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胃疼

王悅聽聞太子和太子妃登門的消息後,幾乎是立刻趕回了王家,可等他到的時候,兩人卻已經離開了。王悅詫異不已,這兩人是來做什麽的?風似的刮一陣就跑,幹什麽呢?

曹淑坐在堂前喝茶,瞧見王悅走進來,放下了手裏的杯子。

“太子呢?”

“走了。”曹淑看着王悅,“你上哪裏去了?”

“我去見個朋友。太子過來幹什麽?”

“說是想見你,我說你出去了,他們便離開了。”

曹淑說得很是輕描淡寫,她越是這樣,王悅越是覺得心驚肉跳,“那父親呢?”

“去尚書臺了。剛去的。”

王悅覺得更不對頭了,在曹淑身邊坐下了,猶豫了一會兒,仍是忍不住問道:“母親,你剛和太子,你們說了些什麽?”

曹淑聞聲笑了下,“你覺得我為難他了?我不過是一介臣婦,我如何敢頂撞太子?如今情勢不比過去,這點分寸母親還是懂的。是太子聽聞你不在,他便走了,他不過是陪着太子妃與小皇孫回趟庾家,順道打王家路過,你以為呢?”

王悅噎住下,“就這麽回事?”

曹淑點了下頭,“就這麽回事,是你父親非得把你喊回來,我倒覺得大可不必。”她看了眼王悅,“你與你父親有一點倒是生得像,怕事得很,一聽太子到了,便忙不疊地來迎他。”

“如今他風頭正盛,我要能捧着他,我自然捧着他。”王悅沒多解釋,伸手給曹淑親自倒了杯茶,“來,不說了,母親請用茶。”

曹淑看着王悅殷勤倒茶的樣子,“說,剛上哪兒去了?大白天瞧不見人影。”

“我去見個朋友。”

曹淑毫不留情地譏諷了一句,“喲,你在這建康城還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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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頓住了,小心地兜住了自己的自尊心,低聲道:“有的有的,有的。”

次日清晨,王悅起床洗漱後,打算再去謝家磨一磨,昨日沒磨出來,今日繼續,他仰頭将桌上的茶一飲而盡,“王有容!出門了!幹活了!”他朝着院子外喊了幾聲,起身去穿外衫。

這年頭睡得比主子早、起得比主子晚的幕僚也是沒誰了。

王悅穿好衣服走出門,王有容打着哈欠走過來,一瞧見王悅,他忙換上一臉的殷勤。

王悅果然聞到一股撲鼻的芳香洶湧而來,他下意識退了一步,又覺得不妥,有損威嚴,“算了,走吧!”他轉身大步往外走。

王有容便高高興興地應了一個字:“是!”

一路上,王悅都在考慮一件事兒,無論如何,陳郡謝氏是要拉攏的,他記起那位謝家大公子的眼神,覺得此事怕是不太容易。不去看那人與謝景極為相似的臉,光是看謝陳郡此人的一言一行,王悅覺得此人不太容易對付,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謝陳郡這人瞧着無欲無求的,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這籌碼抛不出去,接下來的事兒沒法談。

王悅忽然又笑了下,其實光憑謝陳郡那張臉,王悅覺得無論他要什麽,自己都會給他。謝陳郡怕是不知道,他那張臉在自己這兒值多少錢。

若他真的是謝景……王悅想起昨日謝陳郡望着那畫的眼神,又是一陣恍惚。

到了謝家後,王悅沒直接進去,反而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望了會兒,烏衣巷人來人往,可謝家這白牆青瓦瞧着卻是冷冷清清的,看久了,人的心裏空落落的。這戶人家确實是門庭冷清。謝家人這些年低調為人低調行事,養成了這副含蓄氣質,任誰都想不到,在不久的将來謝家能一躍成為江東士族之首,到時候這門那可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擠不進了。他翻身下了馬車,走上前去敲了下門。

青衣的小厮上前來開了門。

王悅微微一笑,“去,喊你們家大公子起床,要接客了。”

正開着門的小厮腳下猛地一個踉跄。

王悅進了門,輕車熟路地往謝陳郡的院子走,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着王有容道:“不要弄得我們王家人像匪寇一樣。”

王有容瞅了眼立在謝家大堂中整整齊齊的兩排王家帶刀侍衛,又回頭認真地瞅着王悅,思索片刻後,點點頭。

王悅這才轉身繼續往前走,謝家的下人挺少的,謝陳郡的院子裏更是連一個侍從小厮都沒有,王悅推門進去時,院子裏冷清地像沒人住似的,階前甚至還有兩抹碧綠的青苔。

謝景坐在院中讀書,聞聲回頭看了眼。

“謝大公子?”

謝景望着他,王悅倚着門懶懶地打了個招呼,一身烈烈朱衣在滿庭蕭瑟中尤其引人注目。

王悅笑了起來,“謝大公子,大清早出門曬太陽啊?”他又看了眼謝景手裏頭的書,“哦,看書呢?”

謝景伸手慢慢撫平了書頁,“世子興致不錯。”

王悅走上前,相當無禮地從謝景手中直接将書抽出來,“看什麽呢?”翻了兩頁,王悅眉頭抽了下,沒看懂,他忽然奉承道:“确實是當過夫子的人,學識就是高。”他說着望了一眼謝景,“昨日沒來得及同謝大公子多聊聊,我竟是忘記了,謝家公子從前還是我的夫子。”

見謝景不說話,他又為自己辯解了一句,“我十五歲墜過馬,頭上受過傷,是真忘記了。”

謝景望了眼他,沒說什麽。

王悅盯着他的臉看了會兒,無論多少次瞧見這張臉,他都要恍惚一陣子,他忽然笑道:“夫子與我的一位故人長得真是像。”他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像是同一個人似的。”

謝景望了他許久,緩緩道:“世子說笑了。”

“你說這世上如何會有這般相似的兩人?”王悅低身湊得更近了些,幾乎是傾身壓在了謝景的身上,低聲道:“弟子不解,還望夫子解惑。”

謝景看着近在咫尺盯着他瞧的王悅,“世子,弱冠當立,我離開太學多年,已經教不了世子了。”

王悅笑了下,“夫子,我那故人于我而言很是重要,不知夫子能否指點一二,我對夫子感激不盡。”

“世子是通脫之人。”謝景望着王悅琥珀色的眼睛,“世子當知道往者不可谏。”

王悅手撐在輪椅上,低頭看了他許久,他幾乎是貼着面前的人,忽然他笑了下,低聲道:“謝景,我昨晚夢着你了。”那聲音又輕又低,帶着股很濃的依賴味道,又有些疲倦與難受。

謝景望着王悅眼中瞬間起了波瀾,他忽然沒了聲音。

王悅将他那一瞬之間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心狠狠地抖了下。他不過是試探了一句。他盯着謝景,一雙眼銳利至極,“謝陳郡,想說什麽?”話音一落,他才發現自己撐着輪椅的手抖得厲害。

謝景的視線也落在了王悅顫抖的手上,他沒說話。

王悅察覺到自己的失态,忽然冷冷笑了下,“謝陳郡,你玩我呢?”

謝景聽出了王悅聲音裏頭的顫抖。

王悅用力地甩了下手,起身站了起來,不知怎麽的,自己先沉默了。裝瘋賣傻習慣了,他垂眸斂了眼中情緒,忽然漫不經心笑道:“謝大公子,失禮了。”他神色如常,好似剛才那在人家家裏耍橫的不是他,又開始黏黏糊糊地和謝景套近乎。

謝景望着他,臉上瞧不出情緒。

王悅忽然又笑道:“我沒吃早膳。”他在謝景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了,“今日本世子就留謝大公子這兒吃早膳了!我聽聞謝家夥食不錯,午膳我也留下了。”他對着謝景繼續厚顏無恥道:“還有晚膳,我也留下了。”

本世子吃這兒住這兒睡這兒了,打今兒起,本世子不走了!不就是磨?本世子就賴這兒了,有膽你就把王家世子往外攆。

王悅望着謝景笑,“夫子,我在你這裏住着,不給你添麻煩吧?”

謝景望着他許久,問道:“早膳想吃什麽?”

王悅張口就報了一串東西,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報完後他笑了下,“謝大公子,打今兒起,我就把謝家當自己家了,謝家人那都是自家兄弟,你以後別跟我客氣。”

謝景看着王悅起身走到門口席子前,脫了鞋子就往裏頭走,不一會兒就搬了張桌案出來,他把桌案往自己面前一擺,撈了下衣擺坐下,之後便是坐等謝家人給他上吃的。

謝景垂眸望着他,王悅穿的正紅色衣裳太惹眼,你沒法從他身上移開視線,那衣裳袖口與衣擺比一般款式要窄一些,修身的打扮讓王悅多了幾分英氣,他就坐在這兒,好像這麽些年來,他一直就這麽坐在自己的跟前似的。

王悅拿食指叩了下桌子,“上菜啊!”

謝景從他身上收回視線,看了眼院門口立着的侍衛。

沒一會兒,早膳就上來了。王悅想起自己帶的那群侍衛,讓那侍者記得待會兒多做點吃的送過去,一大幫人呢!別給餓着了!他絲毫不覺得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哪裏有不妥,回頭對着謝景笑了下。

謝景對着那侍衛點了下頭。

侍衛下去的時候,看着不管不顧埋頭就吃的王悅,總有種謝家遭匪寇了的感覺。好端端的,怎麽惹上他了?

王悅低頭吃了一陣子,筷子忽然一停,他擡眸看向正在望着他的謝景。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個殘廢,你腿怎麽廢的?”

謝景淡然道:“墜馬。”

王悅有好一陣子沒說話,而後開口問道:“這些年一直待在江州,謝大公子有沒有想過回京師?”他望着謝景笑了下,“我近日翻閱尚書臺的文書,朝中正好有一批官員要調往東南六州,建康多了一大批空缺職位,謝大公子不如考慮一下。”

謝景看着吃了一半忽然就放下筷子不吃了的王悅,過了一會兒才低聲淡漠道:“世子想要什麽?”

我這不是和你套套近乎嗎?王悅笑了下,“謝大公子,你這話說得本世子像個賣官的小人,本世子不過是瞧着謝大公子一身才華浪費了着實可惜,誠心想請謝大公子回建康罷了。江州雖好,到底不是重鎮,謝大公子難不成真想一輩子待在那兒?這話用你們讀書人的話來說,叫什麽明珠蒙塵,對吧?多可惜。”

謝景望着自己的時候,王悅瞧不出他在想些什麽,他忽然笑道:“謝大公子,我沒什麽好算計你的,琅玡王家雖說不比從前,但本世子還不至于淪落到要去招搖撞騙的地步,你說呢?不過是幾個閑職罷了,我還怕謝大公子瞧不上。”

“世子可曾與丞相大人商量過此事?”

“我父親平日裏公務繁忙,我倒是真沒來得及與他商量,不過我相信他也願意瞧見謝大公子這樣的人回京就職,我父親是個惜才的人。”王悅手撐着桌案,擡頭有些期待地望着謝景,“謝大公子意下如何?”

謝景坐在輪椅上似乎思索了片刻,他望着王悅:“太學一別多年,世子确實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王悅微微一頓,心裏忽然有些沒底,這人什麽意思?他一時有些摸不透,擡頭對着謝景笑道:“那能一樣嗎?我都多少年沒讀書了!行了,我不吃了!我吃飽了,我在你這兒四下轉轉,我剛說的事,謝大公子你再考慮考慮。”

謝景看着起身往外走的王悅,忽然開口問了一句,“胃疼吃不下東西?”

王悅的動作猛地一頓,回身看向謝景。

謝景望着他。

王悅忽然就覺得,這年頭當大夫的人眼睛是真心毒。

平躺在榻上,他感覺到謝景手輕輕壓着自己的腹部,他有一瞬間的僵硬,随即感覺到胃部的疼痛緩了緩。

謝景診過脈後,手一點點地揉着王悅的胃,“這幾個月藥喝多了,又灌了不少吃的,傷着胃了。”他看了眼王悅,“這情況什麽時候出現的,疼了多久了?”

王悅有些漫不經心,“沒幾天,我記不清了。”他這兩天胃确實不舒服,不過和吐血比起來算不上嚴重,他也沒留意。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手放在王悅的腰腹上沒移開。

王悅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你出去,我要見王有容。”

王悅似乎渾然不覺這是在人家的屋子裏說“你出去”,他反正說什麽都很是理直氣壯。

謝景擡眸望着他。

……王有容進來的時候,王悅面上瞧不出一丁點的痛苦神色,他坐在那兒喝着熱茶,跟沒事兒人似的。

“世子。”

王悅坐在榻上捏着杯子,擡頭看着他,“去查查謝陳郡。”

王有容詫異地問道,“不是查過一遍了嗎?”

王悅看着他,“不夠,我要更詳細的。”

王有容震驚了!還要多詳細?他連謝陳郡他親爹有幾房小妾姓甚名誰生辰八字都扒出來了,還要多詳細?你說還要多詳細?你說!

“我想看看和他有關的東西,最好是實物。”王悅低聲道:“我還是覺得……”他忽然沒繼續說下去。

王有容盯了王悅大半天,他确實不能理解王悅為什麽單單就跟謝陳郡杠上了,和謝陳郡有關的東西?還得是實物?這意思是讓他把謝陳郡親爹的那幾房小妾背回來給王悅過過眼,是這個意思是吧?

王有容正要說話,王悅忽然開口了,“你去中書省查查,皇帝登基以來,江東這些年大興土木,你去把所有有關土木建築方面的記錄整理出來查一遍,看看有沒有與他有關的,他之前一直在建康,之後在江州待了這麽些年,你重點就查江州和建康兩地。”

王有容先是一愣,低頭算了算,過了片刻,他擡頭不解地問道:“為何要查這些?”

王悅低聲道:“讓你去你就去。”他看向王有容,“廢話這麽多做什麽?”

王有容頓住了,他舔了下嘴唇問道:“世子,你知道江東這些年一共興了多少土木嗎?”

“多少?”

王有容似乎有些難過,他看着一臉好奇與不解的王悅,過了很久才開口道:“世子,不多!”他點點頭,咬咬牙,“嗯,不多!世子,我馬上去給你查。”

王悅點點頭,“那就好。”他對着王有容笑了下,低聲問道:“那要不,你閑着也是閑着,你現在就去?”

王有容在王悅期待的目光下,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終他用力地點點頭,“行,我去!”

目送着王有容離開,王悅這才慢慢地斂了笑意,他彎下腰擡手用力地揉了下腹部,低着頭慢慢地皺了下眉。屋子裏靜悄悄的,王悅慢慢地翻身上了榻,找了個舒服的角度窩着,一點點用力地慢慢揉着自己的胃。

他看着有些清冷的屋子,忽然覺得心底發冷,如果謝陳郡真的是謝景,這麽些年,他一個人,又是個殘廢,他是怎麽過來的?

王悅捂着胃,閉着眼大半天最後竟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沒那麽疼了,他貼着個什麽東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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