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二更】

池遠:“打完了嗎?”

闵丘:“當然沒有了, 你以為大師賽那麽好打?”

在來上課的途中二人就已探讨過這個問題, 據華金說昨天的手氣不太好,加之沒有得力的隊友,今晚他叫上兄弟來壓場,肯定能打完。闵丘不太懂那些勝點、包分的機制,只能按着他說的話跟池遠裝腔作勢地重複了一遍。

闵丘:“你先把錢給我, 要不明天放假, 我上哪要錢給人家去。”

這一條不是華金交代的, 是他總擔心華金會吃虧, 只有早點把錢要過來, 才能踏踏實實地歡度國慶。

池遠不太情願地膩了一會兒, 剝削人民勞動積累的罪惡肥肉在桌上流淌——他倒也不是想膩闵丘, 主要是好奇心旺盛, 想套話問出來究竟誰是幕後大神。不過闵丘守口如瓶, 他也不能撬開人家的嘴,最後只得乖乖轉錢。

在輸入數字的時候, 池遠裝傻地問了一句:“多少來着,四百二是吧?”

闵丘冷漠地目視前方無人處,毫無預兆地一擡手,“咔”地一聲, 把桌上沒蓋蓋兒的空礦泉水瓶從上往下按成了一個圓形的餅:“四、百、五。”

“哦, 是四百五啊。”池遠也只是開個玩笑,沒真想占這個小便宜,感覺闵丘這個反應還挺來勁兒的, 親熱地一搭他肩膀,“吶,看着,你的號,對吧?轉了。”

不知道為什麽,闵丘感覺自己最近越來越不喜歡跟池遠玩了——按說胖子沒做什麽對不起他的事兒,又在幫華金接單子,那麽站在華金的立場考慮,他應該和池遠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的,但無論胖子是像從前一樣搭他肩膀,又或是跟他說很多無關緊要的廢話,他都沒辦法像從前一樣将之看待為“友情”的交流。要知道,池遠以前可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中十分珍惜的一個。

這種感覺他未曾經歷過,所以很難用具體的某個詞彙準确形容,難道一個人真的只能陪另一個人“走一小段”嗎?難道他和他的朋友也會在某些時候,還沒來得及說再見,就要分道揚镳了嗎?

他的潛意識裏是不願意少了池遠這個朋友的,因為胖子樂觀、健談,手裏還捏着很多學習交流的“資源”,他們雖然都是無官無職的普通同學,談不上什麽照顧,可也會彼此幫襯,在實驗課上搭把手……

池遠在輸入密碼轉錢,闵丘還沒想明白這心情到底是怎麽個情況,突然之間,他的身體先大腦一步做出了反應,一把擒住了池遠襲向他小腹的手向後反制——

“啊!斷了!放手!啊——”池遠的尾音尖到了月亮上去,抽出手來悲憤地哆嗦兩下,“我靠,至于下這麽重手嗎,你也總掐我來着!剛想掐你一下就被發現了!”

闵丘幡然醒悟,他好像就是自從前幾日跟池遠打鬧時起開始覺得心裏有種揮之不去的煩躁感,類似于看到雪地上有了腳印,或是草坪被啃禿了一塊兒的心情,以至于洗了幾遍手都不著見效。

池遠愛出汗,以往二人打鬧,他唯恐池遠身上的老汗沾到自己身上,要是被滴落液體擊中了就十分嫌棄,暗暗多下好幾爪的黑手才能找補得回心情,近幾日在此基礎之上似乎又多了一重障礙,總覺得不光是液體轉移讓他難以忍受,就連池遠的熊掌熊臂他也得避開才行,但由于面積巨大,完全躲避難以實現,所以直接導致了纏鬥中闵丘占了上風也沒有勝利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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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秋老虎?熱返崗?是因為太熱了,才不願意被熱乎乎的胖子碰到自己身體吧。

還好,只是不願意打鬧而已,并不是他們之間的友情出現了什麽問題——只要不是原則上矛盾,那麽等到炎熱的夏天徹底過去,他心裏的那層阻滞就會消失了……

闵丘雙手幹搓了一把臉。

“哎喲——”池遠哀怨地揉了一會兒手腕,緩過勁兒來死性不改,又放出一只新的幺蛾子,拿着手機往闵丘面前送,“來來來,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同樣的人、同樣的話、同樣的情景,上次池遠給他看的是……華金還在身邊,闵丘不能細想池遠接下來将會說些什麽,未經大腦便是一聲暴喝:“滾!”

剎那之間,教室內靜得鴉雀無聲。

他這一聲呵斥的情緒不加掩飾,周圍的同學一個個都精得跟小百靈鳥一樣,誰聽不出來他是真發火了?

池遠顯然不明白自己哪裏惹了他,既意外,又被周圍人注視得十分難堪,粗聲粗氣地質問:“你幹嘛?”

“哎哎哎,幹嘛呢。”班長見情形不對過來當和事佬,往兩人中間一擋,伸臂攬了一把池遠的肩膀——男生正值年輕氣盛,難免有摩擦,最要緊的不是評論出高低對錯誰是誰非,而是先把兩人分開,免得小事化大,“過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華金也從一旁拉着闵丘的胳膊,和班長粉飾太平地對笑一下:“沒什麽,剛才是我惹的,闵丘跟我鬧着玩呢。是吧闵丘?”

闵丘心有餘悸,只字未答。

昨天看樓主講自己年輕時的那段經歷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他睡了一夜也沒能忘記一個标點符號,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驚弓之鳥,只要一想到将要談虎就已色變。

一個人,不需要一輩子不用時時刻刻活在那種傾軋欺壓中,只要受過一次衆目睽睽千夫所指的待遇,那麽整個人生觀、整條人生的軌跡都會為之改變。

誠然,現在的社會比以前更講法制,動手打人之前要多掂量掂量;誠然,他在場的同學可謂個個是思想先進、客觀通達的高材生,不是十幾二十年前那個小破中專裏的一群混蛋孩子可比拟的,但是那又有什麽用呢?一樣會有人背後說三道四,一樣會有人架上異色眼鏡看待這件事,就算在同性可婚的國家也未必就沒人抱有這種觀點。

只要一次,就是萬劫不複。

那樓主家境寬裕,或許也曾嘗試背井離鄉,離開傷心的地方,可只要那天的情景一直留在心裏,人就走不出去。不管身在何處,都仿佛依然蜷縮在那一天的宿舍床底。

是自己的反應過激了嗎?闵丘覺得一點也不。他知道池遠想說什麽。

這家夥信口開河、張嘴就來慣了,而對于聽者有意的華金來說,那些話并不比拳腳的傷害少多少——上次在宿舍的時候華金的臉色就很不好看,闵丘當時想着他最後笑了,那就沒事了,可誰知道他心裏有沒有被剌開個口子呢?好,可能池遠的措辭是稍微文明一點、調侃一點,但是誰說只有大砍刀才能殺人?繡花針要是紮對了地方,也一樣致命。

他不敢想象,卻又不能控制自己想象華金被惡言流彈擊中時落寞的小臉,倉皇的眼神。

他不好奇,他一點也不想知道當今社會的接納程度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更不想當着華金的面拿池遠手機裏的那些破圖片來試他周圍的同學對待此事的态度。

“怎麽了?”華金方才沒聽清二人對話的全程,現在仍是毫不知情,疑惑地看向闵丘,小聲問道,“怎麽我一轉臉你倆就吵起來了?他剛才說什麽了?”

那雙眼睛,就是黃種人最普通最常見的眸色,黑色的瞳孔,褐色的虹膜;那張小臉,闵丘沒有拿尺子仔細測算過是不是“三庭五眼”,反正他看了一年多,沒有一眼曾是讓他覺得不好看的。

由于迎光的原因,那雙眼睛的瞳孔收縮變小,褐色的虹膜占了大半江山,看起來更像是晶瑩清澈的茶色水晶鑲嵌在瓷器上——水晶要怎麽嵌在瓷器裏,闵丘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一定具有可操作性,否則眼前怎麽會有一座成品?

而且不難想象,它工藝複雜,價值連城。

人的虹膜和指紋一樣,都具有唯一性,單看眼睛就能認出一個人絕非妄談,而這塊茶色水晶裏的圖案,他已經記下了。

闵丘無言凝視了一會兒,感覺華金的瞳孔仿佛擴大了一點兒。

有可能是因為他背後的陽光這一會兒沒那麽烈了吧。

假如,他是說假如——假如華金真的像社會上某些行為不檢點的人一樣,是一個害人害己的“爛人”的話,那他受到譴責,指名道姓的也好,含沙射影的也好,那都是他自己作的,是他活該,是他“實至名歸”,闵丘絲毫不會同情。可關鍵華金不是!他從裏到外幹幹淨淨,讀着艱苦卓絕的專業,啃着晦澀難懂的課本,家庭不那麽完整、童年不那麽完美,他握緊小小的拳頭用了比別人更多的堅毅控制着自己沒有走上歪門邪道——哦別說走歪門邪道了,他連走路都踩在最幹淨的石板上,蹦跳着繞開那些積水泥灘。

說真的,華金的外形看起來比絕大多數男生讓人舒服多了——他沒有青春期荷爾蒙失調的遺留痘痕滿臉,沒有發育未用完的能量轉化為脂肪囤積,沒有敲碎個啤酒瓶把瓶底架在臉上的大厚眼鏡,沒有随時随地下一場紛紛揚揚的滿頭皮屑。好,就算這些條件都是人的主觀意願不能完全控制的,那至少華金比其他男生相處起來也讓人舒服多了——他沒有這個年紀大多數男生那種愚蠢的自大、不倫不類的世故,就算偶爾有些小算盤——人誰能不為自己打點小算盤?他的小算盤比班費支出明細還幹淨,随時能挂到公告欄上去,甚至比背着他跟他爹要了不知道多少錢的大哥可愛多了。

華金,這麽一個連戀都沒戀過、人家同性戀大軍可能都嫌他不配稱之為同性戀的人,他是最不該因為某些小群體中的少數人而遭受罵名和白眼的。

“你到底怎麽了?”21世紀模範小Gay問道,“池遠跟你講價了?你讓他一點兒就是了呗。”

池遠……不得不說,池遠今天丢臉丢得有點兒飛來橫禍的倒黴意味,闵丘從大一和他打鬧到現在,眼見着他越來越胖也未曾有過與之交惡的預計,一直将其當做數得着的朋友,可是,就為了華金還能像現在一樣無憂無慮、屁事都不知道地坐在旁邊,呆着一張傻乎乎的小白臉這麽看着自己,闵丘也覺得值了。

哪怕時間重來一遍,他也不改變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要是時間能多倒回去倆星期,他應該在池遠上次拿圖片給他看的時候就把他打得知道什麽叫後悔。

“這裏邊就沒有一分錢的事兒。”別說區區三十塊了,闵丘以前吃飯喝酒沒少請客花錢,從來沒跟池遠計較過,“我煩他。”

說着,闵丘看見桌上被壓扁的礦泉水瓶也覺礙眼,想拿起來遠投到垃圾桶裏去,而一擡手,卻驀然感覺到手臂上一陣阻力——華金的兩只小爪還抓着他的胳膊。

闵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讓他放開:“我不跑。”

要是他真想追上池遠揍一頓,難道華金能攔得住?班長能攔得住?

華金放開了手,兩掌仍像模組定型一樣保持着原來的屈曲度——這小子剛才大概是怕他一時沖動傷了和氣而用了不少力道,但這點力氣對于他來說不算什麽,根本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掂起桌上的礦泉水瓶餅——他的座位距垃圾桶3米,垃圾桶高50、直徑30厘米,他展臂有效長度約為70厘米,相當于他和垃圾桶的實際距離不過是兩米遠,閉着眼都能投進,要是這都投不進……闵丘默默起身上前,撿起地上的瓶子,丢到了垃圾桶裏。

他摸了摸前臂被抓住的地方——一定是因為剛才被華金剛才抓得……這感覺,是麻麽?

“怎麽了啊?怎麽了嘛!”午飯時,華金跑前跑後地問了一千遍,“你煩他什麽啊?這兩天不是都好好的麽?到底怎麽回事啊?”

扪心自問,闵丘“煩”的并不是池遠本人,更多的是因為那段聽來的往事讓他一想到就心驚肉跳,他又怎麽可能将之告訴華小金呢?

闵丘只道:“吃飯呢,讓不讓我好好吃飯了?非要提這事。”

“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的,”見左右無人關注他們這邊,華金做了個可憐巴巴地表情,像是小孩委屈得咧嘴要哭,“你就說說呗。”

“太醜了。”闵丘擡手朝他的臉蓋了過去,“大人的事,小孩兒懂啥啊,吃你的。”

從他掌中鑽出的華金已恢複了常态,義憤填膺地說:“他惹你生氣,我也煩他,咱釜底抽薪,把他單子退了,不給他打了。”

闵丘:“傻不傻?他錢都給我了你還說不打?正好,我把錢轉給你。”

一收到錢,捧着手機看餘額的華金又變成了牆頭草,鼓着臉猶疑道:“你都煩他了,我還打他接的單子,幫他賺差價,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叛徒啊?”

年輕真好,長得白真好,闵丘看了心想,鼓着臉的華金看上去比盤子裏的西紅柿炒雞蛋還水嫩。

到底嫩到了什麽地步呢?大概是像南豆腐那種口感的吧。下口得輕,還得用舌頭和口腔內壁托穩,先固定住它的位置,它雖細柔滑嫩卻并不入味,要是指望咬開之後有什麽新發現那就太愚昧無知了,它最甜美的湯汁應當是附着在它表面的那一層,這時恰好可以用舌尖細細地舔舐品嘗,輕輕吮吸溫熱的汁液,待到掠取一遭完畢、享受過它的柔嫩過後,真要用上牙齒開咬了,那動作也不宜太快太用力,切記要輕要柔,邊咬邊斟酌力道深淺,否則容易咬到自己舌頭……

闵丘回過神,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怎麽并沒有南豆腐?

不過好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也沒氣到“恨屋及烏”的地步,華金代打和池遠嘴欠這兩件事還是能分得開的。食堂菜色寡淡,闵丘想找點利于下飯的味道,故意口是心非地說:“有一點點吧。”

“啊?”華金不滿,“不是吧?大丘丘,你別忘了,我這錢是說好了要拿去給你買蝦、大閘蟹的,現在正是吃螃蟹的時候呢。”

說到這個闵丘就要認真表明立場了:“我不吃螃蟹,太麻煩了。”

華金:“我給你剝啊!”

“……”闵丘心裏一陣直流電“滋啦”經過,電得他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這感覺太詭異、太詭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細思極恐”麽?

他順了順自己的心口,嚴正拒絕:“我不要,你用手剝半天再讓我吃,不講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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