

她又不是桓濟,沒心思找那兩人麻煩。此行目的既已達到,便不再繼續惹南康公主煩心,麻溜起身離開,吩咐婢仆打點居室,看架勢就要常住。

思量司馬道福的話,南康公主心神不定。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無法掌握桓大司馬的真實意圖,只能提前預防,将桓容的護衛增加到五十人,令跟随自己多年的忠仆護其出行。

“務必護得郎君周全!”

“諾!”

“阿姊。”李夫人碰巧過來,聽到這番安排,建議道,“何妨請郗參軍與郎君同行?阿姊修書一封送去姑孰,想必夫主不會反對。”

“讓他同行?”

李夫人湊到南康公主耳邊,低聲道:“有他同行,正好給郎君擋災。”

郗超回建康送信,其後遲遲沒有離開,想必是不懷好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客氣。桓大司馬安生且罷,如果有什麽不好的心思,現成的“人盾”送上門,不用白不用。

劫持朝官?

誰會管?

滿朝文武巴不得見桓大司馬吃癟,郗超的親爹都會拍手稱快。

南康公主心領神會,當場拍板,郗參軍的命運就此敲定。

不樂意?

直接綁上馬車,不走也得走。

如果桓容再狠點,直接授給郗超國官,将他扣在鹽渎縣,不付出點代價,桓大司馬休想撈人。

所謂神功未成先砸腳面,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得知随行人數增加,其中還有郗超,桓容轉了轉眼珠,對親娘和李阿姨佩服得五體投地。打發走小童,将藏在榻下的玉枕塞進書箱,桓容拍拍手上榻休息,難得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桓府前人喧馬嘶。

近五十輛大車長龍狀排開,每車配有數名健仆。五十名護衛立在兩側,桓容一身藍色深衣,發束葛巾,拜別南康公主。

“阿母保重。”

三拜之後,桓容直起身。

少年俊秀文雅,風度翩翩。登上馬車時,長袖随風擺動,發尾拂過肩背,映着高懸的烈陽,仿佛一道镌刻在時光中的美景。

車隊離開桓府,沿路向碼頭行去。

車廂極沉,車輪壓過路面,留下半指深的轍痕。

路走到一半,馬車忽然停住。桓容正閉目養神,忽聽車外傳來嬌音:“桓氏郎君妙有姿容,心甚慕之,望能一見。”

小童好奇推開車窗,當即瞪大雙眼。

桓容湊過去,同樣僵在當場。

不知何時,車隊已被人群圍住。尤其他所在的車廂,簡直是裏三層外三層,被小娘子們圍得水洩不通。目測不下數十人手握銀簪環佩,雙眼發亮,嚴陣以待。

“郎君?”小童臉色有點白。

“別說話,讓我想想。”桓容臉色更白。

上巳節日,謝玄等人是主角,更有桓祎分散火力。

今日他獨自出行,不露面怕會被一直堵在這裏,露面的話……想起小娘子們手中的釵環,桓容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麽多鋒利的銀器迎面飛來,難保不會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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