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造孽

謝景帶着王悅上了樓,推開了門,只看了一眼,謝景伸手啪一聲重新将門關上了。手撐着門,他回頭看向王悅。

王悅傻眼了,“怎、怎麽辦?現在怎麽辦?”他渾身濕透了,手裏捏着沓稿紙,尴尬地望着謝景。

謝景打量了王悅幾眼,“打電話找物業吧。”說完這一句,他忽然又重新推開門淌着水走了進去。

王悅看着謝景推門走進去,自己一個人立在門口,一下子尤其尴尬。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圖紙,慢慢伸手把揉皺了的一角抓平了,王悅一眼就能看出謝景在這些圖紙上所耗的心血,這種精細程度絕不是潦草幾筆就能做到的,王悅想起那堆滿了一屋子的圖紙,心裏有些涼飕飕的。

從數量看來,那怕是經年累月的心血。

王悅覺得他要是謝景,怒從心頭起,這會兒他剁了自己的心都有!

謝景踩着水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王悅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兒,頭發衣領袖口全濕漉漉地滴着水,像是傻掉了。謝景手裏捏着塊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幹毛巾,朝着他走過去。

王悅擡頭看了眼謝景,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抱歉,我……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王悅噎住了,他現在一窮二白,傾家蕩産都沒什麽可以賠謝景的。想了半天,他忽然就覺得,謝景這人遇上他,那可真夠倒黴的。

謝景看了會兒王悅帶着水漬的臉,極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拽着王悅的胳膊将人扯了過來,擡手拿毛巾一點點擦着他臉頰上的水,感覺到王悅一瞬間的僵硬,謝景低眸掃了眼他,手貼着毛巾順着雪白的脖頸一點點往下仔細擦着。

王悅頓了半天,始終沒聽見謝景開口罵他,又覺得謝景這情緒貌似還算穩定,終于,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不生氣?”

“嗯。”

平平淡淡一個字,不知道為什麽,聽得王悅心中忽然顫了下,他微微擡起頭一瞬不瞬呆怔地望着謝景,兩人隔得很近,這個角度剛剛好,王悅不知覺就看愣了。忽然,他卷了下濕漉漉的袖口,将還沾着碎草屑的手默默擡高了些。

謝景一頓,看了眼伸到他面前的手,又擡頭看了眼王悅,靜默半晌,他伸手捏上了王悅的手腕,拿毛巾慢慢把他的手也仔細地擦幹淨了。

“為什麽、不生氣啊?”王悅呆住了,這人脾氣真的好得過頭了吧?

謝景擦着王悅的手,擡眸看了眼他,“有什麽用?淹都淹了,就這樣吧。”

“我、抱歉啊。”王悅實在沒別的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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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沒說話,一點點擦着王悅的手指,把上面的泥和水全擦幹淨了。

很久之後,東晉建康城烏衣巷王家府邸,琅玡王家二公子王恬有天沒忍住,問了不學無術的長兄那麽一句話,“兄長,你為何總是找謝家人的麻煩?”

彼時王家大公子坐在堂前喝茶,聞聲久久沒說話,就在王恬覺得他不會應時,端着茶的王家世子忽然笑了下,低聲道了一句,“我就是想看看,他生氣時是什麽樣子。”

王悅這輩子的孽,大部分都是自己造的。

……

鑒于家裏水漫金山一片狼藉,沒地方睡的謝景拖着王悅回了謝家老宅,進門後,他把濕漉漉的王悅安置在客廳,自己走進浴室調了下熱水,接着從櫃子裏翻出套幹淨的衣服,然後出門将渾身濕透隐約吸着鼻子的王悅拽了進去。

王悅洗完澡走出來的時候,謝景擡頭看了他一眼,眼底忽然就暗了下。

王悅個子比謝景小一些,也要更瘦些,一身白襯衫套在他身上有些寬松,領口随意地敞着,頭發有些亂,濕漉漉地滴着水遮住了眼。謝景看了一會兒,拿了塊毛巾走過去,按着王悅把人弄沙發上坐下了,擡手把毛巾蓋在了他頭上,謝景慢慢擦了起來。

王悅回頭看了眼身後的謝景,猶豫半晌,他把頭微微仰了仰讓謝景擦得更順手些。

靜了很久後,王悅還是忍不住,忽然回頭問了一句,“那些東西,你畫了多久啊?”

謝景揉擦着王悅的頭發,聞聲看了眼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少年一雙琥珀色的眼正望着自己,那模樣竟是有幾分難得的乖巧,謝景手一頓,淡淡道:“四五年吧。”

王悅震驚了一下,忙回過頭沒敢多問。他開始有點佩服謝景的性子了,四五年的心血一朝付諸東流,這換成一般人,指不定能不能扛過去,謝景這人你別說他還真的挺抗打擊的。

謝景将王悅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揉着他的頭忽然問了一句,“你一直都像這樣冒冒失失的?”一直這麽冒失,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王悅猛一下子被戳中了,沒敢吭聲。之前在晉朝,王家人都習慣了,王長豫每隔三天捅一小簍子五天捅一大簍子這事兒還真一點都不稀奇,所有人包括曾經被氣得半死的王悅他親爹王導都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平日裏也沒什麽人會去說他什麽,反正王家多得是叔伯顯貴樂意給他收拾爛攤子。要說王家這幫人,那全是跺一跺腳建康城震三震的狠角色,王悅別說捅婁子,就是把天捅一個窟窿他們也能補回去。

在他們眼裏,王家小世子就該是在江東橫着走,不傲那還算什麽琅玡王家人?

就這樣養孩子,能養出什麽正經玩意兒就奇了!王悅從小就野得沒邊,什麽事兒都敢做,什麽都喜歡試試。

王悅回憶起自己做過的混賬事,臉上略微有些挂不住,扭頭看了眼謝景,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人比人,他這一襯托立刻就顯出謝景溫文爾雅君子風尚了。他低頭摸了下鼻子沒說話。

說起來,講真,上輩子王悅還真不喜歡謝景這一類人,東晉君子,榮名扇于前,黨羽熾于後,君子皮囊下盡是些道貌岸然之人。他看多了所謂儒雅君子幹得混賬事兒,知道這些人其實不過爾爾。

不過有一個家族有些例外,陳郡謝氏,傳聞他們家子弟各個修雅玉質,謙沖和煦,晉朝名士草木君子只認竹,王悅小時候常聽長輩以竹贊喻謝家人,聽得多了,總覺得謝家是一窩竹子成精了。

東晉初年江左政局是司馬家和琅玡王氏的天下,就連江東小兒牙牙學語時都唱道,王與馬,共天下,相比較于王家子弟榮貴滿朝堂,那窩竹子精卻是一直不溫不火,王悅只依稀記得後來他們家許多子弟好像外鎮了荊楚二州,荊楚是江左門戶,北面就是虎視眈眈的劉石,這窩竹子精這麽些年約莫是一直替天子守着國門,難怪是默默無聞。

若是不讀史書,王悅之前打死他都想不到後來竟是這幫人中興了晉室,謝家人全一個個的都是大晉中流砥柱。當仁不讓的江左第一門閥,勢頭甚至蓋過了琅玡王家。

王悅和謝家人不熟,王謝兩家同在建康時也沒什麽太硬的交情,烏衣巷太廣太熱鬧,王悅小時候多的是左右鄰裏朋友知交,東晉初年朝堂政局不穩,王悅的朋友也是随風換了一茬又一茬,幼年的事兒三三兩兩都忘得差不多,後來有人提到陳郡謝氏,王悅唯一記得就是他們家一窩竹子精。

謝景給王悅把頭發擦幹淨了,拿吹風機吹了會兒,揉了兩下王悅的腦袋,看着這人又在他眼皮底下走神,謝景摸着他的頭發靜靜看着他。

這樣子倒是真的乖巧。

謝景學了很多年建築,随手就能畫出精确的黃金分割,他清楚地知道什麽樣的比例最合适,什麽樣的線條最流暢,可有那麽一瞬間,他揉着王悅的腦袋靜靜看着他,忽然覺得十多年所學皆成荒誕,這一幕沒有經過任何的設計,而這個少年微微垂着頭走神的模樣,真的可愛。

謝景給王悅吹幹了頭發,自己找了套衣服進了浴室。

等謝景從浴室裏洗完澡走出來的時候,王悅正坐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按着遙控器,忽然,他停了下來,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挺直了背,一雙眼靜靜盯着電視畫面。

謝景倚着浴室的門看了會兒王悅的臉,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王悅看着電視的目光,帶着一股發自心底的莊重虔誠,就跟打出生起沒怎麽見過電視似的。

謝景随意地看了眼王悅看的電視,古裝劇,他走過去在王悅身邊坐下了。

王悅看了會兒,有些索然無味,假的終究是假的。可他依舊有些停不下來。他和王樂租的屋子裏沒有電視,他在王老板家裏看見過這個,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震撼的無以複加,後來才知道,裏面的故事全是演的,全是些後人想象中的野史鬼話,和真正的歷史相去甚遠。

王悅回頭看向謝景,按了下遙控器關了電視。

謝景從他手中撈過遙控器,又把電視打開了,“看吧。”

王悅的眼睛微微一亮,他望着謝景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那聲音又低又認真,聽得謝景眼中微微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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