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誤會

王悅坐在席子上百無聊賴地轉着手裏頭的白玉佩,低着頭不說話。太學的夫子們齊聚大殿劇烈地争論,嘈雜的聲音使得整個大殿都仿佛顫起來,王悅聽得頭疼,手裏的玉佩轉得更快了。

這都些什麽事啊?

司馬紹坐在王悅的右手邊,手裏捏着只青瓷的茶杯不停地緩緩轉着,臉色說不上難看,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王悅終于受不了了,他反複解釋了十多遍愣是沒人信他,所有人都當他是在遮掩,他越是解釋越是遮掩,真是說不清了!為什麽?因為堂堂琅玡王氏大公子,除了心虛,平生絕多不浪費口舌。王悅今日算是什麽叫自食惡果,他從前傲慣了,做人講究個痛快,別人知道他跋扈嚣張,把髒水禍事全偷偷地賴在他身上,他從來都懶得解釋,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會解釋,一解釋便是心虛,一心虛便是坐實了。

王悅想吐血,他難得顧及司馬紹的顏面多解釋了幾遍,這事兒反倒成了他心虛?

說到底他也沒覺得這是多大點事,不就碰了一下嗎?這幫夫子死板慣了,一看到他與司馬紹親了一下,立刻就想道床笫之歡,就想到是龍陽之好,接着就是綱常崩壞,然後就是國之不國,然後就是晉柞覆滅。

王悅真是驚呆了!你們想的還真多!

有幾個司馬紹的夫子站在了司馬紹面前,下一刻突然就開始掉眼淚,過了片刻那簡直就是痛哭流涕泣不成聲。

司馬紹捏着杯子沒說話,王悅看得目瞪口呆。

王悅忽然就火了,解釋了你們不聽,偏要瘋瘋癫癫的,多大點事兒,弄得跟大晉亡國了似的!他猛地拍了下案開口道:“吵什麽?龍陽就龍陽!又如何?現在的江東哪家士族沒幾個好龍陽的子弟,我也沒見你們上人家門口尋死去啊!你們不還鼓吹這是什麽風流任誕嗎?再說了,多大點事?我書是沒讀多少,但我也沒聽說古代哪個皇帝玩男人亡國的,龍陽不就一樂子嗎?喝酒賭錢也就一樂子,一個樂子你們在這兒嚎什麽嚎?我想如何就如何!”王悅猛地起身往外走。

烏煙瘴氣的,他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夫子們愣在原地,他們猛地看向還坐在原地的司馬紹,“殿下!“

司馬紹刷地一下起身,跟在了王悅的後頭與他前後腳出了大殿。

“殿下!”

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夫子站在陰影處望着兩人離開的背影,臉上瞧不出情緒。

這件事鬧得挺大的,原本可以澄清的一件事兒,因為種種的誤解又鬧大了,最後王悅都已經把溫峤拖過來解釋清楚這就是個玩笑了,可衆人想起王悅與司馬紹平日裏的景象,卻仍舊覺得十分觸目驚心。最終這件事兒還是鬧到了皇帝與王導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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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皇帝與王導卻是反應平平。

皇帝了解到事情來龍去脈後,愣了片刻忽然忍不住輕笑出聲,對着堂下幾位夫子道:“不過兩人兒戲,你們倒是當真了。”

聽聞此事的王導更是連眉頭都沒皺個一下,吃驚都懶得吃驚,知子莫若父,他太清楚自己那兒子是個什麽德性了。龍陽?不會的,王悅那心性最多就随便玩玩,過兩日又換了新鮮花樣,而司馬紹又是個什麽性子?司馬紹會跟王悅玩龍陽?滿大街的人都要笑死了。

皇帝與王導兩人都沒把這事兒當回事,聽過笑了就過了,但是太學的幾位夫子真是坐立難安啊。若是單司馬紹或是單王悅玩龍陽那也就罷了,可這兩人居然湊到一塊去了,太學的夫子們午夜夢回都是吓醒的,這事兒實在是讓人不放心,這兩人一位是大晉朝未來的皇帝,一個是琅玡王家未來的家主,若是真的出了岔子,他們這些教書的,以死謝罪都不夠。

這事兒皇帝不管,王導也不管,夫子們商量良久,決定還是找個夫子去和那位王家小世子談談,給他講講道理,講講規矩,講講尊卑秩序。話是這麽說,可其實誰都不太敢去,那位曾經執掌刑獄的劉隗劉夫子倒是想去,諸位夫子看着他那副要殺人的臉色吓得趕緊把他給攔住了,最終兜兜轉轉的,衆人的視線落在了一直沒開口說話的人身上。

“謝大公子,你年紀輕,說出來的話他們小輩聽得進去些,陳郡謝氏家風清正,大公子更是作風清端,若是由大公子出面同兩位世子談談,說出來的話必然令人信服,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

謝景沉默了許久,輕輕點了下頭。

太學的偏殿,王悅坐在了案上,手裏轉着塊白玉佩,神色相當不耐。腳步聲響起來,他皺着眉随意地擡頭看了眼,手中的玉佩差一點脫落。

這不是那個一天到晚端着架子裝清高的那誰嗎?

王悅有些沒想到。

謝景走進去,看着呆愣住了的王悅,從一旁的另一方案幾上給王悅倒了杯茶,輕輕遞過去。

王悅沒去接,“不了,你自己留着喝吧!”王悅壓住了心裏的異樣,他真不知道為什麽,他瞧見這個人他心裏就開始抖,說起來自己也沒得罪過他,兩人之間也沒過節,王悅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他莫名沒怎麽敢多看他,別開了視線冷冷道:“找我什麽事?”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你今年十五了。”

王悅下意識覺得謝景是在問他,點了下頭,他手裏輕輕轉着白玉佩,捏着玄黑色繩子的手有些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顫抖。

謝景看了眼那白玉佩,最終視線落在王悅轉着白玉佩的手,他太熟悉王悅了,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心裏害怕。

王悅看這人半天都沒說話,慢慢攥緊了手中玉佩的繩子,他忽然開口道:“夫子,你有話便說,把我喊過來又晾在這裏是個什麽意思?拿我尋開心呢?”

“世子近來與太子殿下交往甚密。”

王悅笑了下,“關你何事?我和他一直都這樣。”他回頭看了眼謝景,“上回在太學大殿裏我講得不夠清楚?皇帝都不管了,你們還抓着不放,閑出毛病了?”

謝景望着他,“風聲嘈雜,世子與太子殿下當注意言行。”

王悅從語氣裏聽不出對方的情緒,他垂眸片刻,忽然笑了下,“夫子,我說過了,這是我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怕的,他是琅玡王家的世子,小時候害怕就算了,這會兒再輸了氣勢簡直對不起他這狼藉名聲,王悅心裏胡亂地想着,攥着繩子的手越來越緊。

謝景望着低着頭的王悅,“無心之舉有時也會招惹事端,你認為這是你個人的事,殊不知你和他都不是一般人。”

“我說了八百遍了!小事!我和司馬紹鬧着玩而已,皇帝和王導都不管了!”王悅他想不明白這幫人是整日吃飽了沒事兒幹還是咋的啊?真這麽清閑,你們學學人嵇康去打鐵啊,學學人隐士去種田啊!抓着他和司馬紹不放做什麽?

謝景緩緩道:“有些事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簡單。”

王悅一聽這語調就受不了了,他問道:“行,給個痛快話!今天你找我來是打算斷我的罪?還是要幹什麽?你要打我啊!”

謝景:“只是與你聊聊。”

王悅聽了想吐血,這人故意針對他吧?他肯定,若是換個夫子,要訓話絕對是去找司馬紹而不是來找他。王悅想了想,開口道:“夫子,你要講大道理,我們商量一下,你去對着司馬紹講成不?我讀書少,我爛泥我扶不上牆,我就一草包,你饒了我成吧?司馬紹讀書多,他肯定聽得進去,你有何想聊的只管跟他去聊!”

謝景看着滿臉痛苦神色的王悅,“他的事與我無關。”

“那我的事也與你無關啊!”王悅簡直無語了,你誰啊?哪冒出來的啊?他仰頭看着謝景,“夫子,你是叫謝陳郡吧,謝夫子,你去找司馬紹吧!真的,你不知道,他特別欣賞你,說你是江東世家公子之首,說你溫文爾雅,說你學識過人,真的!他很是仰慕你,你去和他聊吧!你饒了我!”

王悅忍不住開口求饒,他平日裏不至于這麽慫,但對着謝陳郡,他只有四個字:敬而遠之。

他不是很想跟這人打交道,不然這些年兩人同在太學,他也不至于躲瘟疫似的躲着他。

王悅忍不住擡頭看着沒有說話的謝景,“夫子,你放我一馬成嗎?這件事就這麽放過去吧!不要再提了!”王悅看着明顯無動于衷的謝景,忍不住低頭罵道:“你到底想如何?”

謝景看着低頭撐着額頭的王悅,“你總要學着适應我。”

“我為何要适應你?”王悅擡頭莫名其妙地看着謝景,我躲着你都來不及我還适應你?當我傻啊!王悅覺得謝陳郡這人挺好笑的。

謝景從地上撿起王悅抓頭發時從他手中掉落的白玉佩,擡手輕輕遞了過去,“你漸漸弱冠成人,許多事你總歸要學着适應,你不是個孩子了。”

王悅一把從他手中将自己的玉佩拿回來,攥在了手心裏沒說話,他相當無語。他從來沒和謝陳郡說過什麽,今日下來,他覺得謝陳郡這人好像不喜歡說人話。

兩人一時陷入了僵局。

王悅攥着那玉佩半天,忽然就豁出去了!他擡頭定定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夫子,即便說我與太子之間真有些什麽,那也輪不着夫子你來過問吧?我指不定我就好龍陽這一口,我就樂意找司馬紹,怎麽了?你能如何?罵死我啊?”王悅覺得跟謝陳郡講道理他肯定輸,他還不如撒潑打滾,謝陳郡放着安生日子不過非得來他眼前裝聖賢,那就別怪他耍無賴。

謝景沉默了片刻,他垂眸望着坐在案上的王悅,“你與他之間有悖于君臣綱常,沒人容得下。”他低聲道,“你年紀尚小。”

王悅直接給聽笑了,“我跟司馬紹有悖于君臣綱常?那要不這樣,夫子,我看你挺忠君愛國的,咱們倆試試?”他伸手啪的一下抓了蕩在空中的玉佩,仰着頭看向謝景,“如何?”

謝景望着他,忽然就久久都沒有說話。

王悅看着謝景那臉色,終于笑開了,“夫子,玩笑而已!瞧給你吓的!弟子怎敢拖着夫子亂倫?萬一夫子要上吊我可拽不住。”

見謝景沒說話,王悅心情大好,他拂袖起身,“夫子,記住了!有些事不該你管,便不要操心,本世子出了名的乖張頑劣,不比殿下那般講道理,本世子能幹出什麽事本世子自己都算不到,今日這席話本世子權當沒聽過,本世子喊你一聲夫子,還望夫子好自為之。”

王悅的意思很清楚:謝陳郡你高擡貴手別再玩我,把我逼急了,大不了我拖你下水,咱們同歸于盡算了!

王悅說完這一句話,轉身往外走,他一路走出了大殿,沒有回頭。

站在原地良久,謝景緩緩地斂了眼中的情緒。他沒說話。

王悅出了門,整個人那叫一個神清氣爽!

果然對着謝陳郡這種所謂君子耍無賴就是爽!只可惜當時沒看清謝陳郡的臉,謝陳郡一準吓得不輕,臉色定然很好看,真是可惜了!王悅覺得自己當時就該盯着他多看會兒,還能多吓唬吓唬他!這事兒給謝陳郡留下的印象越深越好,最好讓謝陳郡以後一見着他就想到亂倫,惡心也活活惡心死他。

王悅只要一想到謝陳郡那張臉素來刷了寒霜的臉上露出其他的表情,他便很想笑。

他轉身去找司馬紹,想和他說說這事兒,走到了一半忽然記起來這人今日朝中有事,他于是自己一個人去了城南。

王悅去喝酒了。

他一個人晃去了歌姬坊,在諸多尋歡作樂的世家公子中,王悅确實是股清流,他來歌姬坊就是為了喝酒。歌姬?琅玡王家多的是!王悅看上的從來就是歌姬坊的酒。

風塵中的酒似乎比別處更香醇,喝多了給人以橫死溫柔鄉的錯覺,最适合王悅這種爛泥扶不上牆的纨绔子弟了。

單間裏點着安神香,竹枝屏風前擺了張梨花木桌案,王悅和往前一樣,一個人喝多了,自己就聞着袖子的酒香趴在案上就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推開了。

王悅半夢半醒間隐隐約約有動靜,皺着眉擡頭看去,卻看不清面前人的樣子,他擡手慢慢地扶住額頭,以為進來收拾的下人,他像往常一樣随手從兜裏把所有的錢掏出來往前一推,自己趴在桌案上又睡了。

王悅剛睡還沒一會兒,又被吵醒了。

男人坐在他身邊,伸出修長的手掰着他下巴,他望着神志不清的王悅,眼中一點點暗下去。

王悅不耐煩了,半天掙紮不開那人的手,他搖着頭,不耐地罵了一句“放開!”

謝景靜靜看着他,手輕輕捏着他的下巴一點點用力,眼神漸漸變得淡漠。王悅別說是喝醉了,就是最能鬧騰的時候都不是他的對手,王悅有幾斤幾兩他太清楚了,王悅有什麽他不知道的。

王悅感覺到疼了,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瞬,可在看清面前人的面容之前他又陷入了混沌之中,他搖着頭,紅着眼睛用力地去掰這人的手,嘴裏含糊地罵着人。明顯是真的有些疼。

謝景沒松手,也沒繼續用力,就這麽低頭靜靜看着他。

他紅着眼,費力地去辨認面前的人。

謝景終于松開了捏着王悅下巴的手,手指輕輕抹了下王悅嘴角的津液,他摸着王悅的頭發,低頭看着他。

王悅猛地松了口氣,下意識擡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也不知道是醉的還是疼的,下巴都快沒知覺了,他仰頭看着謝景,眼中卻沒有焦距,他低聲問道:“找死啊?”

謝景望着醉得神志不清的王悅,淡漠問道:“你怕我?”

王悅喝醉了依舊很有骨氣,“怕誰?”他挑了下眉,一臉的盛氣淩人。

謝景的手輕輕摸着他的頭發,低聲問道:“那為何躲着我?”

王悅眼中的輕蔑毫不掩飾,向來都是他橫着走,別人躲着他,他哪裏會躲着別人?他要笑死了。

謝景看着王悅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抓着揉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松開了,他跌跌撞撞地扶着桌案要起身。

謝景擡眸望着他,看着他費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卻忽然膝蓋一軟摔了下來,謝景伸出手一把攔腰攬住了他,将人往自己的懷中帶了下。

王悅沒摔疼,但是有些摔愣了,他微微側着頭看着謝景,眼睛睜得挺圓,“你……”

謝景攬着他的腰,手上一點點用力,将人扣在了懷中。他清晰地感覺到王悅的掙紮與顫抖,他沒松手。

王悅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什麽境地,他掙紮只是因為喘不上氣了,他渾身顫抖着去推謝景,“放開!”他低聲地喝斥,聲音卻幾不可聞,他發現自己的喉嚨沙啞了,幾乎發不出聲音。

謝景稍微松開了些,擡手輕輕摸着王悅的頭發,視線落在他的臉上,眼中漸漸地就暗了下去。

王悅莫名的一愣,原來用力地掰着謝景的手也松了力道,他看着越來越近的臉徹底的愣住了。

謝景扶着王悅的腦袋,卻在吻上王悅的前一瞬間忽然停住了,“十五歲。”他摸着王悅的頭發深深地看着他,低低地念了一句,聲音像是嘆息。

王悅怔怔地望着他,恍惚間,依舊是故人溫柔。

謝景離開了些,擡起手,一點點仔細地擦着他臉上的酒水,他低聲道:“睡吧。”

那兩個字輕輕落在耳邊,王悅的心忽然像是被什麽揪住了,他一把伸手抓住了面前人的胳膊,眼前卻漸漸混沌起來,他費力地睜開眼想要看清楚,下一刻卻是醉意裹挾着黑暗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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