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榮華

江闊雲低, 風平浪靜。

船往京口廣陵方向走, 一直去往建康城,王悅躺在船板上,垂着手曬太陽, 看了那江流一會兒, 他別開頭望向遠處淡淡的雲山。

“我其實挺想不明白王敦他為何要反。”王悅緩緩道:“他這一反, 開了長江上游武将強藩憑陵晉室的先河, 自他以後,這一帶真的要永無寧日了。”原本一直擔心的事在一夜之間忽然真的發生了,王悅想, 王有容那書呆子有句話說的對, 朝堂局勢瞬息萬變, 即便算到結局, 也未必猜得到其間種種起承轉合。

“他今年不會反。”謝景望着王悅,“時間不對。”

王悅聞聲微微一愣, 扭頭詫異地看向謝景,他忽然就想起來一件事。

這世上博古通今的,不止他一人。

……

王悅因為手受傷的緣故在路上耽誤了幾天,等他回到建康的時候, 王導與王敦決裂的消息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王悅一早就給王導寫了信,早早有人候在建康城外接他,他掀開馬車簾子,一瞧見那立在樹下的人,他微微一頓。

“世子!”

王有容長身玉立, 一身的庸脂俗粉味道,隔着大老遠,他一瞧見王悅,忙朝王悅用力地揮了下手。

王悅忽有種說不上的滋味,他還記得自己與王有容在京口不歡而散,如今再見,心中憤懑早沒了,反而有些平淡的喜悅。他這趟也算死裏逃生,許多事該忘便忘了。

“你什麽時候到的建康?”王悅問了一句。

王有容發覺王悅沒生氣,似乎有些驚喜,他忙道:“幾日前回了建康,聽聞世子在武昌出了事,我心一直懸着。”

謝景從馬車上下來,看了王有容一眼。

王有容似乎頓時想起什麽事,對着王悅道:“世子,我們走吧,夫人給你做了一大桌子吃的,她頭一回下廚,爐子都燒壞了四五只,夫人與丞相都在家裏等着你呢!”

王悅頓時反應過來,忙問道:“我不在建康城這些天,我母親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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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王敦賬下誰傳來的消息,說是世子你淹死了,丞相聽完将桌案都掀了,他說王家世子沒這麽容易死。王家人不敢便同夫人提這事,夫人至今尚不明實情。”

王悅猛地松了口氣,又問道:“我父親在家?”

“在。”王有容回頭招了下手,從侍從手裏頭撈過件披風給王悅遞過去,“丞相去上朝時收着你的信,聽聞你今日到家,他早早下朝回來了,現如今正在家裏頭等着,他早上出門前和吩咐我說是入秋了,風大,讓我給世子帶件披風,別凍着了。”

王悅接過了披風,詫異道,“他沒生氣?”

“丞相擔驚受怕了好些天,哪裏還有氣?”王有容望了眼王悅。

王悅心情複雜,“他這些天怎麽樣?”

“面上倒是瞧不出些什麽,不過心裏肯定難受,那時候都說世子你死在漢水裏頭了,”王有容壓低了聲音,“收着你書信的那日,丞相一夜沒睡,在你房間站了一夜。”

王悅聽完了,沒再說話。他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莽撞,命就這麽一條,他一死百了,留下這些人教他們怎麽辦?他母親就他這一個兒子,他若是死了,曹淑後半生該如何過。

“世子,走吧。”王有容出聲提醒。

王悅點點頭,轉身往王家的馬車上走,剛走出去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轉過頭來。

謝景站在不遠處,安安靜靜的。

王悅折了回去,一旁的王有容頓了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謝景。

王悅的心思倒是真的不在這裏,他如今心中想着曹淑,擡頭對謝景道:“我先回去了。我回家陪王導吃頓飯,晚上我去謝家?”

謝景點了下頭,“手上的傷記得換藥,別吃生冷辛辣的東西。”

“行!”

謝景看着王悅往馬車上走,一直到王悅上了馬車,他才扭頭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依舊是缟素模樣,君子風度不減當年。他拱手一行禮,“謝大公子,我家世子一事真是多虧你了,丞相讓我多謝大公子,說是以後大公子有什麽忙,王家能幫上的,謝大公子盡管開口,王家能辦到的,老丞相能辦到的,必當傾盡全力。”

謝景自然聽得出王有容話中将他與王悅劃清界限的意思,他看了會兒王有容,一直到王有容都有些警惕起來,他才平靜開口道:“他右手傷了,沒人看着他,他嫌麻煩不會按時換藥,你提醒他兩句。”

“手受傷了?”王有容詫異地回頭看了眼利索地翻身上馬車的王悅,那副行雲流水的樣子,他壓根看不出來王悅的手受傷了。王有容明顯頓了下,回頭看向謝景,溫和地笑道:“這一趟真是要多謝大公子了。”

謝景沒說話。

王有容不卑不亢地行禮告辭。自始至終,他也沒往謝景那兒走一步,那樣子分明是忌憚。

緩緩行馳的馬車上。

王悅心中惦念着曹淑,和他擠着坐在一起的王有容不停地噓寒問暖,他左耳進右耳出,時不時點下頭,“嗯”兩聲。

王有容瞧出王悅沒把上回的事放心上,心中頗為慶幸,他更加殷勤地巴結起王悅來,就怕他一個不高興與他算舊賬。

王悅開始還搭理兩句,後來發現王有容反反複複都是這兩句,便沒有聽。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緩緩馳入了烏衣巷,朝着王家大門而去,馬車拉了下缰繩,漸漸的,馬車停了下來。

“謝豫章過世了。”

“嗯。”王悅随意地應了聲,翻身下了馬車,剛往前走兩步,他一個激靈,他猛地回頭看向王有容,“你剛說什麽?”

王有容臉上似乎有些為難,許久才低聲道:“謝豫章過世了。”

王悅頓時愣住了,“謝尚的父親?”

“對,謝鲲過世了。”

王悅一下子竟是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才敢開口問,“他怎麽死的?”

“聽說是舊疾,抑郁而終,不過……”竺法深望了眼王悅,深深嘆了口氣,“丞相讓我奉勸世子,若是能離謝家人遠些,便離謝家人遠些吧。”

王悅扶着車軒的手,忽然便狠狠一抖。他猛地拽住了王有容,“你說清楚!謝豫章他怎麽死的?”

謝豫章,那是謝鲲,謝尚的父親,謝景的伯父啊!前兩日還好好的,怎麽忽然死了?

王有容被王悅拽一踉跄,開口道:“世子你別急,謝豫章之死與王家沒關系,他确實是病逝,”他語氣忽然便有些無奈,“不過這話我們說出去,那也得有人信才成,現如今建康城都傳,謝豫章是王家人逼死的。所以丞相才教你同謝家人遠些,謝陳郡雖同謝豫章沒什麽往來,但畢竟謝豫章是他親伯父。”

王悅忽然頓住了。

回到王家後,王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武昌一行詳細地與王導交代了,他按下了自己的傷未提,期間得知了兩件事,頭一件是司馬沖還留在武昌城中沒能出來,第二件是郗璿到了建康。

王導本想提一句王應之事,後又覺得無甚重要,又想起王悅與王應那些舊怨,便沒有提王應。這些事算是過去了,王導還是那句話,人回來便好。

回來後的第一頓飯,王悅吃的魂不守舍。

王導在席間看了幾眼用左手拿筷子的王悅,給他夾了一筷子菜,他忽然開口道:“我剛在書房用你說郗璿前兩日到建康了,我見過她,她說你同她在荊州見着了。”

“嗯?”王悅擡頭看向王導,“什麽?”

“你們倆的婚事,我同郗老将軍商量過了,早晚都要辦,不用拘泥于禮數,趁早辦吧,不用等三個月後了。”王導看了眼曹淑,“你母親也是這麽個意思。”

王悅一開始走神了,真沒聽着王導說了什麽,他扭頭看向曹淑,見曹淑點了下頭。

“這事你父親說的在理,長豫你要聽他的。”曹淑端起小湯碗給王悅盛了碗湯,“怎麽磕着手了呢?這平日吃飯寫字多不方便,我瞧啊,是該有個人跟在你後頭照顧你,幫我好好管教你。”

王悅接過了曹淑遞過來的湯碗,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擡頭看向王導,“父親,我有件事想同你說。”

“想說便說啊!”曹淑聞聲笑了下,回頭看着王導,“瞧瞧,這出去一趟還客氣起來了?”

王導笑了下,擡眸望着王悅,眼中卻沒多少笑意。

“我不會娶郗璿。”王悅放下了筷子。

曹淑手中的筷子忽然一頓,她詫異地問道:“為何?”

王導神色如常,他安撫般輕輕拍了下曹淑的手,開口道:“這些事吃完飯再說,小君,先吃飯吧。”

曹淑詫異地看了眼王導,“怎麽回事?”

“我吃完飯同他仔細談談,沒事。”王導望了眼曹淑,順手給王悅夾了塊東西,“吃吧,你母親炖了一早上的鹿肉。”

王悅看了眼一頭霧水的曹淑,怕生事,他閉了嘴沒再多說。

一頓家常飯吃到最後,愣是一個人都不說話了。曹淑瞧着這對古怪的父子,一時也有些不明所以。這是怎麽了?

晚飯過後,王家書房。

屋子裏頭除了兩父子便沒有外人了。屏風外頭點着盞香爐,上頭盤旋着乳白色的輕煙,屋子裏彌漫着溫和的安神香味道。

王導坐在上座望着下頭立着的王悅,看了許久,他終于低聲緩緩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嫡子。”

王悅望了他一眼,他低聲輕輕撈起衣擺,拂衣而跪。

“兒子不孝。”

四個字平平靜靜,落地有聲。

王導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悅,按着桌案的手頓住了。

過了許久,王導才開口道:“起來吧,我同你随便說兩句,不打你不罵你,你跪下做什麽?”他看了眼依舊跪着的王悅,開口道:“瞧不上郗家那女兒?”

王悅望了眼王悅,“我與她不是一路人。”

王導聞聲緩緩道:“郗璿我見了,她對你贊不絕口,你們倆在武昌的事我聽說了,我瞧你嘴上說雖她種種不是,平日待她卻是極好的,至于她對你的印象,要我看也不錯。”

“這不一樣,我與她性子不合。”

王導深深看了眼王悅,“長豫,我同你母親不一樣,我覺得夫妻那就是冤家,不講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你們若是成了夫妻,以後吵吵鬧鬧的也挺好,家中多熱鬧,再生個一子半女的,這尋常的日子便有意思起來了。”

王悅忽然笑了,“說穿了一場郗王兩家的聯姻而已。”

“确實是聯姻。”王導笑着點了下頭,“可郗家那女兒着實不錯,豪爽有英氣,生的也俊俏,又恰巧與你是故交,你說聯姻也好,說是緣分也罷,這确實是段好姻緣。你難不成真想跟個男人過一輩子?”王導說着話,擡眸輕輕掃了眼王悅。

跪在地上的王悅明顯微微一動。

王導瞧他那副樣子,忍不住輕輕笑起來,“我知道他,是叫謝陳郡吧!從前見過一兩面,我有印象,是個儒雅清正的世家公子,品性确實不錯,不過殘廢了,如今是又好了?”

“嗯。”

王導點點頭,“好了便最好不過了,不然倒是可惜,建康城這一輩的後生裏頭,他要數第一列。”

王悅聽着王導誇謝景,居然還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他頓了一會兒,開口道:“你不罵我?”

“我罵你做什麽?”王導嗤笑了一聲,“我也二十多歲過,知道喜歡便是喜歡,我罵你有用?”

王悅原本都已經做好了被罵狗血淋頭的心理準備,乍一聽王導這意思,渾身均一松,他望着王導的眼神頓時變了,頭一回見着這麽善解人意的王導,王悅都開始懷疑了。

王導望着王悅那眼神,低頭笑了下,伸手給王悅倒了杯茶,“說說看,喜歡人什麽地方?我聽聽。”

王悅的眼神一下子更為怪異了,“什麽?”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

王導大大方方地笑了下,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說不上來?”

王悅冷靜了一會兒,良久,他才緩緩道:“他挺好的,哪裏都挺好的,脾氣好,做派正。”王悅點了點頭,望着王導略顯不自在,頓了片刻,他不知如何想的,腦子似乎抽了下,脫口道:“嗯,床上也挺好的。”

“咳!”王導正擡手喝茶,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王悅躲得很及時。

“咳咳!”王導咳嗽着,擡眼古怪地看了眼王悅,他擡手又重重咳了兩聲,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聽上去你倒是很中意他。”

跪在地上的王悅斟酌片刻,終究是坦白了,“我是中意他。”

王導臉上沒什麽波瀾,淡然點頭道:“你若是真的喜歡他,也未嘗不可,他是正經世家出身的公子,樣貌品性皆是上乘,倒是你性子懶散傲慢,配不配得上人家還要另說。”

王悅一聽這話便愣住了,瞧王導這意思,他是同意了?他忍不住問道:“你确定?這事你沒意見?”

王導擡手喝了口茶,說話依舊溫溫吞吞的,“我為何要有意見?你是我兒子,琅玡王家的世子,你喜歡誰,我都覺得好。”

王悅懵了。

王導放下了手裏頭的杯子,接下去道:“一月後你與郗璿的婚事,他若是願意,王家還可以請他上門喝杯喜酒。”

王悅一直雲裏霧裏,一聽這話頓時清醒了,“什麽?”

“什麽?”王導淡然地反問了一句。

王悅猛地就明白過來了,卻仍是怕自己會錯意又開口問了一遍,“你剛說這話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真喜歡那位謝家公子,我也不會攔着你,你只需娶了郗璿,誕下王家的子嗣,至于你外頭另有什麽人,我與你母親不會過問。”

王悅沒會錯意,王導竟然真是這意思。

東晉的世家子成家立業後左擁右抱三妻四妾極為尋常,養娈童更是尋常,但正妻是必須要娶的,有且只有一位,除此之外,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膽跟別人厮混,想如何玩便如何玩,沒人管得着你。王導的意思是要他娶了郗璿,至于他另外與其他男人鬼混,那屬于他的私事,王導不會管。

王悅震住了,他知道王導這态度才是正常的,若是他說出“我要跟個男人過一輩子,就單單兩個人過”,別說是王導,便是尋常百姓都會覺得他腦子有病。

王悅确實有病,他拒絕了。

“我怕是真娶不了郗璿,郗璿是極好的,人好,心地也好,可我與她确實沒有緣分。有句話我不敢同我母親說,我這輩子,怕是不會娶妻。”王悅低下頭去,“兒子不孝。”

王導沒了聲音。

就在王悅覺得王導不會開口的時候,王導終于說話了,“長豫,我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這大晉朝的丞相,你除了是我的兒子,還是這大晉朝的中書侍郎,人活這一輩子,不能夠總念着自己啊。”

王悅眼中一沉。

王導緩緩開口:“你伯父反了,于公而言,皇帝需要郗鑒來抵擋卷着煙塵洶洶而來的王敦,你身為臣子,替君主拉攏郗鑒是你的本分;于私而言,王敦叛了,如今的王家需要憑借另外的方鎮強藩來穩住陣腳,你身為王家世子不敢推脫,于公于私,你都該娶了郗璿。”

王悅沒有說話,袖中的手卻是暗暗攥緊了。

王導看了會兒他,接下去道:“若是再說的深了些,王敦叛離晉室,他置江東百萬黎民于何地?你光是念着自己高興,也不管這些人死活了?如今唯有郗鑒能擋住王敦,而郗鑒的門第決定了他必須依傍王家才敢放手收拾戰亂,王郗兩家聯姻,是必行之事。”王導看了眼沉默的王悅,“你若是想聽我同你講大義,我能同你說上一夜,其實你心裏頭都明白,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王悅忽然擡頭看向王導,“我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王導微微一頓。

“父親,你信兒子一次,即便不聯姻,我也能處理好這些事。兒子确實不能娶郗璿。”王悅擡頭望着王導,一雙眼平靜至極,卻又堅定至極,擺明了這件事他寸步不讓。

王導看了會兒王悅,确實少年血氣方剛,他淡漠問道:“你如何處理?王敦雖然尚未反,但荊州十萬兵馬依舊虎視眈眈,你一人去擋?你連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

王悅慢慢攥緊了手,平靜地望着王導,“不試一試,如何知道做不到?”

“試一試?”王導輕嘆了口氣,“這事是尋常兒戲嗎?你若是敗了,王敦入京,江東大亂,若是胡戎趁機篡奪中原,你與我便是這千古罪人。這豈是你能試一試的?”

“父親,相信我一次。”王悅一雙眼極為堅定,無論王導如何說,他均是這一句。

父親,請你相信兒子這一次。

王導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良久,他低聲道:“即便要我信你,那也得你能讓我相信才成,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這種不識分寸的樣子,你教我如何信你?”

王悅眼中一沉。

王導開口道:“你既不想同郗家聯姻,便是想着讓謝家幫你,是吧?”王導看了眼被他說中的王悅,接下去緩緩道:“可我确實是信不過謝家人。說起來他們家在江東不算一品高門,門第平平,同王家也未嘗深交,謝陳郡的作風雖然得我欣賞,可心思藏得深,看得出來和王家不是一條道上的,我畢竟比你多活了二十年,看人總比你準一些,我信不過他。”

王悅沉默良久,低聲道:“我可以不用謝家人幫我。”

“那便只剩下你一個人了。”王導望着王悅,“長豫,我一直同你說這句話,量力而行。”

“父親,你信我一次。”王悅擡頭看着王導。

“你是我兒子,我如何不想信你?”王導低聲道:“你是我的長子,唯一的嫡子,你的出生對于我而言,意義非凡。”王導似乎想伸手将王悅扶起來,手頓了很久,最終還是收回來了,“你若是真想我信你,不是說幾句話便成的,你得做到讓我信你,此事關系重大,換成你是我,你能信你自己嗎?”

王悅沉默很久,擡頭平靜道:“此事若是我敗了,我沒有退路,王家與皇帝也沒有退路,換成是我,我也不敢輕信。”他望着王導,“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父親信我這一次,無論父親信與不信,我都不會娶郗璿,該做的事我依舊會去做,我從來沒忘記了自己是王家世子。”

王導看了王悅良久,忽然極輕地嘆了口氣,“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逼你。”

王悅的眼神微微一動,望着王導的視線有些異樣。

王導擡手喝了口茶,沉思良久,終于低聲緩緩道:“這樣吧,你同謝家那位大公子斷了,我便信你一次,這事我放手讓你去做,郗家那婚事我先替你拖着,若是你真能挾制住王敦,你以後同謝家那位大公子的事我永不過問,郗家那婚事我親自上郗老将軍的家替你給退了,你若是沒辦到,回頭便按着我的吩咐娶郗璿,好好過日子。”

王悅望着王導的視線一瞬間變了,“你說真的?”

“真的。”王導點了下頭,“從來只有你蒙我,我何時蒙過你?”王導無奈嘆了口氣,伸出手将王悅從地上扶起來,“起來吧。”

王悅扶着桌案從地上站起來,卻又忽然擡頭看向王導,“為何要同先同謝景斷了?”

“你連忍一時都辦不到,我如何信你?”王導輕輕掃了眼王悅,開口道:“做父親的不能不替兒子打算,你可以為了別人豁出去,我卻是不能真的讓你豁出去,我自然要為你留下後路,你與郗家女兒那樁婚事照舊辦,過兩日郗璿住進咱們家,我會幫你拖着,今後如何,便瞧你的本事。”

王悅望着王導,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籠罩了他,胸口沉甸甸的,起身的那一瞬間,他忽然瞧見了王導頭上的白發,喉嚨一緊。

當年塞北揮斥方遒的書生,終究是空老了江南。

王導老了。

這認知王悅心中莫名一酸,他确實是夠不孝。他什麽都沒說,能談到這地步,已經是在意料之外了。

王悅沒再說話,退出了書房。

王悅走後。

王導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坐了會兒,擡手給自己續了杯茶水。

不一會兒,有人推門進來,王導擡頭看去,瞧見一身雪色缟素。

王有容走進來,手裏拿着疊冊子。

王導接過來翻了翻,忽然便笑了,他按下那冊子,擡頭看向王有容,“有容,我問你件事。”

“丞相,你問。”王有容望向王導。

“你覺得,謝陳郡是個什麽樣的人?”

王有容頓了一會兒,低聲緩緩道:“骨子裏是個相當冷血的人,很沉得住氣,”他擡頭望着王導,“若論廿載榮華,謝家不及王家,若論今後烏衣巷富貴人家,江東怕遲早是陳郡謝氏的天下。”

王導聞聲,忽然一笑,“後生可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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