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

王悅出來後,覺得今天這事兒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他又不是傻子,明顯看出來那葬禮上一股濃烈的火藥味,一群人裝模作樣擺道場治那黑衣的少年,正好他給槍口上,這是一出戲,殺雞給猴看,他今天就是那只沒眼力見的雞。

王悅在回來後發現這事兒壓根就是王老板弄錯了,這地址是神通廣大的王老板抄殡儀館幾個高級業務人員的,王老板一生致力于和人殡儀館搶死人生意,結果陰差陽錯把錯的地址給了王悅,王悅對着那一臉歉意的王老板,頭一回覺得自己這老實人形象快裝不下去了。

王老板良心發現,知道王悅一整天沒吃沒喝在外面曬了一天,不知道怎麽的還給人抽了一耳光,良心非常過意不去,塞了王悅二十塊錢,讓他晚上回家好好休息。

王悅回家的路上捏着那二十塊錢,真想給他幾個白眼,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上輩子花天酒地造的孽太多,這輩子遭報應了。

王悅又熱又累,本來想拿着二十塊血汗錢去買點吃的,走在街頭的時候,腳步卻忽然頓住了,他緩緩回頭看去。

太陽西沉,街道盡頭的地平線上湯湯霞光,整個城市閃爍着燈光,與晚霞一齊将傍晚的城市照耀得通透無比。這景象很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古往今來的繁華城市,在太平時期都有幾分相似的雍容。

王悅看着與千年前一模一樣的陽光落滿這千年前的大地,紅色的暮光照在他的臉上,遮住了臉上的傷口,他手裏還緊緊捏着那二十塊錢,良久,他終于忍不住低頭扶額笑了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麽。

收拾好心情,他眯眼看着那光,笑了下,拿着本來想吃飯的二十塊錢去買了本書。

晉書選讀。

他坐在街頭翻了一陣,沒翻完,感覺到時間差不多了,起身回家給王樂做飯。

坐在廚房裏收拾的時候,王悅看着菜刀寒光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臉,他自己都快認不出來這會是建康城數一數二的纨绔了,洗衣做飯帶孩子,又當爹又當媽的,确實大不一樣了。

王悅失笑,麻利地将菜弄好了。洗手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臉上的巴掌印已經褪了,只剩下臉頰處還有幾道指甲劃出的血痕,他看了兩眼,想起今天的事兒,純當給狗咬了口,沒放在心上。

王樂今晚一直沒回來,王悅等了半天,漸漸察覺出不對勁了,拿家裏的座機給王樂撥了個電話,對面卻是無人接聽。就在王悅等不住打算出門去王樂學校找人的時候,門外卻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王樂哼着歌往裏頭走,拿鑰匙開了門。

兩兄妹的視線就這麽對上了,王樂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王悅,“幹什麽?”

王悅打量了她幾眼,沒看出她有什麽問題,開口問道:“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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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樂很直接大方抱起手回嗆了一句,“你管得着?”

王悅被噎了一下,覺得小姑娘脾氣夠大的。他沒什麽養小女孩的經驗,對付王樂就是兩個字,裝傻。在他的眼中,他保證王樂餓不死就成,拿起筷子遞過去,他開口道:“回來了就吃飯吧。”

王樂掃了眼王悅做的菜,大熱天得本來就沒胃口,看完這菜色更是沒胃口了,她慶幸自己在外頭吃了。

“我吃過了。”她擺擺手打算回房間。

王悅看着她頭也不回地走進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這每天的日子還是照常過。

王悅從床上醒來,睜開眼就瞧見綠油油的藤蔓纏繞着生鏽的窗戶,大片大片肥碩的綠葉子随風輕動。清晨的陽光從外頭打進來,照在他略顯困倦的臉龐上,他閉了一瞬眼,覺得活着的感覺還真不錯。

他有時候真怕自己一覺睡去便再也睜不開眼,腐爛生蛆都沒人知道,堂堂琅琊王氏世子,這死得未免也太凄涼了。

閉着眼睛裝了會兒死,王悅一腳蹬了被子起床,洗了把臉後整個人神清氣爽,照鏡子的時候看了眼,脖頸處的刮傷竟然有些化膿的感覺,王悅摸了把,癢得厲害,他覺得那女人厲害了,這是有毒啊!

他洗了把臉,拿剩下的料酒随便地擦了下傷口,倒是也沒太把這點小傷放在心上,他從小就不老實,上蹿下跳窮折騰受的傷多了去了,這點傷确實入不了他的眼。

王悅簡單收拾一下便去王奸商的店裏幫忙了。

王老板是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店裏只有王悅和睡眼惺忪的大花。

大花是王老板死去的老婆養的橘貓,一團肥膘,王悅低身撈起邁着小碎步走過來的大貓,把它放在了鋪着軟墊的櫃子上,揉了揉它的腦袋,然後起身去把開張的牌子支起來了。

大花哼哼地喵了兩聲,尾巴一卷窩成團睡了。

王悅偏頭打量了它兩眼,覺得這大貓與王奸商越來越神似了。

喪事店裏沒什麽人,王悅正打掃着,看見寫挽聯的王老頭拎着只搪瓷茶杯進來了。

“早啊,王叔。”王悅擦着櫃子打了個招呼。

“早!”王老頭四下看了眼,沒瞧見王老板,朝着王悅摸過來了,“王悅啊,叔和你說個事兒。”

“叔,你說!”王悅收了東西,起身看向王老頭。

王老頭從兜裏掏出個紅包,往王悅這兒微微一推,“過兩日又是交房租水電的日子了,你手頭緊,先墊吧墊吧。”

王悅從出生起便是一路揮金如土混日子,窯子歌姬坊大把大把砸銀子從沒眨過眼,二十年了,頭一回有人給他塞錢,他一下子頓住了。

“不,叔,這錢我不能拿。”王悅反應過來後覺得這錢不能拿,王老頭一輩子無兒無女的,每天寫兩個字過日子也不容易。

“拿着。”王老頭把紅包朝王悅那邊推了推,低聲道:“也沒多少,你拿着買點吃的,買點新衣裳。”

王悅看着王老頭的幹瘦的手底下壓着那只紅包,喉嚨跟猛地堵住了似的,一瞬間竟是說不出話來,要說他自己也不是沒給人送過錢,從前當纨绔的時候,路上瞧誰可憐了也會随手扔點銀子,在窯子裏扔的錢更是流水似的,他看着那薄薄的一只紅包,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老頭以為王悅是自尊心重,輕輕把錢推到王悅手底下,“算是叔借你的。”他看着王悅,問道:“日子有什麽難處就和王老板開口,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別憋着,這畢竟是老皇城,一個月八百塊錢哪裏活得下去!”

王悅看着他,良久,點了下頭,“嗯。”

“上回讨債的人沒再來了吧?”

“沒有。”

“你和你妹妹小心些,躲着他們點,把錢都藏好了,存銀行去。”

“嗯。”

老頭看着王悅良久,心裏頭有些不是滋味,這孩子日子過得确實是不容易,他扭頭四下看了眼,壓低聲音對王悅道:“我有個侄子在這兒開店,他夜裏去老城的步行街擺地攤做點小生意掙錢,你要真的缺錢,你要不下班後跟着去倒騰一下?好歹是個門路。”

王悅靜靜看着王老頭,而後低頭看了眼那只紅包,臉上露出些笑意,“行,我去試試。”

王老頭點點頭,也跟着輕輕笑了起來。

傍晚,王悅将那紅包疊成個小三角,輕輕壓在了王老頭喝茶的茶杯下,而後他關了小店,走出了巷子。

天色将暗未暗的時候,他出現在了老城步行街的街頭,手裏頭拿着張塑料折疊小板凳,腳邊放着只箱子。

王老頭那侄子,是個倒騰二手舊手機的,他那吹得天花亂墜的高科技小生意,俗稱街頭貼膜。王悅不是好忽悠的人,無奈科學素養實在太低,他懷着一種将信将疑的态度,最終還是信了。

跟着王老頭的侄子學了幾招後,他自己把塑料小板凳一支,坐在了車水馬龍的老城街頭。

王悅是個認真的人,他開始認認真真地在街頭賣手機貼膜。

一張五塊,貴的十塊。

第一天開張,生意只能用慘淡形容。

大半夜了,也沒幾個人上來問問,更別說買了,王悅坐在路邊吹了一晚上的悶熱夜風,吹得頭昏腦漲的。

陷入自我懷疑的琅玡王家世子坐在街頭認真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兒出錯了。

開車路過老城的謝景在等紅綠燈的時候随意地瞥了眼一旁的街道,視線忽然就頓住了,午夜的城市依舊熱鬧,街上有行人來去匆匆,隔着長街,他瞧見玻璃櫥窗外蹲了個少年,手支着下巴看着街上人來人往,腦袋微微側着,略長的碎發随着夜風輕輕浮動。

謝景的記憶力一向不錯,他一下子就記起葬禮上的事。

王悅這邊正在瞎琢磨,身旁站了個人都沒察覺,等他漫不經心地回頭時,忽然就吓了一跳。

少年立在他面前,大熱的天長袖長褲,襯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粒,裹得那叫一個嚴嚴實實。王悅盯着那張好看的臉看了半天,腦子裏就一個念頭盤桓,這個人他一定很熱吧。

王悅當然認出來這人是誰了,這不是那有錢人家的貴公子嘛!

重點是有錢!

等了大半夜的王悅一雙眼刷得就亮了,都快綠了。他忽然咧嘴沖着謝景不好意思笑了下,露出一個瞧着很樸實無華的一個笑容。

“貼膜嗎?”王悅打開箱子,“普通的兩百,貴的三百八,我們見過,熟人我給你便宜點算,貴的只要兩百八。”

謝景看着他,沒說話。

王悅上輩子是頂尖的纨绔,二十多年盡和貴公子打交道了,這群人的脾性他都快摸爛了,他自認為自己也不是什麽大方的人,想起上回在這家葬禮上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耳光,覺得宰這人一筆也無可厚非啊!

王悅心裏頭算盤打得啪啪啪響,看着面前的人心思已經拐了千八百個彎,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傻裏傻氣的。

謝景看着這少年,忽然就覺得很有意思,他看見這少年有雙漆黑的眼睛,亮極了,就像是仲夏夜的星辰一樣。

王悅開口道:“到我這裏貼膜很劃算的。”

謝景笑了下,這少年算計人的樣子太過認真。他從兜裏掏出手機遞過去。

王悅眼睛微微一亮,伸手平靜地接過了那手機,“貴的還是普通的?”

“貴的。”

“有眼光!”王悅伸手從一旁的箱子裏掏出一張膜,忽然擡頭看着謝景,“我頭一天開張,講究個彩頭,買一送一,添一百塊錢我給你送個殼。”王悅也沒光動嘴皮子,從箱子裏撈出個土豪金的手機殼就給那手機生生按上了。

謝景看着王悅把金光閃閃的手機在自己的跟前晃了下,忽然失笑。

王悅和纨绔待久了,瞅人眼光特準,一瞧見謝景他就知道這人屬于骨子裏特清高的那種貴公子,絕對拉不下臉跟他這種人計較,花錢就跟施舍似的,王悅自己做無賴做久了,平生最不喜歡的便是這一類道貌岸然的清高貴公子,這人今天若是只羊,他能給他薅禿了。做的就是一錘子買賣,王悅就壓根沒想着今後再和這人打交道。

謝景看着低頭不太熟練卻又認真貼膜的少年,一直沒說話。

少年忽然擡頭盯着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我叫王悅。”

“謝景。”

王悅貼着膜的手一頓,良久才道:“手機殼刻個名字吧,不容易丢,一個字五十,兩個字便宜算八十。”

王悅老實得就跟個傳銷頭子似的。

“……”謝景在王悅的真誠注視下,點了點頭。

謝景掏錢的時候,王悅的臉色很平靜,接過來後數了一遍,數完後,又平靜地重新數了一遍。

“你很缺錢?”謝景接過手機的時候問了一句。

王悅将錢塞到兜裏的動作微微一頓,低着頭輕輕笑了下,“算是吧。”長街有潮熱的夜風吹過,他擡眸看了眼謝景。不知怎麽的,那一瞬間,他總覺得這人的面容有幾分熟悉,像是從前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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