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翠華敘事

蘇錦瑟拉着翠華上了床榻, 把帷帳放下,密閉的小空間內只剩下微光透過床帷露出的輕微光亮。

翠華瘦了許多但也白了不少,一張臉都尖了下來,顯得眼睛越發得大, 但她還是以前笑眯眯的樣子, 冒出一絲傻氣。

“你怎麽到這裏了嗎?壽陽情況如何?誰帶你來的?”蘇錦瑟心裏抑制不住的激動, 興高采烈地捏着翠華的手,一摸手就覺得不對勁, 連忙碰到亮處看。

只見翠華一雙手布滿傷痕,縱橫交錯, 其中一道自手背劃到手腕雖然已經結痂, 但還是能看出當時的慘烈。

“你的手。”她捧着翠華的手臉色大變。

翠華抽回手,大大咧咧地說着:“沒事,小傷, 當時忙着帶嬷嬷逃出蘇府都沒在意, 一點都不疼。”

“怎麽傷到的?有人要殺你們嗎?”蘇錦瑟抓着她的手, 手指小心牽着她的手心, 心中一緊。這樣的傷口,必然是翠華拿手擋了一下。

翠華盤腿坐在床上,眼睛精亮, 聽到這話倒也沒有害怕之色,她倒是不想以前一樣莽撞地開口,反而想了想才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 來了好幾撥人,有那個鄒雁歸,她是第一個來的,說要帶我回太原, 然後很快來了黑衣人,鄒娘子說是遼人,兩撥人打起來,我就帶着嬷嬷跑了,後來繞回小院的時候發現有一個蘇家打扮的小厮,也不知到底是那邊的人,我這傷就是被他劃到的,後來我們趁亂逃出來了。”

她說得風輕雲淡,好似有神人庇護,一切都化險為夷,可蘇錦瑟卻是聽得渾身發顫,一顆心緊緊懸着,手指不由握住翠華傷痕累累的手心。

翠華雖然力氣比一般女子要大,可到底不會武功。那夜情況聽着便是驚險萬分,人在其中只怕更加慌亂,後有追兵,前途未蔔,身邊無一人可信之人,她帶着嬷嬷在黑暗中逃命一定非常害怕。

“我不怕的,我當時想着我一定要見到姑娘,我得給那三個小黃門斂屍呢。”她笑眯眯地反手握住蘇錦瑟的手,一本正經地說着,一直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暗淡下來。

蘇錦瑟想起離開時,張如九留給他們三個小黃門,皆是武功高強之輩。聽翠華的語氣卻是沒能活下來。

她心情沉重,一時間兩人皆是沉默。

“不礙事的,那個害人的,我已經殺了。”翠華仰着頭,故作輕松地笑說着。她揚起手掌,指着這道猙獰的傷疤,得意說道,“我給他們報仇了。”

她倏地閉上嘴,一臉懊惱地低下頭,把那只手悄悄藏了起來,用袖子遮住手,沮喪說道:“我不該跟姑娘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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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等血腥之事不該污了姑娘的耳朵。她垂頭喪氣地想着。

蘇錦瑟連忙握住她的手,認真解釋道:“你不跟我講你跟誰講。那人既然殺了人,也應該做好被殺的準備,那日不是你動的手,也會有其他人,那人沒完成命令,就算回去也是死,能下這等命令的人必然不會是良善之輩。

“我不會害怕,你也不必自責。”

翠華歪着頭,想着姑娘的話竟然覺得十分有道理,盯着姑娘看了一會,見她沒有露出害怕嫌棄的神情,小心地松了一口氣。

“我就說姑娘膽子大得很。”翠華咧嘴笑,沒心沒肺地說着。

蘇錦瑟摸着她的手,問道:“嬷嬷還沒來嗎?”

翠華突然神神秘秘地說着:“你知道是誰救了我和嬷嬷嗎?”她捂着嘴,眼睛睜大,神秘兮兮地問道。

蘇錦瑟配合地湊過腦袋。

“她們被蘇映照的侍衛言恩救了?”盛宣知端坐在案幾上,聽着歐陽泛流的話,眉心皺起。

“正是,據他所說是找不到蘇侯爺回來找七娘子求救。”歐陽泛流也是頗為不解,不明白他好端端找蘇錦瑟一個弱女子做什麽。

事出反常必有妖。盛宣知眉心一冷。他想起當日在天蘭寺時,他淩空一劍,內力深厚,差點要了蘇錦瑟的命,還有當時與他說話的人,雙手布滿猙獰燒傷,兩人言語皆是不把蘇家放在眼裏。

這樣的人會因為蘇映照的失蹤如此着急來回尋找,本就很可疑。

“去查軍中有沒有一人雙手燒傷或者整日呆着手套,不拘泥于将領士兵,謀士內僚都要查。”盛宣知點了點桌面,冷靜吩咐道。

“那言恩查不查?”歐陽泛流謹慎問道,神情有些忌憚。

“你們找到的他?”盛宣知沉默片刻後問着。

歐陽泛流臉色一變,恨恨說道:“五日前他特意找到我們。我看這小子不簡單,我掘地三尺都沒有找到人,卻是被這厮藏了起來。倒是手段了得,有點暗探風範,租了一處門面開店,隐于人群中,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皆無異樣。”

“想必是一直在等鄒明恩的命令。”盛宣知眼神一冷,語氣冰冷地說着,“五日的時間,足夠雁門傳信到壽陽,寶興軍兵權一半在手,其餘人都是廢子,不如做順水人情讨好我。”

“他,他是鄒将軍的人?”歐陽泛流一臉吃驚。鄒明恩派了一個高手監視蘇映照,而蘇映照說的好聽是風流才子,難聽點便是酒囊飯袋,一點本事都沒有。

鄒明恩殺師背主做到這一步,可不是一個會好心保護廢物的人,沒把這種人當踏腳石已經是格外寬容的事情了。

“那扣着翠華她們做什麽。”歐陽泛流不解,突然神情一變,“想要把七娘子從這個世界上抹掉。”

七娘子回老家祭祖并沒有遮掩,知道的人不少,之後翠華假扮七娘子也一直呆在壽陽,只要翠華徹底失蹤,七娘子就再沒能光明正大出來的理由,若是把她一直跟在殿下身邊的事情說出去,別的不說,只怕蘇家老太太那邊就不好交代。

“可這是為什麽?”他只覺得謎團一個接着一個。

“去查鄒明恩與蘇家的關系,尤其是與蘇映照的,言恩說是監視我看倒像是保護。”盛宣知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突然動作一怔,手指在茶杯上不經意一滑,茶杯差點跌落出手心,晃出的茶漬污了他袖口。

“去查鄒明恩與錦瑟生母的關系。”他手心燙出一點紅痕,可他恍若無事,冷冷說道。

他突然想起,當日在天蘭寺,蘇錦瑟躲在假山凹陷處偷聽到他和另外一人的對話。當時言恩本是可以殺掉蘇錦瑟的,可他卻沒有,而是虛晃一劍給隐在梅林中的人看,卸了另外一人的殺心。

要知道憑他這樣的功力,蘇錦瑟的存在是瞞不過他的。他不僅沒有殺了她,甚至還保護她。

蘇錦瑟在蘇家可不受歡迎,常年深居簡出,言恩這類冷血冷清的暗探對這位毫無存在感的七娘子怎麽會存有仁慈。

也許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鄒明恩。

“那蘇映照找到了嗎?”盛宣知閉上眼把這件事隐在心中,他覺得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情,修長白皙的手指敲了敲了桌面,壓下疑窦橫生的心思,繼續問道。

歐陽泛流露出怪異之色,一臉糾結開口:“這事當真玄乎,我們出城門時還沒有蘇侯爺的蹤跡,可出了壽陽不久就遇到一夥流竄的遼匪,侯爺正巧在他們手中。”

盛宣知神情一凝,眉眼微微下沉。

書上總說無巧不成書,可現實中,所有巧合之下必定是人為。

蘇侯爺消失了這麽久,劫走他的人早就被盛宣知一網打盡,這人當時就失蹤了,可現在突然出現在壽陽,可不是故意扔給歐陽他們。

“蘇侯爺受傷不輕,一路上禁不起奔波的折騰,奴才又收到殿下的信件,這才帶着翠華連夜趕來,餘下的人,還有那個言恩都跟着大部隊三日後到達。”歐陽泛流交代着餘下人的行蹤。

在壽陽十日,他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帶來的內侍監的人幾乎要把壽陽地皮掀了,沒想到差點平地跌跟頭,一張老臉都沒處擱了。

“去吧,辛苦了,好好休息吧。”盛宣知擡眉,神情溫和地揮了揮手。

歐陽泛流見他心思沉重,不敢多留,直接退了出去。

盛宣知一張臉不笑時,眉眼淩厲,眼神銳利,好似鋒利出鞘的寶劍,不寒而栗。

鄒大将軍是個怎樣的人,坊間皆有傳聞,不論功過都能寫上一大本書,他作為東宮太子自然更了解一點。

這樣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庶女身上,如何不讓人多想。

鄒明恩年幼時被老景王爺收養,王爺當成半個兒子養在府中,與小景王爺情同兄弟,甚至與當時被放逐到這裏的萊王如今的官家也是好友。可這樣的人為了向上爬卻和管家聯手,為了河南道兵權不惜親手把景王府推向深淵。

但當時動殺機的其實是他父皇,他父皇一生自卑怯懦,不敢正視比他強大的人,當時聽聞汴京事變,動了貪念,不知如何搭上如今的榮國公,說服景王保駕,入宮勤皇,卻在最後一刻親手編織罪名送景王一門上路。

世人都道景王溝通外敵屠村,卻不知當時他是在抵禦外敵,卻被人抹黑,百官彈劾,為景王覆滅埋下伏筆。

這事也是他無意中知道的,榮國公作為官家器重的左膀右臂,平日沒什麽愛好,唯有飲酒頗為癡迷,最愛大飲至醉,這事還是他某一日酒後吐真言,才上到殿下桌頭,之後被殿下一力壓下。

“鄒明恩。”他低聲念着,他手邊是半塊寶興軍的虎符,冰冷閃着暗光。

雖然他來太原的目的已經達成,可心中謎團卻是越來越多,一個鄒明恩,一個蘇家,一個景王,好想個個都沒什麽聯系,可所有一切卻又都露出一絲蛛絲馬跡。

太原是一趟渾水,卻不像這水卻是如此深,連不知事的蘇錦瑟都可能牽扯其中。

屋內的日光偏到一角,沙漏發出叮咚一聲,倒轉一圈,開始重新計時。

盛宣知驀地回神,竟然已經未時了,早已過了午膳時間。

他起身,問着門口的侍衛:“七娘子如今在哪?”

“還在屋內。”

盛宣知眉眼不高興地下垂,不動聲色地問着:“還和那個婢女在一起。”

侍衛雖然莫名覺得脖子冷,但還是點了點頭補充道:“七娘子不曾出屋子,連午膳都和侍女一起在屋內用的。”

盛宣知眉心忍不住一跳,甩着袖子去了蘇錦瑟的院子,侍衛加快腳步連忙跟了上去。

殿下走的實在有點快。

七娘子門口,張如九恭敬地站着,低眉順眼。

“七娘子睡了嗎?怎麽沒動靜。”盛宣知站在門口聽着裏面一點聲響都沒有,皺眉問道。

張如九突升出不妙之情,謹慎說道:“七娘子剛和翠華一起睡下。”

“一起。”盛宣知重複了一句,盯着屋內,最後平靜吩咐道,“七娘子身邊還有個嬷嬷,算着日子也快到了,你在隔壁收拾出一間房子。”

張如九不解:“院子還挺大,一間……”

盛宣知眉眼一掃,眼風凜冽,比冬日大雪還要酷寒。

“是,奴才這就去收拾出一間。”張如九立馬變了口風,咬重‘一間’二字,神情認真說着。

——也不知這個叫翠華的婢女哪裏得罪殿下了。

盛宣知出門想着。

——王嬷嬷性格古板,一向能約束住不着調的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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