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見

今日和尋常一樣,王悅起床給王樂熬了點粥做,喊了她起床。在現代久了,公子哥的貴氣去了七七八八,又加上從前在軍營裏待過一段日子,本就不是什麽嬌貴的人,王悅如今做飯洗衣服什麽的都幹得很順手。

短發少女慢騰騰地穿着睡衣爬起來,走到桌前坐下,睡眼惺忪地喝了口粥,覺得不好喝,絲毫不給面子地噗一聲又吐回了碗裏。

王悅看了眼她。

王家父母重男輕女,兩兄妹自小關系就很疏離,從前王家有錢的時候,王樂一直住校,幾乎和兄長沒有任何往來,甚至連兄長換了個人都絲毫沒有察覺。以前的王悅對王樂也沒什麽太深的感情,大約是也打心底瞧不上這爛泥扶不上牆的妹妹。

琅玡王家姊妹兄弟衆多,王悅卻沒什麽親近的人,他母親曹淑一輩子就他這一個兒子,嫡長子,唯一的一個女兒在那場有名的東晉“衣冠南渡”大逃難之中早夭。幼小的屍體裹了布條随地埋了,胡人馬蹄踐踏而過,屍骨遺跡什麽的丁點都沒剩下。後來曹淑想起這小女兒,總是念叨這小女兒福薄,早早投胎去了太平盛世過好日子了。

巧的是,那小女兒也叫王樂。

王悅對着這樣一個小姑娘,确實說不出什麽重話,何況這名叫王樂的少女甚至和他母親曹淑有幾分神似,他看着她的臉,真像是瞧見了當年烽火裏頭那王家小女兒。

王樂沒喝粥,頂着頭蓬松的短發,拎了書包走了。

王悅嘆了口氣,覺得這小姑娘脾氣真是夠大,确實有王家人那股猖狂勁,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打算去店裏幫忙。

今天店裏沒什麽人,天氣熱,老板趴在櫃臺上攤着胳膊上的肉打哈欠,瞧見王悅走進來,他招了下手。

“王悅!”

王悅擡頭看去,只見老板彎腰從地上撈過一疊寫好的挽聯,他伸手接過來。

“殡儀館打電話過來,說是有家的老人走了,昨天夜裏上的路,請店裏王老頭寫副挽聯送送他。”老板看着王悅心裏暗自高興,這幫工請得值,一個月八百塊錢,使喚得太舒服,能打雜能寫挽聯還能兼職跑腿,他将那兩副挽聯用黑紙包了包遞給王悅,“你把挽聯送過去,趕緊的。”

“送哪兒去?”王悅接過來,心底知道這人又在偷樂着剝削他,他在現代的技能有一半多是這人訓練出來的,欺負老實人這事兒我們王老板幹得那是臉不紅心不跳。

“我給你個地址。”王老板從一旁一大疊便利貼摸出一張遞給王悅,“你趕緊送過去就行了,然後早點回來幫着打掃!你好好幹,下個月給你漲工資!”

“行啊。”王悅笑了下,低頭看了眼,簡體字他如今認得很輕松。他放下包,拎着東西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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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送走了憨厚勤快的“老實人”,笑眯眯地喝了口茶,悠然自得。

一旁昨天剛去看了白內障的王老頭看了眼一臉油膩的王老板,低低咳嗽了聲,“這天太熱,叫他打個車去吧。”

“嗨!打什麽車啊?年輕人,就是得有股幹勁!要能吃苦,我看王悅就很不錯,這能成大事啊!”老板笑出了一口黃牙。

王老頭慢騰騰地磨着墨,“打個車也就二十多快錢,他兩條腿得跑一上午,太老實了,總是吃虧。”

王老板嘿嘿一笑,對着那念念叨叨的老頭低聲道,“這你個寫字的就看不出來了!老實人吃不了大虧,王悅你看着他憨,他全明白。”王老板笑了笑,摸着案上的玉蓮花擺設開始慢騰騰地沙着嗓子唱曲兒,“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

深巷中悠悠的昆曲調子傳出來,寫字的老王心裏腹诽,滿身銅臭味的人,唱得倒是有幾分味道嘛,随即下一刻他就被一聲叫聲驚得摔了筆。

“給王悅的地址拿錯了!”王老板拿着張便利貼抖得滿臉肥肉都在顫,“操!給他打電話快把他喊回來!”

“可、可他沒手機啊!”老王慌忙去撿自己的筆,詫異地看着他。

“完了,那這小子給送哪兒去了?!”

出了門,沒走一會兒,王悅就已經滿頭大汗。再好的脾氣也耐不住這種折騰,王悅頂着大太陽走了三個小時後,終于有些想罵娘了。姓王的這回是把他往死裏整啊!

地址給的很奇怪,王悅一路問過去,一直到下午兩點才找到那塊大致的區域,就在他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的時候,忽然發現許多黑色的車從眼前陸續開過。

車上有大團的黑色花束,明顯是葬禮車隊。

王悅松了口氣,總算是找着了!

他忙順着他們的方向跟着走過去,結果還沒進小區就給人攔住了,他解釋了半天自己是來送挽聯的,那保安卻只是疑惑地看着他,最終讓王悅先在這兒等等,他打個電話确認一下。

那保安打了十幾分鐘,電話一直沒通,王悅覺得自己耐心不夠用了,說了半天也說不通,趁着保安沒注意,他拿着東西走了進去。

走進去不久,王悅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青色磚石為主的四方大宅院,坐北朝南,表面瞧着其貌不揚,實則無一處不耗費心思,風水地勢被運到了絕佳,這種格局古稱叫龍擡頭,擱在魏晉那是門閥權貴獨享的。清一色的保安将宅院圍得嚴嚴實實,每個來吊唁的人胸前都佩戴着黑色的紗花。

王悅查看了一眼那門牌號,又對了一遍地址,沒錯。

謝家宅院,主人貌似是姓謝。

混在人群之中,王悅其實是很紮眼的,他沒穿黑色衣裳,穿着一身用王樂的話來說土到掉渣的黃色短袖校服,這還是他上高中的時候學校發的,實在是他沒什麽衣裳,褲子鞋子都很舊,舊到有股很髒的感覺。

果然,沒一會兒就有人上來盤查,王悅曬得太久了,整個人有些脫水,太陽穴都開始隐隐作痛,他又耐着性子解釋了一遍。

大約保安也沒想到有人敢來這場子找麻煩,态度倒是比外頭的人溫和一些,細細問了幾句,覺得有些對不上,正打算仔細問,一輛黑色的車開過來按了下喇叭,尖銳的聲音引得所有人回頭看去。

保安立刻走上去,車窗搖下來,穿着黑色裙子的高挑女人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冷冷掃了眼那保安,似乎說了一句什麽話。

那保安慌忙道歉,也顧不上管王悅,回頭使了個眼色讓他從後面進去,自己去給那女人打開大門。

王悅回身往宅院中走,他本想着把東西送到讓人轉交就行,結果沒人搭理他,他莫名其妙就進去了,回頭看了眼,卻見那車中的黑衣女人恰好回頭看了眼他。

王悅微微一頓,那女人不過望了他一眼,随即便漠然地轉開了視線。但是就在那一眼中,王悅敏銳地察覺了一些東西。

上一世在建康城,那些權貴子弟望着街頭凍死骨的也是這樣的眼神。

王悅太久沒見過這種眼神,乍一看見還有些不習慣。他在現代待久了,現代的階級層次感比晉朝要弱化不少,

有人在催促他進去,他猶豫片刻,走了進去。

寬敞的大堂裏空調打得很冷,王悅剛走進去的時候凍得輕輕一哆嗦,仔細看去,大堂中站了不少人,無論男女全都打扮的很正式,女人胸前佩戴着黑色紗花,肅穆的靈堂裏鴉雀無聲。王悅擡頭看去,從三樓垂下的二十四副黑邊挽聯飛瀉而下,靈堂正中央擺着一張黑白的老人照片。

腳底下純黑色的大理石地磚鋪開清冷的光,大廳的中央站了個少年,黑色的襯衫沒有一絲褶子,他立在光影中央,整個人從背後瞧上去有棱有角,卻不張揚。

王悅意識到自己誤闖了靈堂,立刻就想退出去,卻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那大廳中的黑衣少年,那少年站的位置太搶眼了,這個角度他看不見少年的臉,只看見純黑色襯衫貼着少年的脖頸,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種喪事的肅穆氣氛中。

有人注意到了王悅,卻不敢開口說破,只是望着他詫異,王悅往後退,打算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一轉眼卻瞧見了剛才在門口撞見的那黑衣女人。

女人踩着高跟鞋大踏步走進來,達達的聲音一下子在安靜的大廳中引來了許多人注意,王悅不知道這女人為什麽竟是比自己來得慢,忙側身避了下。那女人掃了他一眼,似乎皺了下眉,卻沒有理會,大踏步走過去了,她直接走到那靈堂中央的照片前,越過那立着的少年,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從一旁的黑色盒子裏畢恭畢敬地捧出一束雪色的花束,輕輕放在了那黑白照片前。

“爸,我回來晚了。”那黑衣的女人捂嘴沉默了一會兒,等到情緒穩定後才平靜地放下手,回頭看向那站着的黑衣少年。

黑襯衣的少年沒說話,一雙眼平靜地看着那黑白照片,這個角度,王悅瞧不見他的表情。

那黑衣女人忽然開口了,“謝家大少倒是端得住,一滴眼淚都沒掉,這靈堂前頭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姑姑今日和你掏心窩子,老爺子走了,你爸早算不上謝家人,今後這一家子,姑姑叔叔們,可都全仰仗你了。”

那少年依舊沒說話,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神色未變,那女人的臉色卻漸漸難看了起來,大約是沒想到這少年會徹底無視她。

局勢正僵着,一旁走上來個戴着副金絲眼鏡的男人,拉了把那女人的胳膊,回頭對那少年道:“老爺子年輕時雖然去外頭看過世界,老了終究還是盼着落葉歸根,這一趟走了,我們子孫輩的還是将老人家送回南京老家,你看如何?你是嫡孫子,老爺子生前疼你,死前都還念叨着你,遺囑上也只指了你一個人的名字,這事兒你拿主意。”

少年望着那照片良久,平靜地低聲嗯了一聲。

眼鏡男人回頭望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一下子紅了眼眶,似乎是喊了聲“二哥”,眼鏡男人看向一旁的管家,“這喪禮辦的不像話,去拿幾束香來,讓謝家子孫給我家老爺子上炷香,送我爸安安心心走這一程,在場都是謝家親朋故友,一齊做個見證。”那男人掃了一圈,忽然視線落在了一處。

王悅本來都已經快走出去了,卻被人喊住了。

“你站住!”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王悅一僵,慢慢回頭看去,卻只見那儒雅的中年男子望着自己,溫和道:“你去拿些香。”

王悅穿着身快洗爛了的舊校服,站在人群裏那叫一個格格不入,大家一看見王悅的打扮臉色就變了,王悅站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頓覺不好。

那眼鏡男人見他沒動,問道:“你怎麽了?”他掃了眼王悅的裝扮,猶豫道:“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兒?”

王悅覺得自己太陽穴有些疼,他看着周圍那群人,終于開口道:“我來送副挽聯,是你們家定了副挽聯嗎?我和保安提了,他說确認一下,我就進來了,東西不知道交給誰。”

眼鏡男人看了眼那一旁的穿着黑襯衣的少年,似乎有些詫異,緊接着回頭看向管家,“怎麽出這種岔子?打電話确認一下。”

王悅隐約覺得情況不妙,一擡頭卻看見一直沒說話的黑衣少年正回頭望着自己,他到此終于看清了那少年的正臉,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卻忽然愣住了。

那少年清瘦卻不孱弱,骨架撐起一身黑色襯衣,清清冷冷地立在那兒,像株古畫裏潑墨寫意的勁竹,三分皮相七分風骨,壁立千仞。

王悅還未來得及感慨這人長得養眼,卻是先愣住了,奇怪了,這人怎麽長得這麽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他正盯着這人看,忽然聽見這少年身邊的眼鏡男人開口了。

“你們倆認識?”那眼鏡男人似乎有些詫異,開口招呼王悅走過去。

王悅已經察覺局勢不對勁,不想淌渾水,便站着沒動,一旁的仆人卻是将一盒香遞到了他手上,當着衆人的面,他頓了片刻,确實沒辦法,只能将盛滿香的盒子送了過去。

他将那盒香遞給了那黑衣的少年,遞的時候忍不住擡眸看了他一眼。

黑衣的少年一雙眼看着他,淡色的眸子瞧不出任何的情緒,他伸手從王悅手中接過了香盒,低聲淡漠道:“你回去吧。”

王悅點點頭,猶豫片刻後将手中的挽聯也遞了過去,“王老板讓我送過來的,地址是這兒沒錯。”

黑衣的少年停頓片刻,擡眸望着王悅,半晌,他伸手接過了那盒挽聯,抽開看了眼,而後平靜道:“多謝你走一趟。”他看了眼那管家,示意他帶着王悅離開這兒。

王悅不想多生事端,跟着那管家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剛走兩步路,卻又給那眼鏡男人喊住了。王悅心裏已經把這挑事的人罵得狗血淋頭,回頭臉上卻沒顯露什麽,落在大家眼裏頭,一副瑟縮不懂事兒的樣子。

那眼鏡男人挂了手機,笑了下,讓王悅走上前去,“我這兒問過了,沒說要人送挽聯啊?你這兒不是送錯了吧。”

王悅心裏直罵人,親爹死了卻在他葬禮跟一副挽聯糾纏不清的兒子也真是少見了,他臉上挂着笑,低聲道:“不、不會吧?地址沒錯啊。”

“你過來,我看看你那地址。”眼鏡男人也不知道想些什麽,不依不饒的,一雙眼緊緊盯着王悅。

王悅走上去将寫着地址的紙條遞給他,卻忽然感覺腳下踩着了個什麽東西,下一刻,一記耳光對着他的臉就甩了過來,王悅都感覺到了掌風,生生在最後一刻壓住了自己的下意識反應,沒躲沒擋,站在那兒受了這一記響亮的耳光。

聲音在大廳裏回蕩。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悅垂眸,松開腳下踩着的黑色裙子邊,低聲道歉,“抱歉。”女人的裙擺太長,純黑色與黑色大理石幾乎融為一體,他注意力全在那男人身上,沒留意。

黑衣的女人垂眸望着王悅,大約沒想到這少年道歉得這麽幹脆,看着他臉上的巴掌印,冷冷笑了聲,卻沒多說話,回頭看向那立在靈堂中的黑衣少年,“謝景,今天這是什麽場合什麽日子?什麽人都能往裏頭進了?!”

那名喚謝景的黑衣少年望向王悅,還未說話,王悅已經低下頭。

“對不起,我、我沒有留意,我馬上離開!”

王悅的頭埋得很低,謝景看清了他臉上的紅印子,一直甩到脖頸處,有細微的指甲刮出來的血痕,這少年似乎吓得不輕,渾身都在壓着顫抖。謝景回頭看了眼那黑衣的女人,在他轉開視線的那一瞬間,那少年忙轉身離開,那身顏色有些髒舊的衣服在人群裏很紮眼,很快消失不見了。

謝景立在堂前看着那少年倉皇離開的背影,忽然就皺了下眉,那黑衣的女人同那戴眼鏡的男人本來還欲說話,一下子頓住了。

謝景掃了他們一眼,臉上瞧不出喜怒情緒。

不知道為什麽一瞬間沒人說話了,大廳中一下子靜了下來。

腳步聲響起。

謝景回身走到那靈堂前,修長冰涼的手抽出三支香,氤氲的輕煙舒卷開,将少年的眉眼籠罩在一片霧氣中,他擡頭看向那懸挂在堂前黑白照片上的溫和笑着的老人,伸手将三炷香供在了堂前,一雙眼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

大廳中一時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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