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傲嬌

王悅次日醒過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枕着謝景的胳膊睡了一夜, 他擡頭看向謝景,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他笑了下,擡手緩緩地抱住了謝景的脖子, 将頭埋在了他脖頸處, 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昨晚睡得确實舒服, 好久沒睡這麽踏實了。

王悅低聲道:“我還有事,我得走了,你再睡會。”說着話, 他給輕輕掖了下被子。

活這麽久從來沒被人照顧過的謝家大公子有些微微的詫異, 他望着王悅沒說話。

王悅起身穿衣服, 他今日确實有事在身, 據昨日王彬與他所說,今日怕是有大人物要到石頭城。

他親爹, 王導。

王悅看了眼外頭還不算太遲的日頭,低頭穿鞋,忽然,他坐直了, 回過身對着謝景道:“我今晚可能來不了了,王導今日會到石頭城,他晚上興許會找我。”

“嗯。”

“這幾日該鬧得也鬧得差不多了,無論好不好收場,都該收場了, 我估計王導這趟是親自過來勸我伯父收兵,若真是這樣,皇帝再過不久便能回建康了。”

“嗯。”

“這兩日便要回去了,那你此刻過來做什麽?”王悅湊近了謝景,“這不是多跑一趟嗎?”

謝景沒說什麽,目光靜靜地落在王悅的臉上,也不知是在想什麽。

王悅忽然笑了下,“是不是傻?”

謝景終于輕點了下頭,“嗯。”

王悅一下子沒忍不住,笑過之後,他深深地望着謝景,“我就當你是來接我回家了,這鬼地方我真是一日都不想待了。”

謝景擡手撈住了抱上來的王悅,他摸着王悅的頭發,忽然輕輕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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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出門的時候,特意囑咐了門口的侍衛,閑雜人等不許進去。那侍衛點點頭,忙應下了。

吩咐完畢後,王悅這才往王敦的住所中走,若是王導路上沒出差池,他此刻應該到了,果然,王悅在太守府前頭看見了手插着袖的王有容。

“王導到了?”

王有容點點頭,“到了不久,正在和大将軍在裏頭議事。”

王悅聽完擡腿就要往裏頭走,忽然胳膊給王有容抓住了,他回頭看去,“怎麽了?”

“王含也在裏頭。”王有容壓低了聲音,“就上回東城門那事。”

“怎麽?他還敢告狀?王應濫殺無辜,我沒要他命不錯了!嫌自己活得不夠長!”王悅擡腿便往裏頭走。

王有容忙将人拉了回來,“世子!世子!別別別!別與他們一般見識!你冷靜些。”

“我去側廳喝口茶,等王含那老匹夫走了,我再進去,你以為我幹什麽去?”

王有容刷得換了張臉,“喝茶啊?行行行!世子我給你去沏!”

“不用!”王悅拍了下他的肩,“對了,謝陳郡到了,上回他和我說了件事,他說他把你給傷了,我還沒問過你,這怎麽回事?”

王有容明顯頓了會兒。

王悅忽然又打斷了他的話,“行了!不用了,如果是誤會,那說清楚便是了,你現在過去一趟,有什麽話當面話說清楚,你和他別鬧出什麽隔夜仇來。”

王有容欲言又止。

王悅拍了下他的肩,跨過臺階往側廳走,留在王有容一個人站在原地神情呆滞。

誤會?他與謝陳郡之間?

世子你怕不是弄錯了什麽!

在王有容發愣的空當,王悅已經進了側廳,自己給自己泡了杯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等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吧,王悅終于聽見下人來報,那位到處嚼他舌根的王含王大人走了。王悅這才拂袖起身,往王敦的臨時書房走去。

一進院子,他招手攔下了通報的人,自己步上臺階,剛要敲門,裏頭傳來一道模糊的聲音。

“早就同你說了,當初便不該立司馬睿,随便挑個年紀小的,那今天王家也不至于險些遭受滅門之災。”

那大咧咧毫不掩飾的聲音分明是王敦的,王悅敲門的手忽然停在了空中,他四下看了眼,侍衛都在院外,他無聲地走到了竹窗邊,裏頭的聲音稍微清晰了一些。

“若是當年立了個年紀小的,別人只會說王家有竊國之心,王家斷不能有今日的地位。”

那聲音不急不緩的,帶着股讀書人的溫吞勁,王悅一下子就聽出這是王導的聲音,他下意識屏住了聲息。

裏頭傳來王敦的一聲嗤笑,“你總是想得太多了!怕這怕那的!”

“這些事便到此為止。”

王敦似乎沉思了會兒,開口道:“收兵也成,不過……”他頓住了聲音。

“有話不妨說來聽聽。”

“皇帝病了,聽說還吐了血,我以前聽人說,人一旦吐血便活不久了,他百年之後,他的兒子還得當皇帝,當年你沒有聽我的話挑個年紀輕的,如今也不算晚。”

“你想廢太子?”

“我是覺得他無才無德,不配坐這位置。”

裏頭靜默了片刻,“先收兵,此事回建康再議不遲。”

一陣爽朗笑聲傳來,“王處仲,我掏心肺跟你說一句敞亮話,你可真得聽我這一次!我這輩子全是為了王家!惡名臭名我都擔了,你只管做你的江左管夷吾,這種事我來幹就成!”

王導忽然笑了下,良久才道:“何時收兵?”

“随時都成,讓我先喝完這盅酒。”

王悅立在門口聽了許久,只有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桓,果然王家能治住王敦的也就王導一個人了。

要是擱其他人,王敦和你打打馬虎眼,他壓根不會放在眼裏,而王導一來,這說讓收兵便收兵了。果然一物降一物。

聽到裏頭說廢太子,王悅并沒有多擔憂,他來之前探過王導的底,王導并不贊同廢司馬紹,有王導攔着,即便到了建康重新商議此事,也不怕出什麽幺蛾子。

王悅心裏頭有了底,緩緩地往後退,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他一走開,裏頭的兩個人又開始說話了。

王導問道:“走了?”

“走了。”

王導沒再說話。

王敦思索了一會兒,沒忍住,“日頭這麽足,影子都打到窗戶上了,腦袋大得鍋蓋似的,他真不知道?”

王導端着杯子頓了下,“小時候沒學好,長大了便成了這樣。”

王敦半晌才道:“你該多教教他。”他又道:“他小時候你就該嚴加管教。”

王導頓了很久,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沒說。

王敦受不了別人說話說一半,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怎麽了?”

“你沒有妻,你也沒有兒子,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

另一頭,王悅打探到了不久便回收兵建康的消息,第一反應是派人回去通知司馬紹讓他提前做準備,又四下打點了一番,他忙得焦頭爛額時倒沒察覺出哪裏異樣,好不容易有了緩口氣的工夫,他反應過來一件事。

王有容人呢?

王悅擡頭看了眼日頭,算了算這都快兩個時辰了,怎麽他還沒回來?

王悅心頭咯噔一下,不會出什麽事吧?

王悅招手将那王家主簿喊過來,跟他詳細地交代了幾句軍營的事,然後又把安排大致給他說了一遍,叮囑再三後,他轉身朝外走,打算去謝景的院子瞧瞧情況。

到達謝景暫住的府邸時,王悅詢問了侍從,他直奔後院書房,瞧見門窗緊閉,他也沒多想,直接上前一把推開了。

“謝景……”

話音戛然而止,入眼的一幕讓王悅整個人都懵了。

難得穿了身黑色長衫的謝景單手按着案坐在堂中,少了些修雅氣質多了幾分冷冽,王悅第一反應便是兩個字,好看!

這是是重點。

眼前的場景攤開來仔細看,王悅就看怔了,他手底下那個不知道是裝傻還是真傻的小白臉幕僚正緊緊貼着謝景,兩人貼得極近,王有容衣領微微散開,謝景垂眸望着王有容,修長的手正撫着王有容的脖頸,在門窗緊閉的昏暗屋子裏,這一幕着實太有沖擊力。

兩人同時擡頭看了眼突然闖進來的王悅,在王悅不可置信的注視下,謝景似乎也詫異了下,将手收了回來。

王悅愣了,王有容望着王悅也愣了。

“世子?”

王悅第一反應是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第二反應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他下意識便想轉身離開,剛動了下腳忽然就回神了。

謝陳郡你他娘的找死直說啊!

他走上前将還貼在謝景身上的王有容猛地一把撕下來,擡手指門,“滾,馬上滾,門在那邊。”

王有容似乎猛地松了口氣,擡手扯了下領口,“世子……”

“滾!”王悅一個字的廢話都不想說,手撐着桌案看向謝景。

王有容先是想說句什麽,一瞧王悅的視線不大對勁猛地住口了,王悅這眼神不對勁啊!

忽然,他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似的不可置信地看向謝景,“謝陳郡你!”王有容若是再看不出兩人之間那點貓膩他便是白活二十多年了,饒是他口才好他也頓了下,“你竟然敢……”

“看夠沒?王有容!”王悅猛的拍了下案。

王有容猛地回神,對上王悅的視線的那一瞬,頓時毛骨悚然,他忙開口道:“不是,世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他忽然頓住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卻見王悅盯着自己的衣領瞧,他低頭看了眼,忙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

王悅臉瞬間黑了,深吸了口氣,“滾,現在就滾。”

“謝陳郡你說句話啊!”

謝景眼中的晦暗已經散了,他聞聲望了眼王有容,眸光冷冷清清,那樣子分明是沒打算管王有容的死活。

王有容仿佛感覺兜頭被潑了盆髒水。

謝景低聲道,“失禮了。”話一出口,他分明感覺到王悅抓着自己的手加大了力道。他看了眼王悅,沒再說話。

王有容差點沒吐血。

失禮個屁!你敢把實話說出來嗎?!

行!謝陳郡你狠,我服!王有容點點頭,破罐子破摔,無話可說!

王悅壓了下情緒,冷靜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冷靜個屁!他指了指門外,示意王有容趕緊滾!

王有容頭也不回地滾了,他剛一走,王悅刷得回頭看向謝景,“謝陳郡你剛幹什麽呢?”

謝景望着王悅這副樣子轉不開眼,王悅緊緊盯着他,眼裏只有他一個人,這樣子看得他心軟。

王悅見謝景不說話,手忽然有些抖,“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謝景伸手輕輕攏住了王悅的手,“剛同他商量點事,失了禮數。”謝景總不能說自己沒忍住動了殺機,他望着眼前氣得夠嗆的王悅,他第一次見到王悅這副龇牙咧嘴的樣子,竟覺得說不上來的可愛,他忍不住伸手去揉王悅的腦袋,卻被王悅側頭避開了。

王悅冷聲追問道:“商量事情?什麽事?說什麽事大白天要關着門挨在一起說?你什麽時候認識王有容的,同他有什麽好商量的?”王悅剛剛還氣憤,一連串問下來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數年前同他在江州打過一次交道,這次他找上門,我便與他多寒暄了幾句。”

“那你伸手摸他做什麽?”

謝景有些答不上來,剛剛王有容拿話激他,他心底是清楚的,之所以動了殺機無非是這位曹魏舊臣字裏行間有拿王悅的性命開條件的意思,王悅莽莽撞撞推門進來,撞見得有些不是時候,此時此刻,他望着寒着張臉的王悅,難得有點後悔。

他看出來王悅有些害怕,王悅的手在抖,連王悅自己都沒察覺他在抖。

王悅一把拂開了謝景抓着自己的手,他這回是真怒了,什麽玩意?你和他商量事你摸他做什麽?問你你又解釋不上來!要說人家主動,你是斷手還是斷腳你不推開他?王悅本來想一件件問清楚,可瞧着謝景那副沉默的樣子,他簡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猛地一把抓過謝景的衣襟,按着他的肩将人狠狠壓在了地上。

謝景沒反抗。

王悅低下頭盯着謝景,他從來沒見着謝景穿玄黑色的衣裳,不知道謝景竟是能将玄黑色穿成這樣,看得人驚心動魄。晃神那一瞬間,他聞見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王有容那個小白臉的脂粉味,王悅臉忽然一黑,扯着他的領口道:“這件衣服扔了!”

“嗯。”

王悅死死盯着他,“我就問你一句,你和他之間有沒有什麽?”

“沒有。”

“謝陳郡,我平生最恨別人騙我!你不會騙我吧?”

謝景忽然不着痕跡地頓了下,他低聲道:“不會。”

王悅盯着他看了許久,也不知是給自己一個臺階下還是為了什麽,他咬着牙說了八個字,“信你一次,下不為例。”

謝景伸手抱住了止不住發抖的王悅,将人擁入了懷中。

王悅總覺得憋屈,氣得夠嗆,咬牙半晌忽然伸手掰住了謝景的下巴,低頭狠狠地吻了下去。

謝景抱住了王悅,手不着痕跡地穿過王悅的頭發,任由他壓着自己,直到肩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他皺了下眉,偏頭看着将頭埋在自己肩頸處的王悅,忍不住輕輕揉了下他的腦袋。

王悅低頭用力地咬着。

他咬了大半天才終于松口,擡起頭看着謝景肩上那一排血印子,抿了抿唇。他自己也覺得這有些幼稚。

“氣消了沒?”謝景見王悅大半天沒說話,低聲問了一句。

王悅盯着他肩上的傷半晌,說了兩個字,“活該。”

“瞧着王有容不太對勁,試探了一下,真沒別的。”

“他沒什麽不對勁的,他就是王導派來跟着我的,背地裏不知在做些什麽,我懶得管他。”王悅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王有容只要不過分,王悅權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看見,真當他不知道王應是誰從城牆上救下來的?又是誰通知戴淵來的石頭城?他信任王有容并留有餘地,他護着王有容,他也知道王有容身上另有故事,但他不關心這些。

當然這件事另當別論。

他看着謝景肩上靠近頸側的傷口,氣消之後,心裏頭又暗暗有些後悔,他抿了下唇。

謝景坐起來,一雙眼悄然打量着懷中的王悅,低頭輕輕抵上他的額頭,他太熟悉王悅了,這副眉眼他看了二十年,看着他從懵懂孩童跌跌撞撞到少年,王悅的一個眼神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點點将人壓入了懷中。

王悅抿着唇沒說話。

……王悅從謝景那裏出來,正打算去找王有容,結果這位自己先找上門了。

王悅也不二話,開門見山就道:“王有容,剛剛的事瞧清楚了?回頭見了王導,知道什麽說什麽不該說吧?”

王有容斟酌半天,點了下頭,相當識相。

至少面上是裝的相當識相。

王有容到底是見多識廣,天底下便沒有他接受不了的事,雖然這件事着實是震撼了些。他知道王悅與謝陳郡有些不同尋常的交情,但着實沒想到兩人竟會是這種關系,震驚之餘,他又莫名服氣。王悅确實是有幾分膽量的。

王悅越瞧王有容這小白臉越不順眼,擰着眉半晌,開口道:“行了,別愣着了!沒事幹了?王敦這兩日會收兵,你去提前安排一下。”

王有容心裏清楚他該滾了,正打算識相地滾,王悅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忽然又喊住了他。

“等等!記住一句話,以後離謝陳郡遠點。”

好巧!我正有此意!王有容忙點頭稱是,深深地看了眼王悅,想起這些年同謝陳郡那人打交道的經歷,真是欲言又止。

王悅被王有容盯得皺了下眉,“怎麽了?還有事?”

“世子,下官鬥膽問一句,你對謝家大公子是真心,亦或是逢場作戲?”

王悅聞聲笑了下,回了王有容四個字。

“關你屁事!”

王有容立刻拱手,“下官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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