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魂夢

王悅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望着給他施針的人。

像,實在是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就像是同一個人似的。謝景二十歲出頭,而謝陳郡今年二十七八的樣子,面前的人除了看着更穩重些外,氣質更冷些,眉眼和輪廓與謝景簡直是一模一樣,就連聲音都是絲毫不差。

他絕不可能認錯,這就是謝景的臉。

王悅慢慢攥緊了手,這一幕給他沖擊實在太大。

謝陳郡感覺到王悅身體的緊繃,施針的手頓了下,擡眸看了他一眼,王悅的嘴角還有血跡,臉色蒼白得不像話,一雙眼卻是緊緊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情緒之濃烈,不像是在看他。

王悅忽然開口道:“你原名就叫謝景?”

謝陳郡望着他,點了下頭,修長的手指慢慢地碾着銀針。

王悅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你認識我嗎?”

“世子說笑了。”謝陳郡面色如常。

王悅一聽見他喊自己“世子”,心裏抖了抖,似乎一頭涼水澆下來,人頓時清醒了些。他打量着謝陳郡,面前的人與謝景容貌相似,聲音相似,名字也一樣,他幾乎以為這人就是謝景了,可仔細地看,确實不一樣。謝景面冷心熱,而面前的人氣質卻是真的冷,一雙眼冷清得瞧不出任何的情緒,他坐在那兒,雲衣廣袖,不像是個入世的人。

可兩人有些地方又實在是太像了。

王悅擡手抹了下嘴角的血,盯着面前的人,忽然開口道:“說來也巧,本世子也認識個叫謝景的人,和謝大公子長得一樣,性子比些謝大公子要好些。”

話一出口,脖頸忽然傳來一陣刺痛,他狠狠地皺了下眉。

謝陳郡的手頓住了,針紮偏了,他望着王悅,伸手把他的衣服褪到了肩下,另一只手碾着銀針慢慢地将針拔出來。

王悅盯着他,低聲問道:“謝大公子,你怎麽了?手抖什麽?”

謝陳郡沒說話,擡眸望了眼臉色蒼白的王悅,眼中平平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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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看着他的眼神,臉色又白了幾分,光看這眼神,他幾乎覺得眼前的人就是謝景,過了好半天,他才低聲道,“謝大公子姿色不俗啊,為何躲在這謝家不見人,要我說,謝大公子這等姿色藏着掖着多可惜。”

這話說得又放肆又輕佻,可謝陳郡聽了臉上卻沒什麽異樣,他依舊給王悅慢慢地施着針,另一只手輕輕捏着王悅已經褪到了手肘處的朱紅色衣襟。停下來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王悅胸口的貫穿傷上面,眼中似乎暗了下。

王悅望着他,開口道:“沒聽說謝大公子還是個大夫,可曾瞧出來本世子這傷有什麽名堂?”

“最近時常吐血?”

謝陳郡忽然開口,那熟悉的淡漠聲音讓王悅一怔,他随即反應過來,掩了眼中的情緒淡淡道:“确實有,不過沒有時常吐這麽吓人,偶爾吐一吐,也死不了人。”

謝陳郡盯着他看了會兒。

王悅一點都瞧不出面前的人在想什麽,喉嚨裏忽然冒上鏽味,他抿了下唇,硬生生把血氣咽回去了。

這個人,真是連眼神都像極了謝景。

謝陳郡望着明顯在隐忍的王悅,眼中忽然黯了下。

……從謝家出來,王悅随手把藥方子扔給王有容,“我在謝家吐血這事兒別告訴我父親,這是謝陳郡開的方子,你拿回去讓府裏的大夫仔細看有沒有問題。”

“是。”王有容低頭掃了眼那方子,又看向臉上沒什麽血色的王悅,“世子你身體如何了?聽聞世子吐血,真是吓死下官了。”

“死不了。”王悅皺了下眉,扭頭看了眼王有容,“把謝陳郡這人給我查查,從底開始查,當過什麽官去過什麽地方認識過什麽人,但凡能查到的,全給我查一遍。”

王有容擡頭看向王悅,頓時面露難色,“世子啊,這事你讓下官一介微末小人如何辦得到?”

“辦不到你就回王導那裏去,別在我身邊待了。”

王有容頓時又是花容失色,就差指天發誓自己只對王悅一人忠心耿耿。

要趕他回去?世子這可萬萬使不得。

王悅看着捂着胸口大驚失色的王有容,嘴角一抽,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招惹了黃花大閨女的負心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那種,他深深地望着王有容。

讓雷劈死自己算了!

“我還是這一句,辦不到就滾。”

王有容有些哭喪着臉,“世子啊,你這不是為難下官嗎?”

“我哪裏為難你了?我供你吃供你穿,這點事都辦不到,你趁早回王導那兒去!”

“世子你這人不講道理。”王有容眼神漸漸幽怨。

王悅:“……”過了很久,他擡手重重地拍了下王有容的肩,“我要笑死了。”

誰告訴你,我是個講道理的人?

王悅當天下午就拿到了王有容呈上來的有關謝陳郡的資料,整整四大本,摞起來有一掌高。王悅坐在書房裏翻了五個多時辰,從中午一直翻到了深夜,他仔仔細細地翻了六遍。

最後他的視線在一句話上定住了。

謝逢君少時就職鎮東将軍府,年十七遷國子監,其遷江州長史,外鎮江淮。

王悅看着那句話,腦子忽然就一蒙。

謝陳郡這個人,他竟然在國子監待過?

永嘉年間,元帝尚未登基,謝陳郡入國子監的時候,他應該是八歲左右,謝陳郡是十六七歲,十年多前的事兒了,他們一個在國子監祭酒門下當學官,一個在國子監學宮讀書,這意味着他當年是見過謝陳郡的!

王悅案前看着那段記載驚詫地說不出話,他竟是認識謝陳郡的!翻着文書,王悅啪一下合上了書頁,他猛地想通一件事兒,難怪他在現代的時候,總覺得謝景很眼熟。

這張臉,他是曾見過的啊,謝陳郡當年是他的夫子啊!早在建康城,他就見過當年的謝陳郡,只不過因為印象不深便忘記了,而這個人和謝景長得一模一樣。

他忽然就記起一幕模糊的場景,國子監下雨天,臨放學了,他回頭朝院中喊着“司馬紹”的名字,有個年輕的少年夫子撐着灰色竹傘回頭望了他一眼。

模糊了多年的記憶随着謝景那張臉的清晰忽然就清楚了起來,王悅之前從來沒把謝景和記憶中的人聯系起來,直到這一瞬間。

醍醐灌頂不過如是。

所有的記憶就像珠子一樣一顆顆串在了線上,線的那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輕輕系在了一個撐着竹傘的少年夫子手上,那少年一身儒雅書生氣質,眉眼清清冷冷。

十年前的謝陳郡,十年後的謝景。

王悅臉色一白,猛地攥緊了手中的文書,幾乎是下意識開口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啊。”

怎麽會有這麽巧合的事?天底下竟是真的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

除非……

王悅手中的書忽然啪得一聲摔到了地上,驚得燭火都抖了抖,屋子裏一下子靜極。

王悅渾身僵了一瞬間,下一刻,他雙手猛地顫抖起來。

如果說,謝陳郡他……他就是謝景呢?和他一樣,也跨越過了近兩千年的如水光陰,最後他留在了大晉朝,當他避世不入的閑散謝家大公子。

王悅被自己的念頭驚得渾身戰栗。

怎麽會?

若謝陳郡是謝景,剛才在謝家,甚至說許多年前的國子監,他就該認出自己的啊!剛剛謝陳郡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怎麽都不像是久別重逢,謝景更是絕不可能喊他“世子”啊。

王悅腦子裏一下子極亂,怎麽都想不清楚了。

明知荒誕,可他仍是止不住地一遍遍想,若是萬一、萬一謝陳郡他真的是謝景呢?

這兩日,丞相府的下人們覺得他們家的世子可能是真的瘋了,準确來說,打從活過來後,他們家的世子就沒怎麽正常過,平時裏一個嚣張跋扈的人,竟然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如此安分守己,這不是大白天活見鬼了嗎?

幸而他們家的世子很快就不負衆望地恢複了正常。

王悅又去了謝家,謝家大公子因為腿傷從不見客,他于是直接帶着王家侍從闖進去把人謝家大公子在內院裏給堵了。

謝陳郡坐在院中看了眼四周的王家侍衛,慢慢地擱下了手裏的青瓷茶杯。他望向坐在他對面的王悅。

“謝大公子,前日在謝家我隐疾發作,多虧謝家大公子出手相救,謝家大公子确實是醫者仁心。”王悅坐在他對面,輕挑着眉盯着他,“本世子不能失了禮數,我給謝家大公子準備了幾樣謝禮,還望謝家大公子收下。”

謝陳郡倒也沒說什麽,看着王悅從袖中掏出卷東西放在了他面前,他伸手拿起來,打開後發現是一卷水墨畫,他望着那畫上的東西半天,眼中看不出有什麽情緒。

王悅暗自攥緊了手,擡起另一只手平靜地喝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

“世子傷好些了嗎?”

王悅乍一聽見謝陳郡開口,呼吸都漏了半拍,手中的茶水不自主地潑出去了一半,猛地回過神來,腦子卻沒轉過來,“什麽?你說什麽?”

謝陳郡放下了那畫,擡頭看向王悅,低聲清晰地又問了一遍,“我問世子,傷好些了嗎?”

“傷?什麽傷?傷啊!傷好多了!”王悅立刻拿袖子去擦潑出去的茶水,皺着眉有些慌亂,他忽然擡頭,“謝大公子覺得這畫如何?”

謝陳郡望着王悅良久,低聲道:“挺好的。”

王悅擡頭看着他,眉頭下意識擰了起來,挺好?什麽叫“挺好的”?玩兒我呢?他盯着謝陳郡,開口道:“這畫上是本世子前兩日做的一個夢,謝家大公子可覺得眼熟?”

謝陳郡低頭看着那畫上的秦淮夜雨,以及夜雨裏的兩個少年,他看了許久,指節捏着畫軸,面上沒什麽表情,讓人瞧不出他所思所想。

王悅坐在對面感覺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忍了半天終于問道:“眼熟嗎?”

謝陳郡的眼神有些悠遠,低聲道,“像是有一些。”

王悅猛地松了口氣,卻又瞬間愣住了,像是有一些?像是有一些眼熟?這是什麽意思?所以呢?“敢問謝大公子見沒見過這場景?”

謝陳郡慢慢地收了畫,擡頭望向面前一身朱衣的王悅,看了許久,他低聲道:“一場大病後,世子倒像是變了個人。”

“你究竟認不認識?!”王悅忍不住拍了下案,一下子失了分寸,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有些失控,他攥緊了杯子,片刻後忽然一愣,猛地擡頭看向謝陳郡,“像是變了個人?你從前認識我?”

謝陳郡看着他,眼中有些晦暗,又似乎有些光華低低地流轉,他低聲道:“世子說笑了,建康城誰不認識世子。”

王悅盯着他,盯了片刻,手莫名地輕輕顫抖起來,“你……”

面前人的眼睛與謝景一樣都是純黑色,可感覺真不一樣,謝景的眼睛仔細看能瞧出溫柔,而這個人的眼睛裏頭照不見任何東西。

謝陳郡望着他,雙眼平靜無波。

王悅的身體慢慢繃緊了,他正盯着他,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世子!”

王悅回頭看去,王有容推門走進了院子,在他身邊低聲道:“太子與太子妃殿下到王家了,丞相與夫人讓你趕緊回去。”

司馬紹去王家?

“他來幹什麽?”這不是攪渾水嗎?王悅有些詫異地看了王有容兩眼,看着王有容點了下頭,他驚覺事情不對頭,刷一下起身,回頭對着謝陳郡道:“謝大公子,不巧今日家中有事,改日聊,畫就送你了,你若是覺得不喜歡扔了也成,長豫告辭。”

說完這一句,他擡手喝幹淨了杯子裏的茶水,轉身往外走。

王有容跟着他往外走,走了兩步,卻又忽然頓住了,他回頭看了眼謝景,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謝陳郡坐在輪椅上望着離去的一行人,眼神有幾分淡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确實沒怎麽把謝家放在眼裏,不可謂不嚣張跋扈。謝陳郡神色如常,視線落在一旁的那副水墨畫上。

修長的手輕輕壓着畫軸,他靜靜看着畫上的兩個少年人,看了不知道多久,他低聲道:“以後王家世子過來,和今日一樣不用攔,由着他。”

一直沒動靜的青衣劍袖的謝家侍衛點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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