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狗腿 (1)

那一日, 王家侍衛趕過來收拾殘局, 王悅坐在了臺階上,從一旁的屍體堆裏把瑟瑟發抖的王有容拉了出來,他倒也沒說什麽, 拍了拍王有容身上的髒東西, 他看着王有容吓得褪盡血色的臉, 不知道說什麽好, 随口安慰道:“沒事了。”

王有容坐在地上低頭看了眼自己白色衣服上血和碎肉沫,聞着那股血腥味幾乎要翻着白眼昏過去,王悅伸手一把扶住了他, 猶豫了片刻後低聲道:“沒事, 你還是挺香的。”他聞着那股混着血腥味的香味, 一邊覺得令人作嘔一邊又點點頭。

王有容的臉色相當難看, 忽然瞧見腳上還搭着條死人的腳,尖叫一聲後把那東西踹開了。

王悅伸手又把那具王家侍從的屍體扶好, 他擡手抹去了那屍體臉上的血水,盯着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看了很久,忽然低聲道:“我記得他。”

王有容吓得魂魄都沒了,還不忘湊到王悅跟前獻殷勤, 尖着嗓子問:“什麽?”

王悅低聲道:“我記得他,他跟了我很久,有一次我去喝酒沒錢,從他身上借走了他剛發的月俸,他有些心疼, 但還是把錢給我了。”王悅看了很久,忽然低聲道:“十兩銀子,我一直忘了還他。”

王有容看着王悅沾滿血的手從腰間解下一塊成色極好的玉放在了那死去的侍從手心,接着擡手将他的眼輕輕合上了。王有容看向王悅,王悅坐在雨中,血從他嘴角一點點滲出來,卻又立刻被雨沖沒了。

“世子……”王有容怔住了,“血,血……”

王悅随意地抹了把嘴角的血,“今日之事徹查,活着的刺客送去審問,我要聽到有用的東西,死了的拖到城門外吊起來,我每日要去看看。”

王有容臉色蒼白,過了片刻,他用力地點了下頭。

王悅起身往外走,喉嚨裏血腥味湧上來,他咽了下去,眼前的景象在雨中漸漸模糊起來。

烏衣巷琅玡王家。

一大群大夫圍在床頭,房間裏只聞幾道腳步聲,清理傷口止血上藥換藥,所有人都是一臉的凝重。院子外的下人略有些手忙腳亂地煎藥煮開水,眼睛有些發紅,生怕裏頭出了事。藥一煎好,他們立刻端着往屋子裏送。

大夫們低語了幾聲,命人小心地給王悅灌進去些。

王有容一把接過碗,“我來!”他在床頭坐下,微微扶起些昏迷不醒的王悅,掰開他的嘴往裏頭喂了些。

王悅醒來的時候,外頭的天都已經黑了,屋子裏燈火通明,一大群大夫守在床邊,屏風外頭有大夫在極低聲地商議着方子的事。候在床頭的大夫一瞧見王悅醒了,忙走上前來低聲問道:“世子?覺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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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王悅看着他們,這群大夫在王家瞧着他長大,這麽些年早有了感情,有如親人似的,他低聲道:“我沒事。”

“躺着!躺着!”那幾位大夫一瞧見王悅要起身忙攔着他,“世子別動,傷重着呢!”

王悅心裏頭知道自己是半只腳踏入鬼門關又給他們活生生拽回來的,他望着他們的臉,對着一人低聲道:“雲叔。”

那老大夫忙上前來,低聲沙啞道:“世子,你哪裏難受啊?”

“我沒事。”

“老丞相夜裏來了三趟,東南六州來了幾個人,他實在走不開,老丞相吩咐了,不敢告訴夫人,他明天早上過來瞧你。”

“嗯。”王悅看了眼他,“我沒事了?”

“今夜燒退了就沒事了,來,眼睛閉上多睡會兒。”那大夫将床頭的燈往外頭移了移,擋了點光。

王悅眼前一陣黑一陣亮,意志有些渙散,他沒力氣多說話,便聽他的話閉上眼多睡了過去。

一群大夫瞧着他,輕輕松了口氣。王有容站在角落裏打量着王悅,燭光飄忽,他的臉色有些看不分明。

陳郡謝家。

年輕的男人坐在堂前,良久,他低聲說了一個字,“查。”

青衣劍袖的謝家侍衛立在堂下,“是!”

外頭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侍衛退下後,謝景坐在堂前聽着雷鳴雨聲,他沒說話,坐了一夜。

……王悅知道自己傷得重,撿回一條命絕對是僥幸,他上回的傷就沒好全,舊傷加新傷,說是去了半條命都是客氣的說法。一連躺了七八天,他的意識這才清醒了些,不像是在夢裏飄着了。

那一日的生擒了兩個刺客,審問了很久,嘴裏什麽東西都沒吐出來,當晚就暴斃而死。他們本來就服了藥,時辰一到,沒有解藥全都會死。

什麽東西都沒查出來。

這事很稀罕,王悅沒苛責審訊的人,讓他們把屍體處理一下,拖出去和他們之前死的兄弟們一起挂牆頭。

線索算是斷了。這一整個江東想要他命的人,王悅覺得沒有成千也有上百,而他除了知道對方很是有錢外,對對方一無所知,這事查起來很棘手。王悅派人繼續查,他心底知道此事沒什麽水落石出的可能了,但依舊得查,他短短幾個月兩次命懸一線,不震懾一下這幫輕舉妄動的人,以後別想有安生日子了。

王有容去打點了死去的王家侍衛的後事,回來後嘆息不已。

王悅喝着藥,對着坐在他面前唉聲嘆氣的王有容,忽然問了一句,“你為何老是穿着孝服?”

王有容是個不尋常的人,若是擱在其他人身上,敢在王家天天穿孝服,早給人收拾了,但王有容多年來穿着孝服招搖,王家人就像是瞧不見似的。王悅盯着他看了會兒,喝着藥的動作也停了。

王有容低頭看了眼自己這孝服,對着王悅道:“我家人在北方大亂時都死光了,我父親把我賣到了王家,他後來也死了。我聽說他們是、”王有容壓低了聲音,“是亂臣賊子,我不敢去給他們收屍,又怕他們的冤魂回來找我,我就守孝意思一下得了,鬼神這種東西,寧可信其有。”

王悅頓了會兒,皺眉問道:“你是何方人士?你老家在哪兒?”

“我是琅玡人士。”王有容殷勤地笑了起來,“和世子是老鄉。”

王悅一臉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緩緩地點了下頭,“說起來,我都沒怎麽回過琅玡,上一回去還是祭祖,琅玡這地方如何?”

王有容輕輕将藥碗推到王悅面前,聞聲一笑,開始了吹噓:“琅玡富庶繁華,人傑地靈,男子個個儒雅有禮,女子個個知書達理,老幼相敬,官民融洽,舉目望去皆是書生君子,談笑間皆是家國熱腸……”

王悅看着那披麻戴孝口若懸河的文弱書生,望着他的眼神漸漸變了,他靜靜地聽着,好像這琅玡還真是王有容說的這樣子了。

百姓安居樂業,萬物欣欣向榮。

王悅低着頭輕輕笑了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麽。

自古太平多粉飾啊。

王悅養了小半個月的傷,才開始漸漸地停止吐血,臉上也多了些活人的血氣。他捂着胸口坐在院子裏曬着太陽,覺得自己真是個命大的人,怎麽折騰都死不了,就這命,這上輩子得是積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啊?

王有容興沖沖地拿着盒東西沖進來,“世子!”

王悅擡頭看去,人未到香氣先滾了過來,他差點被嗆住了,低着頭輕輕咳了聲,望着王有容道:“幹什麽呢?”

王有容一臉狗腿樣子,在王悅面前坐下了,“世子我跟你說個事你肯定高興。”

王有容看出王悅最近精神不太好,想盡了法子讨王悅歡心,王悅雖然捂着胸口每天感覺自己快死了,但還是要對着這位殷勤的下屬強顏歡笑,并且表現出本世子真的很開心啊,然後哈哈哈哈。王悅看着一臉興高采烈的王有容,知道自己又該裝出被取悅到□□的樣子了,他在王有容期待的目光下,問道:“什麽事?”

“世子上次讓我找和謝陳郡有關的江東土木一事,有點眉目了。謝陳郡他這個人,沒想到他還真的動過土木。”王有容一臉邀功地望着王悅,“不過不是宮殿閣樓,而是運河。”

“運河?”

“對,他當年負責修過一段運河,只修了一段,此事後來因為朝廷沒錢不了了之,但是當年些工匠的稿紙還是留下來了,足足有半人高,這些年一直封在中書省的府庫裏,我去翻了一遍,發現裏頭有一張竟然是謝陳郡自己畫的,風格很是特殊。”他擡手将盒子放在案上,替王悅打開了蓋子,“世子過目。”

王悅伸手拿起那張紙,緩緩地卷開了,他望着上頭熟悉的東西,視線頓住了。

王有容湊近了些,殷勤地笑道:“世子是找的這個吧?這下世子可還滿意,世子你可不知道,這些日子我……”

王悅忽然一口血吐了出來,他猛地伸手捂住了嘴,下一刻血瘋狂地從指縫裏溢出來。

一句話沒說完的王有容直接給看愣了,“世子!”

王悅死死地抓着那圖紙,眼睛慢慢猩紅起來。

真的是你。

王悅紅着眼盯着那張稿紙,像是要把那張紙給生吞了,他盯着那稿紙上絕對是現代制圖風格的圖案,渾身都在止不住地發抖。

竟然真的是你。那為什麽,裝着不認識我?王悅低下頭捂着嘴,在王有容驚懼的目光中,血從他的鼻子裏湧了出來。

大夫趕過來的時候,王有容都吓傻了,他卷着舌頭話都說不清楚了,他也真的懵了,不是王悅說要讓查的嗎?怎麽查着了非但不高興還張口就吐血?那之前他也不知道會這樣啊!

王有容守在王悅床頭盯着王悅,生怕王悅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王悅要真死了,那他……那他也太冤枉了吧?

“世子?”王有容抓着王悅的手,“世子你沒事吧?”

一旁的大夫伸手将王有容一把拎了起來放在一旁,走上前來幫王悅施針止血。

王有容坐在床頭守着昏睡的王悅,仔細又低頭琢磨了一下手裏染着血的圖紙,他看了會兒,沒看出什麽東西,奇怪的符號像是尺寸,雖說風格是一般圖紙不大一樣,但是看還是看得懂的,說白了,不過是張比較奇怪的稿紙罷了。王有容有些困惑。

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王有容放下圖紙看了眼還在昏睡的王悅,起身給他将門窗關嚴實了,王家大夫在屏風外頭守着,他走過去問了王悅的情況,問得挺仔細的,幾位大夫抓着他的手千叮咛萬囑咐讓他千萬別再刺激王悅,王有容全程都在用力地點頭。

等王有容終于問清楚後,他轉身繞過屏風,整個人頓時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床上空無一人。

大街上下着雨,更夫提着燈撐着傘,匆匆忙忙地從街上跑過,敷衍地沿街喊了幾聲了事,打算早點回家鑽被窩。他低聲咒罵着這大雨,一擡頭忽然發現街上站了個人,他下意識擡起燈籠照了下。

王悅站在謝家外頭,渾身都濕透了。他看了眼那更夫一眼。

那更夫一眼就看見了慘白慘白的臉,還有鮮血似的朱紅色衣衫,他猛地尖叫了一聲往後退重重地摔在了雨中,“啊!”爬起來瘋了一樣跑了。

王悅立在原地沒有動,他看着面前緊閉的謝家大門,沒有走上前去。

前塵往事從眼前一一掠過,王悅站在夜雨中,一動不動地望着那謝家的大門,他已經沒了知覺,也不覺得多冷,只是心裏有些難受。

為什麽裝作不認識他呢?

一直跟着王悅的謝家劍侍望着那雨中孤零零立着的年輕世家公子,天色昏暗,那年輕人立在夜雨中,渾身散發出一股将死之人的氣息,他什麽都沒說,可誰都看得出來那種絕望感,夜雨下得越來越大了,他臉上的血色被一點點沖淡。

終于,一位青衣劍袖的劍侍轉身離開,他冒雨翻入謝家,敲開了院子的門,“大公子在嗎?”

“大公子出去了。”

劍侍微微一頓,沒了聲音。

雨停的時候,街上空空蕩蕩,天亮了,大雨過後,天地間一片清明。

王悅自己一個人回了王家,此時正躺在王家的院子裏的矮榻上閉目養神,他渾身都濕透了,也懶得換衣裳,就這麽窩在這兒睡了。

院子裏王有容正上蹿下跳地指揮侍者們煎藥,回頭瞧見王悅閉着眼,還以為他斷氣了,差點沒嚎出來,結果發現胸口還在微微起伏,一口氣又給生生憋了回去,他跑回去拿了好幾床厚厚的棉被,把王悅裹得嚴嚴實實的。

王悅差點沒被悶死,他睜開眼看着驚魂未定的王有容,“你幹什麽呢?”

“世子,你這可如何是好?”王有容擦着王悅的頭發,“你這昨晚跑哪去了啊?急死我了。怎麽還高燒上了呢?你這可如何是好啊?”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我喘不上氣了。”

王有容一聽喘不上氣,臉色更白了,“世子!可別說喪氣話!”

“不是,你把被子給我抱下去,我快喘不過氣了。”

王有容:“……”

院子裏的下人退下去一批後,整個院子裏清靜了不少,王悅坐在榻上擡手一點點地喝着藥,他盡量把藥往自己的胃裏灌,能灌多少是多少,把最後一口咽下去後,他擡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吐出來。等惡心感散去後,他坐在榻上曬剛出來的太陽,陽光照在身上,他渾身漸漸暖了起來,他輕輕靠在了榻上,面容平靜而柔和。

王有容坐在他身旁不遠處煎着藥,搖着蒲扇的手緩緩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眼在大太陽下閉着眼睡着了的王悅,捏着蒲扇的細柄沒說話。他看着王悅青筋分明的手,最終的視線落在王悅清秀的臉龐上。這麽看去真不像是個弱冠的年輕人,反倒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甚至因為太清秀了,還有些像小姑娘。

還挺禁得住折騰。王有容回過頭,繼續慢慢地搖着蒲扇煎藥,眼神有些漫不經心。

謝景回到謝家的時候,王悅早已經走了,他坐在堂前聽着劍侍的禀報,袖中的手忽然緊了下。

“你說他在雨中站了一夜?”

“是,天快亮時自己走了回去。”

謝景沉默了許久,低聲道:“他身體如何?”

“王家沒傳出消息,但昨日回王家的路上,一直在吐血。”’

謝景頓住了,過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往後攔着他。”

“是。”

王悅在屋子裏躺了三四天,臉色好了些,他覺得自己就算是沒好了個七七八八,那也好了個四五分,能走能跑,沒多大問題。

“世子你上哪裏去?”王有容多嘴問了一句。

“謝家。”

王有容聽王悅這麽說,心裏直嘆這位祖宗真能折騰,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勸勸,忽然又想,也成。

王有容于是高高興興地陪着生龍活虎的王悅去了謝家,半路上,他瞧見王悅還相當有興致地從路邊一個小姑娘手裏花重金買了堆紅線。那小姑娘七八歲大小,大約沒想到今天能遇上這麽個錢多人傻的玩意,把紅線球往王悅手裏頭一塞,拿着銀子一溜煙跑沒了,生怕王悅反悔要把錢追回去。

王悅倒是掂着那胡桃大小的紅線球挺樂呵,沒覺得自己哪裏吃虧。

王有容勤儉持家慣了,見狀臉都黑了。

王悅扭頭看着他那張黑臉,忽然便笑了,“她說這是月老祠的紅線。”言下之意不虧。

王有容:“都是騙十二三歲小女兒的,上元節三文錢一捆還送個鴛鴦戲水的荷包。”

年方二十的相府公子捏着那紅線頓了下,“哦。”

一行人到了謝家,王悅站在門口看了兩眼,侍從上去敲開了門,他擡腳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

難得這次謝家大公子不在院子裏看書,他在謝家後院的竹林水榭,王悅找着他的時候,他就坐在水岸邊,身後竹林郁郁蒼蒼。

王悅讓所有人下去,自己放輕了腳步聲朝着那人慢慢地走過去,他在他身後站住了,“謝大公子挺有雅興,看水花呢?”

謝景早聽出來身後是他,回頭看了眼,果然瞧見朱衣如楓火。

王悅在他面前的石頭上撈起衣擺盤腿坐下了,一雙眼像是在笑,“謝大公子,多日不見啊,別來無恙?”

謝景看着王悅的臉,王悅雙眼神采極燦,讓人幾乎注意不到他蒼白的臉色,他看了他一會兒,血有些冷了下去,王悅是真的傷得不輕。

王悅在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道:“謝大公子你臉色瞧着不好啊?這是哪裏病了?”說着話,他伸手去握謝景的手,一把握住了,“這手怎麽涼成這樣?”他捏了捏,說着話從袖中掏出紅繩給謝景纏上了。

謝景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上被縛了根紅繩,而王悅正在綁着,他瞧見王悅手腕上金色的長命鎖,擡頭看了眼他。他沒出聲阻止。

王悅把紅線綁上去了,又打了個結,餘光瞥見謝景的手腕上似乎有東西,還沒來得及掀開袖子細看,手忽然被謝景抓住了,他渾身一僵,随即笑了下,擡頭望着謝景,僵持了一會兒,他忽然道:“謝大公子,本世子覺得你這是有病啊!”

謝景看着他,等着他胡說八道。

王悅道:“謝大公子,你瞧你這臉色,你這臉色太差了。”他擡起另一只沒被謝景抓着的手,似乎要碰謝景的臉,卻又在三四寸的距離上停住了,他的手有些輕微顫抖,他頓了片刻,忽然動手替謝景理了下垂在一旁的黑色頭發,“這頭發亂了。”他用手輕輕撥了兩下,笑了笑。

謝景垂眸望着他,眼中一點點暗了下去。

王悅坐回了石頭上,盤着腿,手裏頭拉着紅繩,另一頭系在了謝景的手腕上。他深深地望着謝景,輕輕地扯了下那線,開玩笑般道:“謝家大公子真是适合綁着,瞧這氣質,拿繩子栓起來藏家裏頭,那就是……”王悅頓了半天,總覺得此刻說“狗”很是敗氣氛,但是他又意外地覺得這主意其實不錯的。

這年頭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不都流行養點什麽嗎?就跟庾文君養兔子,祖逖養狗,溫峤養鬥雞一樣,他覺得他把謝景拖回去養起來也很是不錯啊。他望着謝景,自己被自己的念頭逗得笑了下。

他覺得自己這人心腸确實蠻歹毒的,得不到就要把人綁回去當狗栓起來,還不許他見人,只準看自己一個人,只準對自己一個人說話,就是死也得死在他懷裏。

王悅從前一直覺得自己心地還是蠻善良的,他忽然就不這麽覺得了,他這簡直就是衣冠禽獸啊。

謝景看着坐在面前捏着根紅繩不知道想什麽東西想迷糊了一直在笑的王悅,伸手輕輕地拽了下手裏頭的繩子,把王悅的魂慢慢地給拽回來了。

王悅感覺到繩子傳來的震動,回過神擡頭看着謝景,忍不住又低頭笑了下。

謝景輕輕拉了下繩子,“怎麽了?笑什麽?”

“沒事。”王悅擡頭看向他,“沒事,我忽然想到月老牽着一大群狗……”他閉了嘴,笑着看向謝景,盯着看久了,眼中慢慢地變黯了些,他忽然笑道:“謝大公子是個妙人啊。”

謝景望着他,不知怎麽的,他覺得王悅似乎沒那麽高興。他看了眼手腕上的紅線,又看了眼捏着紅線坐在石頭上扭過頭去眺望湖面的王悅,他看見王悅的手有些輕微顫抖。王悅的臉色其實一直都不大好。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一點點慢慢收着系在他腕上的紅繩,直到王悅察覺到異樣回頭看他。

謝景靜靜地看着他,低聲道:“紅繩挺好看的。”

王悅的眼神忽然就變了,他盯着謝景,過了很久才問道:“你喜歡?”

謝景輕輕點了下頭,低聲道:“喜歡。”

王悅忽然就愣在了哪兒,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他捏着那根繩子,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聲音,“我花十兩銀子買的。”

話一出口,王悅想把自己舌頭給咬了。

謝景望着他,聞聲忽然輕輕笑了下。

王悅內心正悔得腸子都發青,卻突然看見謝景笑了下,那一瞬間,多少前塵往事洶湧而來,他怔在了當場,他好似什麽都不知道了,眼中就只剩下了這麽個人。

……謝景發現王悅吃完晚飯後人就不見了,煎好的藥放在案前慢慢變涼,人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忽然有些頭疼。

夜半時分,王悅坐在謝家後院的池子邊,雙手撐着池子邊緣,仰着頭看月亮。清風拂過身後的竹林,他聽見竹葉窸窣的聲響,一千六百多年的流金歲月,似乎就在這風吹竹林的聲響中流淌而過。不知道是謝家那個院子裏頭傳來斷斷續續的笛聲,咿咿呀呀如小兒學語,他聽了一陣子,望着頭頂上的月亮輕輕笑了下。

清風知我意。

他擡手對着月光看了眼,風吹動金色的長命鎖,露出腕上纏着的幾圈紅繩。

王悅起身離開。

他以為謝景已經睡了,可大老遠他就瞧見了謝景屋子裏的燭光,推門進入院子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廊下的謝景。

謝景也瞧見了他。

“謝大公子,還沒睡呢?”王悅走上前去,手按在了輪椅上,低頭望着謝景的臉,低聲道:“時辰可不早了。”

廊下吊着幾盞青竹燈,謝景借着燈光看清了王悅被風吹得有些蒼白的臉,他忽然極輕地皺了下眉,卻沒說什麽。

王悅在廊下靠着柱子坐下了,他望着謝景忽然笑了下,“謝大公子,我有幾件事兒頗為不解,我能問你嗎?”那語氣有些漫不經心的,像是随口尋了個話頭。

謝景看着他,低聲道:“問吧。”

“我記得謝大公子今年二十八了吧?”王悅打量着謝景的神色,“這年紀不輕了,謝大公子為何遲遲沒有娶妻生子?大晉朝尚早婚,若是放在其他士族子弟的身上,你這年紀,兒女都快長大成人了吧?”他說着話,一雙眼卻是沒離開過謝景的臉。

謝景望着他,沒說什麽,可王悅一直盯着他瞧,良久,他終于開口道:“我無意于此。”

“這些年從未動過成家的心思?”

“不曾。”

“是嗎?”王悅笑了下,“那謝大公子這些年來一個人形單影只的,便不曾得遇二三紅顏,或是知己?”

“沒有。”

王悅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道:“不像啊!謝大公子這品貌,放眼一整個江東也是數一數二,教人遙想公瑾當年。”

“世子說笑了。”謝景語氣淡漠。

王悅聞聲輕笑了一聲,“本世子從來不說笑。”

謝景冷淡道:“問完進屋吧。”

“最後一句。”王悅伸手按上謝景放在輪椅上的手,他低下身望着他,一雙眼清亮無比,他一字一句低聲問道:“謝大公子可有意中人?”

謝景聞聲看向王悅,忽然沒了聲音。

王悅湊近了些,幾乎是擦着了謝景的臉,他盯着他輕輕笑着,低聲緩緩開口,聲音有幾分沙啞,“有沒有?”

兩人離得太近,謝景清楚地感受到了王悅的呼吸,他看着王悅。

王悅擡手輕輕地抓着了他的袖子,“謝……”剛一開口,他瞧見謝景的眼神忽然變了,他還未察覺出異樣,胳膊忽然被人用力地抓住了。大口的血從喉嚨裏湧了出來,他低頭看了眼,有些錯愕,“我……”

“別說話!”謝景伸手一把扶住了王悅,立刻伸手去按他的脈。

王悅有些沒反應過來,血從嘴中湧出來,瞬間把謝景的白色衣衫弄髒了,他下意識擡手去擦,眼前忽然一陣發黑。

等王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了,他感覺到手裏似乎抓了什麽東西,拿起來一看,發現是截雪白的袖子,上面印着暗色的雲紋。

謝景低頭看着迷迷糊糊拽着自己袖子的王悅,沒說什麽,直到王悅自己擡頭看向他。

王悅看着他的臉,回憶了一下,忽然擡手去擦嘴角的血,抹了把,卻發現臉上是幹淨的。喉嚨裏還是有濃烈的鏽味,他頓了片刻,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話說到一半對着謝景吐血了。他躺在床上,抓着袖子愣愣地看向謝景。

謝景終于忍不住擡手摸了下他的頭發,輕輕松了口氣。

王悅看這樣子,明白自己可能是吓着人了,他在王家的時候,吐血吐多了,院子裏的下人都習慣了,只要不是那種突然吐得停不下來的那種,下人都表現比較鎮定,直接去喊隔壁的大夫過來,剩下的人煮開水的煮開水,煮藥的煮藥,慌張不到哪裏去。但謝景沒見過這場面啊,他承認這場面頭一回見着是挺吓人的,尤其他回回吐血的時候臉色都蒼白得像只水鬼,瞧着更是吓人了。

王悅頓了一會兒,抓着謝景的袖子沒說話,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外衫被脫了,随即又反應過來應該是謝景給他施針了。他随手攏了下領口,猶豫了片刻,對着謝景道:“多謝。”

謝景看着他,低聲道:“落下病根了。”

王悅點點頭,“我知道。”他低下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他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

謝景望着王悅低頭不說話的樣子,眼中漸漸失了溫度。

王悅擡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道:“好好養幾年就好了,吃好喝好,沒什麽大事。”他抓緊了袖口,整個人往謝景面前挪了下,低聲道:“大夫說了,其實我這是心病,就心中有郁結,你知道吧?心中有事,想不通就會吐血,我這是害了心病了,大夫說我這八成是因為兒女情長之事,想不通,憋在心裏頭就成了一塊心病,想起來就容易吐血。”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不,傷着肺了。”

王悅:“……”

“當我沒說。”王悅別開視線,默默地捂着胸口躺了回去。

謝景忽然伸手将他的胳膊抓住了。

王悅渾身僵了一下,回頭看去,等了很久都沒聽謝景開口說話,他終于忍不住低聲輕輕問了一句,“做什麽?”

謝景望着他,“你三日前的夜裏來找過我,站了一晚上又走了,你找我什麽事?”

王悅一下子想起來了,捏着被子的手極輕地顫了下,他擡眸看着謝景,臉上的血色莫名又褪下去幾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不知道。”他看了眼謝景,笑了笑,低聲道:“我忘了。”

謝景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就沒了聲音。他緩緩松開手,王悅又躺了回去,他看見王悅對着自己笑了下,鑽到了被子裏,接着閉眼睡了過去。他的手忽然就抖了下。

終于,他轉過身擡手去熄床頭點着的漢制燈臺,就在燭火嘶一聲熄滅的瞬間,黑暗中,他感覺到有人從背後伸手輕輕抱住了他。他沒發出聲音,任由他抱着,他清晰地感覺到王悅在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屋子裏黑暗昏沉,誰都沒有說話。

王悅一直到很多年後才知道,那時候謝景一句話都沒說,不是在斟酌着是否要始亂終棄,而是在歉疚。這人覺得自己受傷全是因為他沒護好自己,正在不聲不響撿破爛似的把事全都往自己頭上攬,王悅一直沒懂謝景這人腦子到底是怎麽動的,很多年後依舊不怎麽懂,于是只當他是個傻子好了。

王悅次日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裏亮堂極了,他神清氣爽地走出了屋子,果然瞧見謝家大公子坐在院子裏,王悅沒忍住多看了幾眼,謝大公子衣冠勝雪,他越看越覺得賞心悅目。

就在王悅沉浸在香豔之中時,忽然,空中飄來一兩絲熟悉的芳香,王悅頓了下。

他推開門,果然瞧見王有容香噴噴地站在那兒,手裏頭捏着封信。

王悅現在一見着信就覺得惡心,他接過來看了眼,發現是張空白的請帖,他疑惑地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擦了把汗低聲道:“丞相說琅玡王家今晚有個宴會,誠邀世子回府一聚,丞相還說……說世子你要是不回來,就把……把你的……狗、狗腿給……”

“打斷?”王悅皺了下眉,替他把這艱難的兩個字說了出來。

王有容點了下頭。

王悅看着他笑了下,“王導想幹什麽?宴會。”他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鴻門宴?他想宰誰?”

王有容支吾了一會兒,“世子記得祖約嗎?”

王悅點點頭,“記得啊!就那個出了名的廢物,小時候跟我打架回回都像狗一樣咬我胳膊的那個,就那個廢物是吧?哈,他又怎麽了?”王悅記得這人,這人是北方人,讀書時和他有點過節。

王有容似乎不知道如何說好,低聲道:“皇帝昨日下令,祖士少封平西将軍,刺豫州,統領豫州祖家舊部十萬人,丞相今夜擺酒為他送行。”

王悅聽完頓了很久,“你剛說什麽?”

“祖約封平西将軍,刺豫州,領十萬兵,老丞相專門給他擺酒送行,大半個朝廷的人都來了。”

王悅張了張口,心頭思緒狂奔,最後竟是不知道說什麽,第一反應是,王導和皇帝腦子被驢踢了?第二反應是,祖士少這種人都能有出人頭地的日子,大晉這是要完啊,現在去投敵叛國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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