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打架
王敦在帳中正睡得打呼, 軍妓揭開帳子走了進來, 低低喚了聲,“大将軍。”
王敦狹促的眼睛睜開了條縫,瞥了眼那軍妓, “何事?”
“城中出事了, 世子不知為何到了石城, 與小将軍在東城門處打起來了。”
王敦挑了下眉, “長豫?他和王應打起來了?”
“是,動靜鬧得有些大。”
王敦卷了下袍子坐起來,“誰打贏了?”
軍妓看着王敦那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激動模樣, 微微一怔, 過了半晌才道:“世子……世子當衆将小将軍扒光了, 還将他吊在了城門上。”
王敦頓了兩下, 沒憋住笑,他立刻壓住了, 低咳了兩聲,“沒事,由他去吧。”
“這……這時節夜裏頭有些冷,吊在城樓上凍一晚上, 怕是要出事。”
王敦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你找兩個人,把随軍的大夫喊過去盯着。”
那軍妓愣了下,“不、不用将小将軍放下來嗎?”
“別招你家世子, 你若是現在把人放下來,回頭你家世子就把人拖去填河了!”深有體會的王敦點了下頭,“不過話又說回來,長豫他來石頭城做什麽?”
“我來勸你懸崖勒馬。”
一道熟悉的清越聲音從賬外傳來,王敦與那軍妓同時擡頭看去。
收拾完在他面前拽得二八萬五的王應,王悅望着石頭城中沖天的火光,沒什麽文化的王家世子腦子裏就一句話,擒賊先擒王,他直奔王敦的營帳而來,比殺紅了眼的東南将士還像個亡命之徒。
王悅刷一下掀開了軍帳,一眼就瞧見了個貌美的女子套着身雪色小羅裳俏生生地立在猩紅的毯子上。他微微側了下頭,望着那盤腿大咧咧坐在榻上的大将軍,黑色的戰甲豎在一旁,男人套着件土得不行的泥色袍子,佝着腰背似乎有些冷,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有股奇怪的英俊,劍眉橫飛,不怒而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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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盯着掀開軍帳走進來的王悅,冷着臉看了半天,嘴角忽然裂出股笑意,“嘿!王長豫!”
王悅奔走了兩天,一身灰塵,頭發裏摻着沙子,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也完全沒有親人團聚的激動,把馬鞭往架子上一扔,對着王敦道:“你要造反?”
王敦立刻矢口否認,“你聽哪個混賬說的?絕無此事!”
“那外頭你的部下正在幹什麽?殺人放火搶劫強奸,這算什麽?”王悅冷冷地望着他。
王敦頓了片刻,手底下那群狼似乎野過頭了,強奸可不是他吩咐的。
王悅見他不做聲,問道:“抄掠了幾天幾夜,你這是要血洗石頭城?”
“絕無此事!”王敦立刻搖頭。
“看你這樣子,你既然不想攔,那我去!”王悅轉身就去架子上把鞭子撈了過來,順手拿了把刀。
“哎哎哎!回來回來!你要是出點什麽事,你母親還不得宰了我?回來!”王敦眼見着那兔崽子拿着刀就跑,頓時急了,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便沖過去一把将人拽住了,“你急什麽?眼睛怎麽紅這樣了?這一路跑了多久啊?還要不要命了你?”
王悅一副“請你讓我去死”的眼神望着王敦,“放開!”
王敦瞧見王悅這副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他猛地奪過刀拍了下王悅的背,“行行行!聽你的!都聽你的!”他朝着賬外吼,“沒死的全給起來!傳令下去,燒殺劫掠者,軍法處置!”
“還有強奸。”
王敦猛地回頭吼道:“還有強奸!強奸的也軍法處置!”
“殺人強奸的斬立決。”
“聽見沒?傳令下去,殺人強奸的斬立決!全都斬立決!”眼見着王悅還欲說話,王敦忙一把将這小子給拖進了軍帳,“行了行了!這幾條能收住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他們做好事?”
王悅這才沒了聲音,任由王敦将自己拽到了榻上。
王敦一把王悅按榻上便壓着他的肩膀問:“你怎麽來了?這裏亂成一團你跑過來做什麽!路上遇着什麽事了沒?”
王悅本想說沒有,忽然又改了口,“東城門口遇着個叛軍在殺人,我讓他跪下,他說披甲不跪,我給他扒幹淨曬城樓上去了。”
王敦頓了會兒,似乎頗為不忍,“那可是你堂弟啊!手足兄弟。”
“你以為他為何還有命?還是你覺得我不想殺他?”
王敦頓時沒了話,拍了下王悅身上的灰,“成吧。”他打量了兩眼王悅,忽然又笑出了聲,“王長豫,你現在有幾分世子的樣子了啊!不錯,很有長進!”
王悅記起從前在王敦鞭子底下讨生活的日子,開口道:“你教的好。”
王敦聞聲笑了起來,擡手用力地捏了下王悅的肩,“我聽說你前陣子遇刺受傷了?”
“沒大事。”王悅錯開了這茬,問道:“你打算何時收兵?你這裏也差不多了吧?再下去便是真的造反了。”
王敦盯着王悅的臉冷不丁沒了聲,他擰了下眉。半晌,他偏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王悅,緩緩吐了口氣道:“你父親教你來的?”
……
王悅坐在城樓之上,望着遍地狼藉的石頭城,眼見着天亮了,他終于擡手揉了下太陽穴。
王有容步上臺階,難得不像往常那般芳香四溢,灰頭土臉的,一副疲倦得快要倒地吐白沫的樣子。
王悅擡頭看他,“情況怎麽樣了?”
“天亮才算是穩住了。”
“死傷如何?”
“這兩日大将軍縱容賬下将士在城中大肆抄掠殺人,又連斬了幾位城中守将。”他頓了下,低聲道:“城中百姓死者十有五六。”
王悅閉了一瞬眼,再睜開已經壓住了情緒,“皇帝那邊有消息嗎?”
“皇帝脫了戎裝與大将軍求和,大将軍沒見他。”
王有容沒接着說下去,王悅卻能猜到個大概,求和?王敦肯定二話不說就拒絕了,晉元帝風光時,王敦就沒怎麽把這位皇帝放在眼裏,如今晉元帝落魄了,王敦更是肆無忌憚了。王敦那暴烈性子,加上晉元帝又個是窩囊的人,平素恩恩怨怨一大筆賬算起來,皇家這回怕是真的顏面無存。
王悅皺着眉擡頭望向不遠處的宮城,在城中抄洗的兵馬聲音早已經聽不見了,一夜過去,這城池燒得差不多,如今坐在這裏,只聽見依稀幾道哭聲。
終于,王悅開口道:“王敦今早命皇帝召文武百官來石頭城觐見,我沒攔得住,消息已經傳回建康了,你即刻寫信給王導,叫他做好準備。”頓了片刻,他緩緩道:“看好皇帝,留意他的飲食起居,把我們帶過來的二十多人全撥過去。”
王有容盯着王悅看了半天,問道:“這話誰的意思?”
“我的意思,怎麽了?本世子的話不算話?”王悅望了眼王有容,眼中有若有若無的寒意。
王有容被王悅這一眼看得微微一頓,良久才道:“世子,這裏太危險了,你身邊離不得人。”
王悅望着這位幕僚,平靜道:“王有容,天塌下來也砸不着你頭上,我在這裏頂着呢!王應王含要我的命,他們有能耐就過來取,我坐這兒等着!你們這二十多人是我從王家帶出來的,既然都冠了個王家姓氏,便是我王家的人,我是如何将你們從王家帶出來的,過兩日便如何帶你們回去,但凡我若是能活着出這城門,你們一個也死不了,懂?”
王有容望了王悅許久,終于輕點了下頭。
“看好皇帝,別讓他到處走動,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是。”
“去吧。”王悅有些疲倦地望着腳下瘡痍的城池,“我等你消息。”
王有容看了滿眼血絲的王悅一會兒,終于轉身離開。
從前只瞧出來王長豫這人硬氣,沒瞧出來王長豫這人眼裏這麽揉不得沙子。
昨夜那位嚷嚷着王家袍澤誓不下跪的王家嫡系小将軍,如今還奄奄一息地綁在城樓上示衆呢!都吊了快一夜,怕都要斷氣了。王悅平時瞧着還算講道理,發起脾氣來那真是攔不住啊!當着一衆人豫州剛殺人殺紅了眼的将士的面,直接拿槍抵上了那位為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錢将軍的咽喉,手都不帶抖一下的,開口就直接命他收兵,一副不收兵要你的命的架勢。
王有容不知道別人怎麽看,他就覺得王悅這人挺橫的,也真是挺傻的。那些在場的豫州将士心裏想些什麽王有容幾乎都能猜出來,他不信王悅不清楚。
但凡王敦軍帳中的将士,誰不是東南沙場上刀尖舔血活下來的,人家的底氣是殺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胡人才殺出來的,誰能服氣這麽個忽然冒出來的王家世子啊?他王長豫算什麽東西,靠着祖上庇蔭才混到今天,在那群豫州将士的眼中,王悅甚至還不如那位性子暴戾但是大過實仗殺過敵人的王家小将軍王應!至少人家王應是個武将!正兒八經的将軍!他王悅是什麽東西?
不怪王敦賬下的人這麽蠻,吳地銳動難安,而東南六州的流民将士性子都很烈很野,這地方太苦了,北方一線之隔就是轟轟烈烈的南北戰場,無數胡人異族虎視眈眈,不蠻不野的人活不下來,東南六州參差幾十萬戶,誰家沒死過人,誰家沒披過缟素?那條東晉王朝賴以茍安的長江天險正是這群野蠻将士拿命守住的!
死絕了多少萬戶人家才練出這麽一支剽悍軍馬,殺人是他們的活命的行當。
所以王悅一開始要多管閑事,非得要挑這群彪悍人馬的刺,王有容是拼命攔着的,可惜沒攔住,王悅的脾氣比他想的還要差許多。王有容嘆了口氣,覺得這差難當啊。王悅這一下子将錢鳳、王含、王應這三位王敦座下最炙手可熱的将軍全得罪幹淨了,接下來的幾日怕是麻煩連連。
王有容很頭疼,軍營水深,王敦護着王悅這誰都瞧得出來,但是這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啊。
另一方面。
城樓之上。
看上去很是沒心沒肺的王家世子一個人倚着面破舊旗子站着,俯視着腳下山河千關,眼神有些淡漠,漸漸地,卻又有些飄忽。
他剛剛犯了藥瘾,服過五石散之後,頭疼欲裂的感覺散了些,意識卻難免有片刻的昏昏沉沉,他望着這腳下煙塵滾滾的石頭城,忽然記起數年前,也是這樣的江山風景,就在這座城池之上,他拽着司馬紹的手,立誓揚言要做他的将軍,為他去揮師中原,去征戰天下,那番話真是肺腑之言,一毫假意都沒摻,就跟那時候的少年人心一樣。真誠地讓人熱血沸騰。
豪言壯志尤在耳。
王悅的頭猛地又疼了起來,一絲絲的抽疼,他幾乎睜不開眼,甩了思緒,他眯眼遠眺天光大盛的山海盡頭,只見一輪紅日腥麗無比。
看了半天,王悅磕了藥混沌一片的腦海中忽然蹦出四個字。
“大好河山。”
多少英雄競折腰。
……東城門上,終于被人小心翼翼放下來的王應趴在地上,面色煞白。
王含一瞧見自己的兒子傷成這樣,頓時氣憤不已,他忙将虛弱的王應抱住了,“兒子?”回頭朝着大夫吼:“滾過來!小将軍若是出點事,今日要你們的命!”
大夫忙抱着藥箱撲上前來。
王含隐隐約約聽見王應在說什麽,他忙低下頭去聽。
王應渾身發抖臉色全白,一雙眼卻是猩紅無比,他蠕動着嘴唇道:“王長豫,王長豫!”他不停地念着這個名字,似乎要将這人的骨肉嚼碎了咽下去。
王含頓時心疼不已,忙抱緊了王應,對着那大夫吼:“還不給小将軍治!想死本官今日成全你們!”
那幾個大夫忙手忙腳亂地跪下給王應診脈。
……王悅在藥效散了之後去找了司馬紹。
這人也在城中,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一點消息,王悅沒見着他,心總有些懸着。這人早預料到了這一日。
當初皇帝選擇留着王家,衆人便知道皇帝是在給自己留退路,而在這亂世裏頭,想着狡兔三窟的人總是會輸給亡命之徒。皇帝會輸,王敦起兵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了會輸。
皇帝得罪了士族,扶持的寒素是劉隗之流,掌控的兵馬又是群烏合之衆,無論從哪裏看去,皇帝都是這副窮酸樣,回天乏術了。如今皇帝身邊的人差不多被王敦殺了個幹淨,刁協已死,劉隗不知所蹤,戴淵淪為階下之囚,皇帝已經山窮水盡走投無路,說實話是有些慘。
王悅在石頭城暗自打探司馬紹的消息,心裏不由得想,也不知那位如今看着這景象作何感想。
王悅找着司馬紹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次日傍晚了。
被刺客團團圍住的司馬紹站在小巷中背抵着牆,他朝巷口望了一眼。
王悅早知如此,連吃驚都沒吃驚。王敦早看司馬紹不順眼了,此刻城中大亂,司馬紹若是死了,誰知道他是怎麽死的,王敦不下黑手才怪了。
王悅望着被團團圍住的司馬紹,看出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忽然笑了下,倚着巷口的夕陽,偏過頭對着司馬紹道:“求我!”
司馬紹聞聲眼中猛地一沉,沒說話。
王悅還記得自己當初跪在尚書臺前求司馬紹的景象,司馬紹那時候瞧着挺得意的,他本來便不是什麽心胸寬廣之人,當然要得意回來。
司馬紹明顯有些吃力,卻仍是沒出聲。
王悅看着他握劍的手,知道他在強撐,他忽然笑道:“你求我,我便出手救你。”
司馬紹沒說話,忽然收住了劍,望着那迎頭劈來的刀,腳下一動不動。
長劍出鞘,鋒寒如水。
王悅握着劍柄,劍穩穩地橫在了司馬紹的頭上,擋住了那用盡全力的一劈。他一般不用劍,可是大白天扛着槍走太招搖,他又不想拎着刀,便拿了把劍防身。“便宜你了。”他轉了下手腕撥開了那劍,持劍擋在了司馬紹的身前。
司馬紹看着擋在他面前的人,擡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王長豫,你行嗎?”
王悅聞聲笑道:“廢話太多我不救了!你等死算了!”他将劍對準了領頭的黑衣人,“喂,給條活路吧?賣我個面子?”
那黑衣人明顯頓下了,老實的樣子看得王悅差點沒忍住笑。
這明顯便是王敦營中的人啊!一群人就随便拿布蒙了個下巴,騙誰呢?
王悅又道:“當沒看見得了!走!”
那領頭的黑衣人下意識想要拱手說“是”,忽然頓住了動作硬生生地該了個劃刀的姿勢,他看了王悅兩眼,王悅擡起了劍,卻是好像要架自己脖子上,那黑衣人頓了片刻,忙轉身朝巷口飛掠而去。
王悅不由得失笑,随即立刻回身扶住了司馬紹,“還行吧?”
司馬紹捂着胸口,擡眸看了眼他,“還行。”
“活該。”王悅低聲說了一句,扶着他坐下了,利落地撕下一截衣擺給他止血,“我派人送你回建康,馬上跟我走!”
“不行。”
王悅猛地擡頭看他,“你說什麽?”
“皇帝在這裏,我不能走。”
王悅一下子反應過來了,皇帝還在這兒,司馬紹一走了之,不忠不孝這頂帽子算是扣實了,他也就別念着皇位了。王悅想通後,蹲下身望着有些不知死活的司馬紹,“你想清楚,我眼下人手不夠,我不一定能護得住你。”
“想清楚了。”
王悅頓時無話可說,刷得一下又撕下條布,慢慢地握着司馬紹的胳膊,纏在了他的傷口上。他算是服了司馬紹了。
簡單地包紮過後,他看着司馬紹,“喂?還能走路嗎?”
司馬紹點了下頭。
王悅沒辦法,“行吧,你跟我住一塊,我多盯着點,你湊合兩天,等建康那邊來人了,我再安排。”說完,他扶着司馬紹站起來。
走了幾步路後,司馬紹忽然停了下來。
王悅不知道他怎麽了,正要問一句,耳邊響起一句低沉的聲音。
“多謝。”
王悅一頓,什麽都沒說,扶着司馬紹往小巷子外走。
事已至此,許多話都沒了意義。
扶着司馬紹一進門,王悅一眼便注意到了院中那位殺氣騰騰的王家長輩。
王含。
王悅随即反應過來這人是過來找他兒子讨要公道的,再往裏頭看,果然瞧見王敦像只辟邪神獸似的坐在堂前,身邊圍着群不知是來為王應主持公道還是來看熱鬧的将士。王悅招手把王有容喊過來,命他将司馬紹扶進後院的屋子裏去。
“好好照顧他。”他低聲叮囑了王有容一句,随即朝着院中那人走去。
王敦盯着給王悅扶進門的司馬紹,神色有那麽些異樣,他多看了兩眼王悅。
站在院中王含正要開口,王悅在他之前出聲了,“伯父,你帶了這麽一大群人,這院子快擠不下了,我們不如去外頭談,要單挑還是群仗,你開口,我随意。”
王敦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着。
一行人還真他娘見鬼的出門談去了。
王悅記得小時候家裏過冬祭,那差不多是除了祭祖外琅玡王家最隆重的一個日子了,穿着新衣的仆人點着艾蒿驅邪消災,家中到處都懸着倒插桃木枝的紙燈,整條烏衣巷都飄滿了酒香,他牽着幼弟王恬的手走在雪中,仰頭看着輕煙散入建康城的公侯大人家,懵懵懂懂的年紀,兩兄弟也不怎麽懂事兒,只是打心眼裏覺得這一幕真是好極了。
王恬一般鬧騰得不了太久就嚷嚷着困,而王悅不一樣,他越鬧騰越有精神,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牽着家中大黃犬坐在大門口守夜,大雪天臉凍得發紫也不回去。
多年後,王悅坐在城門前的石頭上,一言不發地望着這座千年江東舊城,一下子仿佛又有了當年冬祭守夜的心境。
“本世子在城中一日,這石頭城那就是本世子說了算,誰找本世子的麻煩,本世子要他的命。”
王含從城樓上将自己奄奄一息的兒子救下來後,殺氣騰騰帶一隊人馬來找王悅讨個說法,這位從小嚣張跋扈的王家世子喝着茶對這位族中長輩如是緩緩笑道,話雖然不客氣,可端得是一副晚輩的溫馴模樣。
王家大将軍王敦在一旁直接噗嗤笑出了聲,盯着王悅的臉瞧了半天,低笑了兩聲,愣是不出來替這位王應氣得夠嗆的老父親打圓場。
王悅懶得猜這群人的心思,眼見着這幫人光打雷不下雨,既不單挑也不群仗,他失了耐心,起身便往外走。不打架?還有什麽好講的?難不成還講道理嗎?
即便是真的講道理,那該說的也早已說清楚了。
一句話,心裏頭不服,明面上也給我憋着!憋死算完!
王敦不開口駁王悅的話,王含不敢輕舉妄動,在座諸位将士又橫不過為所欲為的王悅,大家不約而同地忍了忍,把一大口惡氣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場鬧劇潦草收場。
與此同時,建康城百官公卿聞訊浩浩蕩蕩奔赴石頭城,來觐見這位身陷囹圄窩囊至極的大晉皇帝。
王悅是真的沒想到,謝景會來。
處理完那場鬧劇般的讨要公道一事後,他回屋繼續淡定地翻看文書了,在第一批抵達建康城的朝士名單中瞧見這個熟悉的名字時,他手中折子啪一聲摔落在了地上,驚得王有容回頭看了他一眼。
“出什麽事了?”
“沒事。”王悅穩了穩心境,重新低身将那謄抄着名單的折子拾了起來,“這兩日城中亂子不少,在想着該如何安置這些來的人。”
“皇帝所率六軍,損了十之六七,拼拼湊湊還餘下點人,對付流民綽綽有餘。”
“你別裝傻,你知道我什麽意思。”王悅擡頭掃了眼王有容,他憂慮得哪裏是流民暴、亂,他是忌憚王敦。滿朝文武被迫奔赴石頭城觐見皇帝,到時候王敦想收拾誰那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王敦若是忽然發難,他能撈一兩人,但是哪有這麽多精力護着數百位公卿。這所謂的百官赴石頭城,分明是局危機四伏的鴻門宴,若是他一旦失手穩不住局面,怕是要血流成河。
想起這地方的亂象,王悅擡手揉了揉眉心,明明頭疼得緊,卻又忍不住盯着那名單上的熟悉名字瞧,瞧着瞧着忽然就笑了下。他有些想罵人,他分明把謝景的名字給劃掉了,就是怕他卷進來,這人卻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似的。
王悅不得不承認,他的心在瞧見那名字的一瞬猛地顫了起來。
王有容在一旁看着這位莫名其妙笑起來的王家世子,微微偏着頭支着下巴,也不知道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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