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逢君

修養了一段日子後,王悅的傷終于好得七七八八了。

曹淑終于肯放他出門了,王悅腦子裏想的第一件事兒,便是去謝家登門拜訪。

這事兒王悅是琢磨了很久的,他與謝家從未有過任何交情,突然上門拜訪,必然顯得怪異而唐突,他得找個由頭。那這事就得從頭說起了,他調查過,陳郡謝氏目前資歷最老的兩個人,一位是太常卿謝裒,一位是長史謝鲲,後者和他伯父王敦有些關系,但是與他從沒任何的來往。如今謝鲲不在朝中,而謝裒又是出了名的老實,說穿了就是沒用,兩人都不像是如今謝家的掌權人。

王悅猜測,謝家如今管事的怕是另有其人,謝家名垂青史的幾個子弟如今年紀都尚小,最大的謝尚不過才十二,一一排除後,王悅覺得最有可能的太常卿謝裒的長子,謝家大公子謝陳郡。

要說這位謝家大公子,王悅随手翻過他的履歷,沒瞧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還是個殘廢,在朝堂裏混了十多年,如今才不過是個江州府的長史,混得确實不怎麽樣。

但既然是謝家年輕一輩裏頭為數不多的能幹事兒的人,怕不是瞧上去這麽簡單,王悅琢磨了一陣子,拿着冊子去找王導旁敲側擊了。

推門進去的時候,王導正在洗腳,明顯是打算洗洗睡了,擡頭瞧見王悅,他微微一頓。

王悅伸手讓下人退下,自己卷了袖子上前在王導面前蹲下了,他伸手按住了水裏的王導的腳。

王導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王悅打小不上進,人又野,待家裏人一直都不怎麽樣,他也知道自己在王導眼裏什麽德性,也沒說什麽,直接盤腿坐在了地上,慢慢地幫王導洗着腳。

王導看了他一會兒,做了半天準備,終于猶豫着問道:“你犯什麽事了?”

王悅抿唇半晌,笑了下,“能犯什麽事啊?我不就是想給你洗個腳,怎麽了?犯法啊?”

王導頓了很久,壓低了聲音道:“這樣,沒事啊長豫,你先不用怕,你和父親老實說,你犯什麽事了?”

王悅擡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了聲,“我真的就是給你洗個腳。”

王導沉默了一會兒,坐在那兒渾身有些僵硬。

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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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和王導解釋了半天,終于勉強讓多疑的王丞相相信了,他真沒啥企圖,他就是真的單純地想給養育他二十年的老父親洗個腳,一片真心蒼天可鑒。

王導看着出門去倒洗腳水的親兒子,伸手端起拿起桌上的熱茶喝了口壓壓驚,又看了眼自己的腳,咽了下口水。這……這挺意外啊。

沒一會兒,王悅又拎着個盆走回來了,他在一旁坐下了。

王導看了他一會兒,問道:“累不累?”他給王悅倒了杯茶,“喝點茶。”

王悅端起茶杯喝了口,擡頭看着又去給他端點心的王導,忽然笑了下,笑過之後,又有些說不上來的難受,他盯着王導的白頭發看了會兒,把茶杯放下了,“父親,我忽然想起件事,想問問你。”

王導給他端了幾盤點心,聞聲道:“問吧。”他擡手給王悅把涼糕推過去,“這個好吃,你嘗嘗。”

王悅撿起塊糕點塞到嘴裏,“挺好吃的。”他看向王導,“父親,你知不知道謝陳郡?”

“誰?”

“是太常卿謝裒的長子,陳郡謝氏家的那位大公子,在江州做長史的那位。”

王導一聽他說陳郡謝氏,擡眸看了他一眼,“這些日子你對陳郡謝氏倒是挺上心的,三句話不離他們家。”他給王悅又倒了杯茶,“怎麽了?謝家那位大公子他惹着你了?”

“不是,我就是問問,問問。”王悅喝着茶,一臉的真誠。

“謝陳郡啊。”王導想了一陣,“你問他做什麽?”

“我以前沒聽過他名字,前兩日聽見了,我就想過來問問你,聽說是個殘廢?”

王導聞聲忽然看了眼王悅,過了片刻,他才低聲道:“陳郡謝氏算不上一流門戶,這些年謝家人行事又低調,你沒聽過他的名字倒也正常,他是太常卿謝幼儒的長子,三年前外鎮了江州,後來便一直在江州待着,一直沒什麽動靜,你伯父府裏有個長史名叫謝鲲,謝陳郡便是他的世侄。”

王悅點點頭。

王導慢慢摩挲着杯盞,思索片刻後擡眸看着王悅,“謝陳郡此人,說起來其實有點意思。”

王悅就知道這人不簡單,忙追問道:“父親什麽意思?”

王導端着杯子良久,一時也不知如何對王悅講這些事兒,忽然松手撂下了杯子,懶散道:“這人可惜了,若不是個殘廢,興許是個一流人物。”

“這話從何說起?”

“知道他為什麽叫謝陳郡嗎?”王導望着王悅笑了下。

王悅心想我怎麽知道?他立刻搖頭。

“謝逢君少聰穎,有高名,風神秀徹,族人以之為望,稱謝陳郡。”他望着王悅,“謝陳郡這三個字的意思是,陳郡謝氏第一人。”

王悅一愣,這名頭好重啊。

王導看着王悅的樣子,忽然又笑了,“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看他如今的樣子就知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年紀輕輕地傷了腿落下了殘疾,如今二十七八了,不過是江州府的長史,江左大小數百門戶,謝家也排不上什麽名號,謝陳郡這輩子,大抵就這樣了。”王導低低對王悅說着話,腦子裏卻想起他頭一次見着那男人的樣子,彼時那位謝家大公子尚未殘廢,立在國子監中,風華正茂,謙謙君子,的确是個不俗的人。

可惜了。

王悅靜靜地聽完了,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後,王悅坐在案前琢磨了許久,謝家這位大公子聽着就像個油鹽不進的人,這些年又一直過得不如意,難怪為人低調。這種人不好打交道啊,少年得意的人往往都傲,你全然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萬一會錯了意,極容易得罪了他。

可陳郡謝氏是一定要拉攏的,謝陳郡脾氣再古怪,他也得想辦法把人拿下,手段不論。

王悅次日去了趟王家府庫,挑了幾樣禮物,收拾了一下,打算親自上門去會會這位謝家大公子。他從前與謝家沒任何交情,此次登門拜訪,實際上是想探探這位謝家大公子的虛實。

他知道謝陳郡平日裏不見客,幸而他為人乖戾的名聲早在建康傳開了,謝家人就算覺得奇怪,也不敢把他趕出去,大不了今日就在謝家耍無賴,總之一定要見着謝陳郡。他壓根沒想學劉皇叔三顧茅廬禮賢下士,依着他目前對謝陳郡粗淺的了解來看,對付這種清高的人,講禮節沒用,他要是真學劉皇叔,謝家人估計能把他晾到十年後去。

王悅登門的時候,謝家的仆人望着他的臉全都愣住了。

這不是丞相府那位死而複生的大公子?

王悅徑自推門進去,命人把東西放在了堂下,自己穿過庭院坐在了大堂中,相當自來熟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他望着那愣住的謝府管家笑道:“你們家大公子呢?去通報他一聲,就說是王家大公子求見,去吧。”

王悅說着話,擡手笑着喝了口茶。

那管家愣住了,大約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不知禮數的人,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世子,我家大公子素有腿疾,平日裏不見客。”

王悅回頭看着他,笑道:“那也成,你告訴我,他在哪間屋子,我自己去他房裏找他。”

一群知書達理的謝府下人們面面相觑。

幽靜的庭院裏,一人正坐在樹蔭下看書,略帶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在院外響了起來。

“大公子,琅玡王家的世子求見。”

男人翻頁的手忽然輕輕一抖,他擡眸看了眼通報的人,低聲問了句,“王長豫?”

“是。”

“他同誰一起來的?”

“只有他一人。”

男人微微一愣,按在書脊上的修長指節似乎緊了下。

王悅坐在大堂裏邊喝茶便等人,等了半天也沒動靜,他一下下拿杯蓋撥着杯中的茶葉,忽然輕輕撂了杯子,擡頭看向立在一旁的侍女。那侍女一見王悅盯着自己,臉色微微一白,袖中的手也瞬間捏緊了。

王悅知道自己在建康權貴圈子裏聲名狼藉,于是望着那小姑娘微微一笑,果然瞧見那侍女臉色更白了,王悅望着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侍女顫着聲音說了名字,聲音低到王悅都沒能聽清。

王悅看了她一會兒,“你過來。”

那侍女渾身一抖,朝着王悅走了兩步,膝蓋猛地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世、世子。”

王悅看笑了,伸出手去扶她起來,心裏卻腹诽,他瞧着外面那群端正謙和的下人,還以為謝家的人都這樣,沒想到還有膽子這樣小的。他伸手去扶那侍女,不打算吓她了,随口問道:“今日你家太常大人呢?”

那侍女低着眉,被王悅扶着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太常、太常大人今日受左仆射周大人的邀約去了新亭赴洗塵宴,怕是隔日才回來。”

“謝裒去赴周顗的宴?那現在謝家能管事的不是只剩了謝陳郡一人?”

那侍女嗯了聲,低着頭沒敢多說話,渾身都僵硬了。

王悅覺得好笑,說了句“你抖什麽,本世子又不會吃了你。”話一說完,還沒來得及收回手,門外就傳來了動靜。

王悅聞聲回頭看了眼,坐在輪椅上的清冷男人恰好直直對上了他的視線。

轟一聲,周圍一切霎時間都靜了。

王悅盯着那個人的臉,耳邊一陣轟鳴聲,與此同時,那侍女猛地掙開他的手,退了兩步低聲恭敬道:“大公子。”

男人的目光落在滿臉皆是錯愕震驚的王悅身上,望了他一會兒,低聲開口道:“世子,有失遠迎。”

王悅盯着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遲遲回不過神來,出口只有低聲兩個字。

“謝景。”

話一出口,喉嚨裏一片血腥味,他猛地低頭捂住了嘴,血瘋狂地溢出來,他眼前一黑,有人上前來。王悅擡頭看去,忽然用盡全力死死地抓住了面前人的手,“你是誰?”

男人正在幫他把脈的手一頓,他低頭看着臉上血色褪盡的王悅,清冷的臉上有一絲罕見的動容。不過片刻就恢複了平靜,他扶住了有些發抖的王悅,擡手按住了他的脈,低聲道:“謝景,字逢君。”

王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下一刻猛地伸手去抓他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謝陳郡心中一動,望着王悅眼神有些異樣,他低聲道:“謝景,字逢君,陳郡謝氏人。”

王悅怔在了當場,下一刻猛地低頭,卻來不及把喉嚨裏的血氣咽下去,一口血吐在了直接謝景的身上,他的手死死地拽着面前人的衣襟。

“世子?”謝陳郡立刻伸手扶住了他,回身對着手忙腳亂的謝家下人道,“去拿熱水和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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