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混亂

一到晚上, 王悅按時拖着思春的郗家大小姐出了門, 兩人一個侍從都沒帶,直接擡腿就往外走,潇灑極了。

負手往陶家大門口一站, 兩人也不說話, 氣勢逼人, 陶家門僮一看, 二話不說立刻進去禀報。二公子,有人砸場子!

帳子裏,陶家二公子陶瞻摸着小侍女的胸脯的手頓了片刻, 擡頭看向那下人, “你說誰求見?你再說一遍。”

“我。”一道爽朗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腳步聲應聲而起。

王悅擡腳便邁了進來, “陶二公子,許久不見啊!”

陶瞻望着那兩個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 背後莫名便一涼,他古怪地看了眼不請自來的王悅,頓覺沒好事!王悅哪一回找他是好事?

“你來做什麽?”陶瞻略顯警惕地盯着王悅。

王悅搖頭,“沒什麽事!我這趟來, 主要是來看看你,敘舊,喝茶,咱們聊聊!”他在案邊坐下了,正好坐在了陶瞻身旁, 他回過頭朝郗璿招了下手。

郗璿比王悅還不客氣,掀開衣擺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陶瞻與那小侍女的對面,擡手拍了下案,揚眉對着侍從說,“上酒,聽說你們家有涼州釀?先上個兩壇子。”

陶瞻摸着小侍女胸脯的手都僵硬了,愣是沒反應過來,看了郗璿大半天,“敢問這位是?”

“京口人,新郗,名璿,字子房,幸會。”她扭頭對着那侍從道:“那什麽,涼州釀最好燙一下,火候別太大,你順便捎個兩盤肉上來。”

那侍從分明也愣住了,一旁的王悅擡頭溫和對他笑道:“再給我來杯水,我自己帶了茶葉,多謝。”

陶瞻在一旁目瞪口呆,他看着這兩個闖入他的房間坐在他對面張口要茶要酒的一男一女,下意識替懷中的那小侍女把領口拎了拎,那小侍女捂着胸口緊緊靠在他懷中瑟瑟發抖,陶瞻摟緊了她,打量了王悅半天,終于問了一句,“王長豫,你沒病吧?”

這是老子的家!你喝的是老子的茶!你屁股底下是老子剛買的湘妃竹涼席甸子!帶茶葉!你是瞧不起老子家裏的茶?!王長豫你是瞧不起老子?!

陶瞻猛地發現自己跑偏了,忙抽回思緒擡頭看着王悅,“不是,王長豫你到底來我家幹嘛?”

王悅緩緩放下了杯子,低低吐了口氣,他忽然溫和地笑了下,“沒什麽大事兒,想同你借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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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瞻利索地搖頭,“不借。”他擡手,“滾!”

一口回絕。

王悅頓了片刻,裝什麽都沒聽見,若無其事地看向那一旁的侍從,“去,再拿兩壇子涼州的酒,我請你家二公子喝一杯。”

那侍從還真吓得去拿酒了。陶瞻的臉都綠了。

酒上來的那一瞬間,郗璿忽然起身,陶瞻冷不丁吓了一跳,擡頭看着那掄起酒壇子的郗璿,卻見那女子一把扯下酒揭子,“來!我倒酒。”

她擡手一潑,三只空碗濺滿了酒水,那動作行雲流水,一看便是練家子。

陶瞻和抱着那小歌姬坐在一旁,一時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郗璿擡手便拎起只碗,仰頭一飲而盡,她笑道:“陶家二公子是吧?聽說你父親也是個将軍?幸會啊!有心結交個朋友,賞個臉?”她端起那碗湊到了陶瞻面前。

陶瞻扭頭緩緩看向王悅,王悅端起剩下那只碗,遙敬了他一杯,輕笑道:“人一女兒家請你喝酒,你賞個臉?”

陶瞻有種大晚上活見鬼了的感覺。他感覺這兩人是上他家跳大神來了。

他看了兩人一會兒,冷靜了片刻腦子終于能轉了,終于他慢慢端起酒杯喝了口,他望向郗璿,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姓郗?京口郗鑒是你什麽人?”

“我父親。”郗璿給自己倒了杯酒,笑道:“這不是他讓我來建康同王悅成親嘛!”

陶瞻正喝着酒,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悅,“什麽?”

郗璿朝王悅使了個眼色,王悅頓了片刻,若無其事地對陶瞻笑道:“見笑。”

陶瞻此刻覺得他真的大晚上見鬼了!這一對大晚上不在家你侬我侬,跑他家裝什麽大爺?他看向王悅,皺眉半晌,警惕地問道:“你要借什麽?”一點點被往着賊船上牽的陶瞻摟着那驚惶的小侍女,望着眼前這古怪的兩人,那真是一頭霧水。

王悅從席位上起身,一只手端平酒碗對着陶瞻。

他朗聲道:“陶道真,這杯酒我幹了,你我前塵舊怨一筆勾銷,江東風雨欲來,陶瞻,如今有個揚名立萬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要不要?”

王悅擡手端起酒盞,往前與陶瞻的酒碗狠狠一撞,蕩出烈酒半碗,這一撞,撞出了江東數十年的狼煙滾滾。

夜半時分。

喝吐了的王悅立在街頭趴着陶家大門口的石獅子低頭吐着酸水,他腳下不遠處,郗璿跪在地上吐得比他還厲害,再遠一些,便是已經吐得在臺階上睡過去了的陶家二公子。大半夜的,三人喝酒喝上頭了,喝到一半也不知是誰提議說是要上街,三人皆是浪起來不要命的人,說幹就幹,結果三人往街上一紮,倒頭就吐,連馬都上不去。

郗璿今日算是知道了,這建康城的纨绔,不過如此?喝酒還喝不過她個女的!

郗璿掙紮着從地上站起來,伸腳踢了下睡得跟死了一樣的陶瞻,翻了個白眼,她回頭朝王悅走過去,她趴在那石獅子上,低頭喘着粗氣問王悅道:“他成嗎?”

“成!”王悅低頭擦了把嘴角的污漬,仰頭緩了緩喉嚨裏的惡心,“陶瞻人夠聰明,夠狠,狼顧之相,人不是什麽東西,但位置又擺得很正,與我是一路人。今日這便是已經成了!”

“他是你朋友?”

“勉強吧,他非得覺得我欺負了他妹妹,怎麽說呢?咬着我不放十來年,瘋狗似的。”王悅扭頭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陶瞻,忽而又笑道:“算吧,從今日起,他不瘋不傻,我便勉強當他是我朋友。”

“那就成。”郗璿慢慢往下坐,“暈死我了。”她慢慢擡手撫着額頭,眼皮不住耷拉。

王悅低頭看了會兒郗璿,“大小姐?”

“嗯。”郗璿的聲音一點點輕下去。

王悅蹲在了郗璿面前,拉長了聲音道:“以後的事多謝你了。”

郗璿沒回應,均勻的呼吸聲響起來,竟是坐着直接睡過去了。王悅看着她那副樣子,眼神漸漸柔和起來,他嘆了口氣,脫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郗璿微微側過身子,趴在了臺階上窩着睡過去了,酒氣燒紅了臉頰。

王悅看了會兒,眼前發黑,他扶着自己慢慢在她身邊坐下了。

陶家的仆人已經自覺将拼酒拼昏過去的自家二公子擡進門,正要問王悅的時候,王悅擺了下手,“不用了,我和她在這兒等王家人。”

那仆人點點頭,不敢多話,他命人進去拿件厚實披風出來。

披風尚未拿出來,腳步聲便在長街響起來,由遠及近。

王悅扶着額低着頭,昏昏欲睡,他勉強打起精神擡手招了下,開口道:“王有容,這兒呢!不行我頭暈我站不起來了,你扶……”他擡頭,話頭猛地戛然而止。

謝景站在他跟前,垂眸靜靜望着他。

王悅醉意忽然便去了七八分,長街蕭索,謝景站在他面前,他一只手便能抓着夠着的距離,王悅看怔了。酒氣燒起來,胸口一陣灼熱,他的手忽然就不可自抑地輕顫起來。

自從王導警告過他之後,他便一直有意無意地避着謝景,他忽然想起來,他與謝景兩人之間确實有些日子沒見面了。

按道理來說,這種日子該是難熬,可他沒日沒夜的忙着,竟是也不覺得如何難熬。這乍一眼突然瞧見謝景,他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謝景看了醉醺醺的王悅一會兒,脫下外衫裹在了他身上,酒氣撲面而來。

王悅低着頭沒說話,他覺得自己是喝醉了。倒在謝景懷中的瞬間,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醉算不算裝的,清醒與沉醉的兩種情緒在腦海中交織,他攬住了謝景的脖子,低垂着腦袋。

他應該是喝醉了,王悅胡亂想着,一點點抱緊了謝景,将頭埋在了他懷中。

謝景擡手輕輕摸他的頭發。

王悅不知道自己顫抖得有多厲害,他渾身關節都在顫。

謝景什麽都沒說,伸手将他壓入懷中,擡手揉着他的腦袋,将他那頭整齊束好的頭發一點點揉亂了。終于,待到王悅狀态稍微好些了,氣均勻了,他低聲開口:“怎麽回事?”他知道王悅沒醉的這麽厲害,他知道王悅能聽見他說話。

王悅伸手攬緊了謝景,一字都沒說,就像是真醉的很厲害了,人事不省。

一旁的郗璿早就睡過去了,睡夢裏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臉蹭了下手。謝景聽見動靜扭頭看向她。陶家的門僮與下人均在一旁站着,斂聲屏息。

謝景忽然便盯着郗璿身上披着的衣裳看了很久,久久沒說話。

身後的街道上有腳步聲響起來,帶着人姍姍來遲的王有容一看清夜色中謝景的臉,心裏頭咯噔一下,“謝大公子?”

謝景沒看他,王悅睡得有些不安穩,他擡手将王悅壓入了懷中。

王有容頓覺不好。

王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謝家,這個認知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他睜大眼看着那身旁安靜睡着的謝景,震驚地無以複加,遲遲都回不過神來。

看得出來天還沒亮,王悅連忙回憶自己喝完酒之後發生了什麽,宿醉之後腦子依舊昏沉,他只隐隐約約記得他瞧見謝景了。王悅有些蒙,第一反應是那竟然不是夢!第二反應是,他怎麽在這兒的?!他在這兒,那郗璿她人呢?陶瞻他人呢?王有容呢?

王悅一時懵了,望着身旁的謝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有些驚着了。

謝景似乎睡得很安穩,微微側着臉,窗外有清明月光投進來,打過床帳細細勾勒着他的臉,輪廓極為柔和。王悅看怔了,伸出手輕輕摸了下謝景的臉,動作極輕,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

他收回手,掀開被子的一角下床,顫抖着手找鞋子,他心裏頭太慌,一時竟是連鞋都找不到,摸了大半天。床前月光很安靜,靜靜淌過他的腳踝。

中衣已經換了幹淨的,聞上去沒有酒氣,應該是清理過了。王悅低頭嗅了下,回頭看向謝景,忽然便有些腳軟。

他沒動,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腳下跟生了根似的。呆坐在床頭大半天,他一直望着謝景的臉,腦子裏不住地想,他為什麽要走?他分明不想走,他想謝景,他一直都很想謝景,而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王悅想,他為何要走?

人不清醒的時候做什麽都有種肆無忌憚感,做什麽事兒醒過來都能賴酒喝多了。

王悅低下頭,伸出手輕輕摸了下謝景,小心至極。

在他起身的瞬間,一直沒睡的謝景忽然睜開眼望着他。

王悅愣住了,“你沒睡?”

“嗯。”

王悅望着謝景一直愣了很久,似乎反應不過來了,一動不動的。

謝景終于伸手攬住了他,輕輕往懷中帶了帶,翻身小心地壓在了身下,他低頭吻上王悅,能聞到王悅傳來身上淡淡的酒氣。他什麽都沒說,擡手揉着王悅的腦袋,一點點撬開王悅的唇,王悅渾身都僵住了,謝景低頭吻着他,極有耐心一點點地教他回應。

王悅的腦海中似乎轟的一聲,他徹底失去了反應,這酒喝得真的很多,醉的他眼前發昏。他擡手,緊緊抱住了謝景。

“是我。”謝景低聲安撫着王悅,手不住地撫着他的脊背,“我在這兒。”

王悅這才發現自己顫得很厲害,嘴裏胡亂地低聲喊着謝景的名字,他一直在喊謝景,那聲音含糊得他自己都聽不清,嗚咽似的。他緊緊抱着謝景,十指掐着謝景的胳膊,指節都白了。

謝景低頭吻他的臉頰,低聲嘆道:“怎麽抖成這樣?你喝了多少?”

王悅沒說話,顫抖着手用力地去扯着自己的衣領,臉色蒼白。王悅覺得他自己現在這樣子一定很恐怖,至少算得上猙獰,謝景一直在壓着他,很明顯地極力安撫,可王悅覺得一點用都沒有,他如今什麽都聽不進去,焦慮和灼熱充斥了他的腦海,他什麽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謝景。

頭一次喝酒喝瘋了。

他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朝着謝景的身上靠去,他脫着謝景的衣服,房間中響起一道清晰的裂帛聲。

直到謝景終于進入他身體的那一瞬間,王悅才忽然安靜下來,他低垂着頭隐忍,顫着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謝景神色複雜地望着他。

……

王有容在謝家門口硬是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才瞧見王悅從謝家走出來,他神色一凜,忙拍了下臉讓快困得睡過去的自己清醒過來。

王悅臉色有些蒼白,他擡頭看了眼朝他走過來的王有容,下意識擡手收拾了一下衣襟。

“世子你,沒事吧?”王有容打量了一會兒王悅,覺得王悅的狀況有些不大對勁,王悅似乎很虛弱。

王悅擡手抹了把臉,呼了口氣,“呼,我沒事,你怎麽在這兒?”

那我不得等着你出來啊,這把你一個人丢謝家,明日我怎麽同老丞相交代?王有容看了眼王悅,正欲說話,忽然瞧見了王悅脖子上的印子,他整個人一頓,猛盯。

王悅被他盯得發毛,摸了下脖子,忽然猛地想起什麽擡手将衣襟拉了下,他擡眸望着王有容。

王有容有些欲言又止,“世子,你……”

“我喝多了。”王悅平靜道:“喝多了知道嗎?我不記得了。”王悅這一句冠冕堂皇的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

王有容其實也不大好說什麽,他看着王悅那副倚着牆虛弱的樣子,良久,終于低聲道:“世子,你既然都已答應了老丞相,你……”

王悅擡眸冷冷掃向王有容,王有容立刻識相地閉嘴了,王悅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很久之後,他才緩緩道:“我有分寸,是我今晚确實喝多了。”風吹在他臉上,他閉了一瞬眼。“今晚的事兒別同王導說,算我欠你個人情。”

王有容沒什麽好說的,沒答應也沒不答應,他轉開了話題低聲道:“郗大小姐我替你送回去了。”

“嗯,她還好吧?”

“一直在睡,沒事。”小姑娘确實是能喝,喝了倒頭就睡,極其乖巧。

王悅扭頭看向他,“行,走吧,我們回去。”

王有容見王悅那張蒼白得像鬼似的,終究是沒忍住問了一句,“謝陳郡他人呢?”

“拿藥去了,我沒等他。”王悅擡起手揮了下,腕上果然殷紅一片。

王悅覺得謝景這一晚上估計也被他折騰得夠嗆,他傷口裂開四五回,謝景上了兩三次藥,最後上藥的手都開始抖,卻是怎麽都拗不過他。王悅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如今回憶起來,就跟魔怔了似的,也不知道謝景作何感想。

如今王悅的酒是真的醒了,腦子卻依舊昏昏沉沉,他什麽都想不清楚,卻唯獨記得謝景安撫他時,不停低聲在他耳邊念的那一句: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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