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醫院

傍晚,謝景坐在家中翻了會兒書,莫名有些心神不寧,他擡頭看了眼窗外,風雨如晦。

最終,他收了書,起身出了門。

謝景将車停在了小區外,循着嘈雜聲音走進巷子,他望着那站在血泊中回頭看他的人,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雨下得很大,他隔着雨幕看不清對面人的臉龐,可他卻一眼認出那雙眼睛。

那眼神冰冷極了,跟狼似的。

王悅渾身都是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大雨沖刷着街巷中的一切,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謝景撐着傘立在那兒,很清楚地感覺到了王悅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兩人的距離似乎一瞬間遙遠無比。

謝景走了過去,王悅用一種很冰冷的眼神望着他,隔着雨幕,被激怒的少年脫去了所有的僞裝,渾身上下全是直擊人心的傲慢與兇戾。謝景撐着傘,一步步走過去。

王悅眼中終于清明了些。他回過神,回身走到牆邊慢慢蹲下,脫下了衣服裹在了王樂的身上。

他低聲道:“沒事了。”

王樂終于放聲哭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哥,不要殺人!我沒事!你、你不要殺人!”她哭得渾身直抖,緊緊勒着王悅的脖子。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王悅走上來一聲不吭地直接動手,單挑一群人,到最後渾身都血都沒能停下來。她莫名就害怕了起來,她怕王悅真的殺人。

王悅低頭看着吓得直哭的王樂,擦了把手上的血,這才将王樂摟住了,聽着王樂放聲大哭,他眼中漸漸平靜下來。

謝景看着雨中狼狽的兄妹倆,沒說話,掏出手機打了救護車。

醫院裏。

“我來吧。”謝景從護士手中接過藥,撈過王悅的手,低下身給他上藥。

“我殺人了?”王悅問了一句。

“沒有。”謝景低頭仔細地給王悅擦藥,“我讓人去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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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身體比他從前虛太多,确實打不死人,王悅沒什麽反應,後知後覺地問道:“王樂呢?”

“在隔壁房間,受了點輕傷,沒什麽大問題。”

王悅從謝景的手中抽回了手,“多謝你了。”

謝景拿着藥微微一頓,擡眸看向王悅。

王悅身上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對方有刀,謝景之前以為他身上的血是那群放高利貸的人的,後來才知道,大部分是王悅自己流的血。知道消息的時候,他的手輕輕抖了下,他以為王悅占盡上風。

謝景盯着王悅略顯蒼白的臉看了會兒,沒說話。

王悅今天實在是累到沒力氣裝什麽,任由謝景打量,冷靜下來後,他心裏頭意外的平靜,沒覺得後怕也沒覺得後悔。他就是累了。謝景對他施以援手,他是真心感激,但此時此刻竟是打不起精神和謝景認真地道個謝。

從前也不是沒打過架受過傷,但真是頭一次有這種感覺,身心俱疲。

王悅什麽念頭都沒有了,倒頭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也沒去管謝景是不是在一旁看着。

他是真的累,失血過多讓他的手腳冰涼,怎麽都暖不起來,若不是王樂還在隔壁,他覺得自己一閉眼就是死期。

說不上哪裏累,但真的是太累了。

等到王悅躺在床上睡過去後,謝景這才走上前去,借着燈光打量着少年睡着的樣子。

他走到一旁把藥整理出來,放輕手腳,走到王悅身邊揭開他的袖子,拿着棉簽一點點小心地給他上藥。

王悅睡得熟什麽都沒察覺,謝景低着頭安安靜靜地上了一個多小時的藥,最終,他停下來,一瞬不瞬地望着閉眼熟睡的王悅。

謝景擡手輕輕擦了下他額頭上的冷汗,将手伸進去被子,替王悅一點點暖着手腳。

房間裏靜悄悄的。

王悅做了個夢。

賓客滿堂,花月春風,堂下竹林裏腰肢柔軟的樂伎撫琴而奏,正好奏的是一曲大漢《鳳求凰》。

王悅視線一轉。

白梅屏風後走出一人,舞裙流蘇,蒙面的歌姬袖中翻出匕首,他手中酒杯應聲而落,呆怔地擡頭看向那刺客,匕首捅入後立刻被拔出來,溫熱的血濺了那刺客一臉,他正欲說什麽,匕首利落地再次插進他胸膛,就着傷口攪了下捅深了些。

原本其樂融融的宴會一下子混亂起來,有人大聲地喊着他的名字,他想說句什麽,一張嘴卻是一大口帶着滾燙腥氣的血噴湧而出。

女刺客扒着桌案,狀如惡鬼,“王長豫,你王家欠我的!”

王悅猛地睜開了眼,刷一下翻身就從病床坐了起來,他的動作幅度太大,原本挂着點滴的手被針頭直接割破了。他大口地喘着氣,額上全是淋漓冷汗,下意識就去摸自己的心口。剛碰到的那一剎那,他幾乎有種摸到粘稠血液的錯覺。

一直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謝景一下子睜開了眼,眼中清明而銳利。

王悅神經繃得太緊人一時蒙住了,他這是在哪兒?盯着謝景看了半天,他才猛地意識到自己這是在醫院,在現代的醫院,沒有刺殺、沒有酒宴、沒有笙歌與竹林,這裏甚至都不是大晉朝。

王悅微微喘着粗氣,連手是什麽時候給謝景握住的都沒察覺。

謝景拿酒精棉球利落地壓住了王悅的手上的傷口,垂眸看着他的一額頭的冷汗,“做噩夢?”

那哪裏是夢啊?

那分明就是他死前的場景。王悅閉了一瞬眼,冷汗順着下巴砸在被褥上,他冷靜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沒事。”

謝景看着王悅抓着床單輕微顫抖的手,又看了眼他蒼白的臉色,沒說話,一點點擦去王悅手上的血,撈過藥替他處理傷口。

王悅這才反應過來,擡頭看了眼謝景,他沒想到謝景會守着自己,微微一愣神後下意識說了一句“多謝”,他想抽回手,剛一動,忽然感覺手被人捏住了。

謝景沒松手,低頭繼續給王悅擦着傷口,神色忽然多了幾分淡漠。

王悅一向不習慣別人給自己處理傷口,他身份特殊,長在琅玡王家這種政治漩渦中心,平生小心謹慎,處理傷口這種事除非是親近之人,否則絕不假手他人。這已經養成了習慣,剛才讓醫生處理身上的傷口是因為确實危險,如今讓謝景給他處理傷口,他有些不自在。

王悅也知道這不是晉朝沒那麽多事兒,可他依舊不自在。看了眼謝景的神色,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抽回手的沖動。

謝景這才低頭看了他一眼,“夢見什麽了?”

王悅沉默了片刻,開口道:“過去的一些事。”

謝景忽然就想到查到的關于王悅過去的資料,給王悅上藥的手微微一頓,他記起那調查的人給自己資料時的一句話。

“本來是個富家少爺,家裏出了事,倒也是很堅強。”

謝景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緒,繼續有條不紊地給王悅處理傷口,過了良久,他才低聲道:“都過去了。”

王悅聞聲有片刻的悵然,都過去了?确實。人都死了,還能如何?

他一下子疲倦起來,無論他如今再後悔,再飲恨,那些事兒都沒辦法改變了。他和司馬紹那些舊日恩怨,随着他死在這人手裏,一筆勾銷,過去的那些人事,一轉眼都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東西了,他能和誰去算這筆爛賬?

都過去了。他回不去了。

王悅緊了緊手,他今晚的情緒波動太大,他自己也察覺出來了。這些塵封了一年多的事情,忽然就随着這場暴雨湧上了心頭。這場風波簡直是把他渾身戾氣都激出來了,他有多久沒這樣動過怒?上一回還是在武校場給司馬紹出頭。王悅忍不住低頭,想按太陽穴,卻又忍住了。

謝景望着低着頭不說話的王悅,眸光漸漸暗了下去,他伸出手将王悅的被子整理了一下,“還早,繼續睡吧。”

王悅扭頭看向他,過了很久,他輕聲道:“麻煩你了。”

謝景忽然擡手,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輕輕揉了下王悅的頭發,低聲道:“睡吧。”

那揉頭發的動作太過自然,王悅甚至都差點沒有察覺到異樣,等他回味出哪裏不對勁的時候,謝景已經坐回了椅子上,臉上的神色瞧不出絲毫異樣。王悅愣了愣,莫名被自己噎了一下,好像有哪兒不對,卻又說不上來的感覺。

在床上躺了很久,翻來覆去有些睡不着的王悅扭過頭,他下意識盯着謝景的臉看,燈光打得很暗很柔和,這人低着頭的模樣瞧着意外的相當驚豔,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驚豔。

王悅這輩子出生于東晉一流士族之門,前半生可謂享盡人間富貴,绮靡也好,清歡也罷,無一不曾享過膩過,皇宮相府絲竹弦聲響徹,再難撥動心弦。可那一瞬間,他心頭動了下,盯着這人竟是有片刻失神。

謝景見他望着自己,低聲道:“睡吧,夜裏我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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