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賭坊
王悅和司馬紹很快便到了秦淮賭坊,王悅本人是個極愛出風頭的人,對着因為身份不能夠抛頭露面的司馬紹扼腕嘆息不止。
司馬紹看王悅就跟看傻子一樣。
王悅問道:“世子殿下,你這樣活法,挺累的吧?”
司馬紹冷淡地瞥了眼王悅,“你以為誰都和你似的?”
王悅一開始覺得司馬紹又在拐着彎罵他,琢磨了一下感覺不對頭,好像是在誇他。
司馬紹沒理會略有糾結的王悅,開口道:“我想了一路,還是覺得你剛說的不大對,謝陳郡在太學院裏頭出了名溫和儒雅,你說他對你兇?這話我是不信的。”
王悅冷不丁聽司馬紹提“謝陳郡”三個字,一下沒反應過來,那人原來叫謝陳郡啊,名字聽着倒挺好聽的,他對着司馬紹道:“信不信随你便,我反正是覺得他兇,我閑得慌去污他清白啊?”
“謝夫子是陳郡謝家的大公子,十七歲便入了太學,是當年建康太學中最年輕的夫子。”司馬紹懷疑地看了眼很容易就閑得慌的王悅,“他人挺好的。”
王悅無話可說,果然這年頭長得好看的人就是霸道,哪哪都好,而像他這種纨绔子,便只會讓人覺得哪哪都喪盡天良,他趕着去打人,懶得與司馬紹争辯,随口道:“行行行,他謙謙君子哪哪都好,我不該污他清白,行了吧?世子殿下,不說他了成嗎?”他轉着玉佩搖了下頭,抓過司馬紹大步朝着江上的畫舫走去。
湖心的畫舫上果然有個賭得雙眼發紅的青年,瞧着也不過才二十的模樣,比王悅想象的要年輕不少,身上倒是沒穿官服,穿了件青色的長衫,王悅擰着眉看着那青年像是瘋魔了一樣用力地甩着頭發搖着賭盅,懷疑這人脖子會不會突然斷了。
瞧了大半天,王悅依稀可以從那糊了一臉的頭發中瞥見一張清俊的臉。
這溫峤其實長得不賴,五官清秀,乍一看人模人樣,笑起來時像個亡命之徒。
王悅拍了拍那與他對賭的人的肩讓他起身讓位置,那人一回頭發現是王悅,立馬起身了,王悅在這青年面前坐下了。
“你就是溫峤?溫太真?”王悅甩着白玉佩打量着他,“劉琨那嫡系?”
溫峤一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原本繃緊了的身體猛地一松,背又駝了下去,“一邊玩去!”
王悅聞聲低頭笑了下,“你喜歡賭什麽,我和你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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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峤盤腿坐在了席子上,沒骨頭似的撐着桌案,他睜着一雙滿是血絲的眼望着王悅,“你還知道賭?”他看了眼王悅手裏頭的那玉佩,又看了眼王悅那一身朱衣,笑道:“小孩子應該多讀書,以後當大官,小公子你說是吧?”
小、孩、子?
王悅看着他,伸手緩緩地卷了袖子。
這能忍?
他拍了下桌子,“說,賭什麽?別廢話了,我看今日建康城誰敢贖你!溫太真是吧?老子今年贏了要拿鞋底抽你的臉,抽到你這輩子不敢踏入這賭場一步!”他第一眼瞧這人就不順眼,一個将軍吃着皇糧穿着官服,從并州千裏迢迢過來就為了沒日沒夜地賭錢?賭錢就算了!還敢拿着老子家裏人的錢揮霍?
把這兒當你并州軍營了啊!這是建康!
天子腳下,我說了算!
王悅瞧着面前這軟趴趴的将軍,伸手把賭盅一把推過去,“說,玩什麽?”
溫峤雖然是個運氣很爛的賭鬼,但是他一直很有良心,他從來不騙小孩子的錢。
但是這個小孩子看着實在是太有錢了!他渾身上下都是錢!從頭到腳都是錢!這哪裏是個小公子啊?這就是尊活財神!
溫峤忽然就覺得人生在世,難得缺德。他伸手按上了賭盅,對着王悅露出個笑容,“行啊,那哥哥陪你玩兩局,你賭什麽?”
王悅笑着看着溫峤,待會兒抽到你跪下喊我爹,他極好商量地開口道:“什麽都成,你随便說。”
司馬紹站在一旁看着溫峤,忽然覺得事兒有些不大對頭,他伸手輕輕拉了下王悅,提醒王悅別太得意。
王悅不着痕跡地揮開了司馬紹的手,松了松筋骨,望着眼前的賭紅了眼的人,“說,賭什麽?”
“你這手上的玉佩值不少錢吧?”溫峤眯眼笑道。
王悅微微一頓,轉着玉佩的手停住了,他正猶豫着,一枚玉忽然啪一聲扔在了賭桌中央。
司馬紹望着溫峤,溫和道:“我這玉如何?我替他押了。”
溫峤瞧了眼,眼中微微一亮,“成啊。”他伸手撈過那玉佩摸了下,看着上面隐隐約約的盤龍紋,手忽然極輕地頓了下,他擡眸看向司馬紹,忽然笑了下,“成啊,也值錢!”
王悅伸手去摸賭盅,一雙眼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對面的溫峤,就這麽個不人不鬼的貨色,居然還是個軍營出身?劉将軍孤懸塞北,攤上這麽些不入流的人,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
開局一連四十幾把,王悅贏得漂漂亮亮。
他看向對面擰着眉開始懷疑人生的溫大将軍,極輕地笑了下,“還玩嗎?将軍?”
溫峤擡頭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自己身上僅剩的一條底褲,心情頗為複雜,王悅玩的吧,确實是不錯。行雲流水,手法相當之漂亮,而且很穩,讓人挑不出錯,這一看就是混跡了賭場多年,難怪能成為建康城世家纨绔的招牌。
他低頭看了眼身下的席子,忽然擡頭道:“賭!”溫峤卷起自己的褲腳,盤腿坐在了席子上,“賭!繼續賭!”
賭徒得有賭徒的風範!不就是條底褲嗎?送你了!
王悅頗為欣賞對方的勇氣,“溫太真你确實有些像個将軍?”
“是嗎?”溫峤忽然挺直了些腰杆,頗為驚喜地看着王悅。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然後又屢戰屢敗。”王悅點點頭,“打仗從來沒贏過吧?”
溫峤:“……”
王悅忽然笑了下,“行吧,這局你若是輸了,我要你的褲子,對了,還有你坐的那張席子!”
溫峤瞧着王悅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對勁了!
這小孩心思果真歹毒!說讓他光着屁股,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光着屁股,連條席子都不給他留。溫峤看了會兒王悅,頗為唏噓,年紀輕輕,心腸如此之歹毒,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他伸手握住了賭盅,低聲道:“那這樣,這一局有關顏面,我不要你這玉了,我們換個賭注。”
“什麽都行,說。”王悅相當之大方,“你要我這身衣服?”
溫峤看了王悅一會兒,覺得對方臉皮之厚不是脫身衣服能扒掉的,他冥思苦想了大半天,就在王悅都快等的不耐煩的時候,他終于開口道:“你要是輸了,你就和你身旁這個小公子,在大街上親一口。”
王悅正在喝侍從遞上來的水,聞聲一口全噴在了對面的人的臉上。
溫峤擦了把臉,微微一笑,“對,這個好。這個一看就好!記得,就是那種纏綿的嘴對嘴的那種。”
站在一旁旁觀的司馬紹也震驚了,大約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他一時竟是想不到該如何反應。
王悅一邊咳嗽一邊擦着嘴角,心中頗為佩服對方的勇氣,他點點頭,“成!可以啊!什麽都可以!”
司馬紹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王悅,“你說什麽?”
“我能輸?”王悅示意司馬紹稍安勿躁,回頭看向對面的人,“那我再加一條,你要是輸了,上大街上随便拉個男人嘴對嘴玩去!成吧!”
溫峤笑了,“行啊!別說一個了,來着十個八個都可以的!”
王悅剛沒喝完剩了一半的水又猝不及防地噴了出去。
“你有種!來!賭!”他擦着嘴角伸手去摸賭盅。
溫峤笑着望着他,伸出消瘦的手慢慢去摸那賭盅,低聲道:“這次我們玩六博。”
“行,都可以。”王悅掂着骰子輕輕點了下頭。
開局時,王悅漫不經心地搖着賭盅,他和溫峤玩的是六博裏最簡單的一種,這玩法在民間相當流行,靠着骰子記錄點數走棋子,先定将軍者贏。
先定将軍者贏。王悅的手忽然極輕的一頓,他似乎隐約察覺到了什麽,擡頭看了溫峤一眼。
對面只剩了條褲衩的青年用力地搖着賭盅,還是那種孤注一擲的瘋狂感覺,他搖着頭嘴裏輕輕哼着歌,聽着像是涼州的蒼老調子,咿咿呀呀得讓人聽不分明,“将軍問,誰為他披金甲,誰為他蓋黃沙……”
王悅的手忽然就莫名地抖了下,還未來得及看自己的點數,對面的人已經揭開了賭盅。他眼中猛地一沉,他看了對面的溫峤,沉住氣後漫不經心地把賭盅揭開了,“讓你了!”他摸着手裏頭的賭盅。
溫峤望着他,眼神忽然有些溫和,他伸出食指,輕輕移了下棋子。他望着王悅,忽然笑道:“再來!”
王悅望着他,用力地搖着賭盅,一陣不輕的骨碌聲響。
溫峤對着他笑,搖着賭盅的手卻慢了下來,他開始有些從容不迫起來。
王悅一眼就看出這人搖着賭盅的手法變了,他換了只手搖賭盅!王悅盯着溫峤臉色瞬間變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道:“玩得可以啊,說來我記得軍營禁賭?”
溫峤臉上頓時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肯定的,肯定的!”
王悅冷冷望着他,溫峤忍不住擡手擦了把汗。
棋盤上厮殺得難分難解,漸漸的,整條船上的人都圍了過來,盯着這棋局議論紛紛。
溫峤輕輕搖着賭盅,看着對面的王悅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些不大好意思,他揭開賭盅,在王悅有些震驚的目光下,将最後一子輕輕推去。
年輕的男人開口輕聲說了兩個字。
“将軍。”
王悅的臉色終于白了。
一旁的司馬紹看着溫峤壓在那棋子上的食指,驚得目瞪口呆,他猛地扭頭看向同樣僵住了的王悅。
王悅愣了會兒,刷一下從位置站了起來,他有些吓着了,回頭看了眼司馬紹,“這!”
溫峤擡頭,眼中一切忽然煙消雲散,他猛地咧嘴笑開了,眼中全是興奮,“小公子,輸了呢!沒輸過吧?沒事兒呢!不生氣!”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支起下巴看着王悅與司馬紹,眯着眼笑道,“來,親吧。”
司馬紹猛地回頭看向溫峤,“絕無可能!”
溫峤頗為遺憾地看了眼王悅,“小公子?你這可就說不過去了,你看看你給我扒得像只白切雞一樣,我說什麽了?你這不是要耍無賴吧?”他扭頭看了眼全都噤聲卻又眼冒精光的一群人,“這好多人都瞧着呢!”
王悅睜大了眼看向溫峤,“你閉嘴!”
溫峤相當無奈,“所以小公子是賭不起?堂堂琅玡王家就這氣度?”
王悅震驚之下也沒留意他點出了自己身份,他整個人正處于一種難以置信與驚駭不已交織的狀态中,一瞬間竟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輸了?他還得在大街上親司馬紹?開什麽玩笑?!
溫峤倒是很大方,“小公子,你若是真的不親那就算了,就當我是被騙了,我是個倒黴鬼賠錢貨,今日就當是你耍我玩來尋開心,我這樣的人,能有幸給小公子拿去尋開心,也是我的福分,我知道的。”
“閉嘴!誰說我賭不起了!”王悅猛地回頭朝着溫峤吼,吼完後整個人都有些懵,他僵硬着脖子看向司馬紹,張口道:“要不,試試?”
“誰要和你試!”司馬紹都快吓瘋了!他瞪着王悅,“你休想!”
溫峤在一旁使勁兒煽風點火,他反正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朗聲道:“不就是親一口嗎?不痛又不癢,現在不都流行這麽鬧着玩嗎?要不這樣,小公子,你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親去,沒人瞧見,這總行了吧?當然,你真的想要賴……”
“你閉嘴!”王悅猛地朝溫峤吼了一句,“我什麽時候說我賴了?!”他兜了兜自己的袖子,心情極為複雜,扭頭司馬紹低聲道,“要不這樣,很快的?”
“很快的?”司馬紹扭頭就往外走。
“哎!”王悅忙伸手去抓,撲了個空,他忙追了了上去,“司馬……”他呸了一口,“殿……”他猛地搖了下頭,他腦子差不多也是一團漿糊了,他朝着司馬紹喊,“大公子!你站住,你等等我!不就是碰你一下嗎!你忍着不換氣你就不覺得惡心了!”
溫峤在後面聽見了王悅的聲音,笑得差點沒昏過去。
都說這大晉朝如今是“王與馬,共天下”,今日一見,長見識了。年輕的賭徒摩挲着那倆人忘記拿回去的玉佩,悠悠地望着兩人離去的方向。
王悅追着司馬紹一路回了太學,等一進去大門,他就把司馬紹抓住了,回頭瞧了眼沒人跟着,他松了口氣,看着司馬紹道:“你跑什麽啊!不就是親一口嗎?又不是割你塊肉!親一口怎麽了嗎?你憋着,然後閉着眼睛,不換氣,就一眨眼的事!絕對不惡心!”
“絕無可能。”司馬紹伸手去拂王悅的手,“我回去溫書了!”
“司馬紹!”王悅忙一把将人拽住了,“我們能商量不?這樣,我們商量商量?你摸摸你的良心,這些年我對你是不是夠意思了?我現在不就是親你一下?就碰一下,就跟拉手一樣的!”
司馬紹回頭看着王悅,咬牙切齒道:“你就不能賴掉嗎?你平時不是經常耍無賴……”司馬紹說不下去了,用力甩着王悅的手,“你放開!”
“殿下!我們商量商量!你看如何?”
“放開!”
“不是,殿下,我沒輸過,我就輸那麽一回!我就和你碰一下。”王悅自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就碰一下!”
“王長豫!”司馬紹回頭忽然對着王悅劈頭蓋臉地罵道:“誰讓你去跟他賭了?不是你自己找的事?你愛和誰鬧和誰鬧去!別找我!”
王悅死死地抓着司馬紹,大約也是逼急了,他突然吼道:“不就是碰一下嗎?”他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忽然擡手勒住了司馬紹的脖子猛地就親了上去,卻又在離得極近的位置停住了,他渾身都在抖。
去他老子的!真親不下去啊!
司馬紹吓得臉色都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近在咫尺一臉扭曲的王悅,“王長豫!”他猛地吼道,“你瘋了啊?”
“老子還不信了!豁出去了!”王悅屏住呼吸,猛地又勒住了司馬紹的脖子用力地撞了上去。
司馬紹吓得立刻伸手去推他,硬是死死地将王悅的頭推開了,“放開!”司馬紹吼道,“王長豫你松手!”
“不放!”王悅的嗓門比他還大。
“我命你放開!”司馬紹用力地扯着王悅抱着他脖子的手,“王長豫!你真瘋了啊!”
王悅也狠勁上來了,和司馬紹的手較上勁了,“屁大點事!你磨叽什麽?”
司馬紹推了半天死都推不開王悅,眼睛漸漸發紅,他猛地松開了扯着王悅領口的手,“王長豫!”他徹底沒耐性了,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他盛怒之下忽然伸手一把用力地按住王悅的頭,抓着他的頭發低頭用力地親了下去。
王悅猝不及防。
他猛地睜大了眼看着司馬紹的臉,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被雷給劈了!司馬紹用力地抓着他的頭發,他手裏死死地勒着司馬紹的脖子,兩人的角力完全不在一個角度上,他們哪裏像是在親,他們像是在同歸于盡。
兩人親了很久,王悅完全不知道怎麽控制自己的力道,他感覺自己幾乎要把司馬紹給活活掐死了。
司馬紹忽然毫無預兆地松手,一把将王悅推開了,他也是滿臉的震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幹了些什麽,低頭大口地咳着,忽然他擡頭對着王悅吼道:“夠了沒?”
王悅有些傻眼,他從來沒見過老實巴交又溫文爾雅的司馬紹被逼到這份上,一雙眼睛都猩紅了,他愣了片刻,意識到這次他真把人惹着,他開口道:“夠、夠了,你看,一眨眼的事,我就說!不、不惡心吧。”
“你閉嘴!”司馬紹低頭正按着自己剛被快王悅掐斷的脖子,聞聲猛地對着王悅吼了聲,下一刻,他的的眼神就跟大白天活見鬼了一樣。
王悅一開始以為司馬紹那眼神是在看自己,他立刻開口道:“我閉嘴我閉嘴!”他發現司馬紹的眼神更吓人了,頓了片刻,他好像忽然間明白了什麽,轉着脖子僵硬地回頭看了眼。
二十多位夫子齊刷刷地站在殿前看着他們,有幾位手中的書都掉地上了,張着口目瞪口呆。
王悅不知怎麽的,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屋檐投下陰影處的年輕夫子,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手似乎狠狠抖了下。
他忽然就想起來,他剛和司馬紹吵的時候,動靜似乎還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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