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冤案
王有容要說句實話, 混跡江東這麽些年, 他見過的風花雪月兒女情長數不勝數,他還真沒有見過像謝陳郡這樣的人。
亂世嘛!洶洶洪流裏頭看人間夫妻所謂真情,人間百态, 耐人尋味。平時說的是恩愛夫妻到白頭, 一有事兒終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嗟嘆歸嗟嘆, 心裏都知道這才是人生常态。見多了同林鳥各自飛,王有容便覺得謝陳郡此人待王悅确實有幾分意思。
謝景哄王悅那就哄小孩子似的,極有耐心, 摸摸頭, 抱着親一親, 王悅便什麽脾氣都沒了。
王有容望着那夜色下的兩人, 極輕地嘆了口氣。無怪乎王導憂慮,王悅确實太容易被謝景拿捏了, 都是傾軋過朝堂的人,人心之險惡,沒人比王導更清楚。
更何況,對方是謝陳郡, 王有容覺得,這位才是建康城真正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尊大佛啊。歷史的洪流去向何方在一開始便露出了端倪,各路風流人物你方唱罷我方登臺,看看謝陳郡,誰知道将來不是名不見經傳的謝家坐鎮這東南江山?
大勢如此, 這便很需要人仔細斟酌了。
琅玡王家。
回到王家後,王悅躺在床上睜着眼,眼中沒有絲毫的睡意,時間一點點過去,眼見着又是一夜到天明,他忽然掀開了薄被子翻身下床。
王有容本來都打算去睡了,忽然瞧見院子裏大步走出個人影,定睛一看,王有容心裏忍不住想罵人,精神氣十足的王悅他又起來了!
王有容頓覺這日子沒法過了!
這麽些天他真沒睡過一場好覺!
王悅穿戴整齊,面無表情地坐在堂前絞着布洗臉洗手,洗完把布把水盆子裏頭一甩,濺起一圈水珠,他起身就往王家大門外走。
大半夜枕着小姑娘胳膊睡覺的陶瞻睡夢中感覺有人在輕輕推他,他睡眼惺忪地擡起眼皮看了眼懷中那小歌姬,意識混混沌沌的,“怎麽了?”他揉揉那小姑娘的手,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乖,讓我再睡會兒。”
捂着胸脯吓得不輕的小歌姬沒說話,推了兩把陶瞻,顫着手指向一個房間,陶瞻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吓得蹭得一下捂住了胸口從床上彈了起來。
漆黑的房間裏,王悅拎着盞燈坐在床頭,淡漠地問了句,“醒了?”
陶瞻呆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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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豫你有病啊!你大晚上你有病啊!你出去出去!出去!”陶瞻聲音都變了,他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你要幹嘛?”
“我要去豫州。”王悅開口道,聲音雲淡風輕。
陶瞻眼珠子都快出來了,他掀開簾子看了眼窗外,外頭漆黑一片,他臉色一黑,真是名副其實的三更半夜活見鬼啊!他扭曲着臉看向王悅,“現在?你現在要去豫州?”
這個點!雞都沒叫!狗都不往街上跑!
“嗯。”王悅将手裏頭的衣服随手抛給緊緊抱着被子的陶瞻,“穿上,走了!”
陶瞻看着那個往外走的身影,臉色頓時更黑了,想罵句什麽,憋在胸口半天,差點背過氣去。
頓了半天,他猛地抓起衣裳往身上套,“王長豫,你是我祖宗!”
陶瞻出門的時候,同樣惺忪着睡眼的郗璿手裏頭已經牽着馬了,她也是一步一點頭的困倦樣子,在她身後不遠處,一身淡褐色常服的王悅低頭摸着馬的鬃毛,時不時擡頭望向西方天空,清秋時節,月落烏啼霜滿天。
三人沒帶多少侍從,統共就二十多人,一齊在夜色中往豫州平西将軍府而去。
謝氏府邸。
謝景垂眸看着手裏頭剛收到的信,手指微微用力,将信緩緩揉成了一團。
那報信的侍從心中一凜,低聲問道,“大公子,要派人攔下王家世子嗎?”
“我攔得住他?”謝景反問了一句,語氣是難得的低啞淡漠,“派人跟上他,沿途別再出上回荊州的事,明日給琅玡王家遞張帖子,便說是徐州長史謝陳郡求見王丞相。”
“可……可若是如以前一樣被退回來呢?”
謝景眸光微微一暗,低聲淡漠道:“王悅如今人不在建康,給王家人的情面,便留到這兒為止。”
本來就在王家受了不少難堪的侍從猛地看向謝景,心中頓覺大快,他低頭平靜地拱袖。
“是。”
次日清晨。
謝景在秦淮河水邊的水榭閣樓中見着了王導,他一步步走進去,望着那位坐在席位上悠閑賞看江瀾景致的大晉權臣第一人,饒是他,也覺得這一面見得确實不容易。
王導聞見腳步聲,回頭看他,打量了一會兒,忽然便笑了,确實是風儀整秀,名不虛傳,“無須多禮,坐。”他點頭招呼謝景坐下。
謝景看着他,低身坐下了,兩人之間僅僅隔着一張桌案。案上擺了幾只青瓷杯子,淺淺的瓷盤裏擺着一枝銀色秋桂。
王導微笑着望着謝景,溫和道:“我一直記得你,你是鹹和六年的太學學士,長豫小的時候,我偶爾順道去太學接他回家,老是見着你。”
謝景點了下頭,“丞相夫人怕是對我印象更為深刻。”
王導輕輕挑了下眉,打量了謝景一會兒,有些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曹淑。謝景的腿是怎麽傷的,之前林林總總的一堆事兒,他當然清楚,這些年一直揣着明白當糊塗罷了,卻不料謝景會主動提及。他低聲笑道:“我家那位夫人年輕時脾氣便不大好,疑心又重,平生就得了一個兒子,恨不得天天護在懷裏,這若是過去因為長豫的事鬧了誤會,還望謝家公子多海涵。”
曹淑确實不喜謝景,其實她也不是針對謝景,她失去過一個孩子,故而所有的心血與感情全傾注在了王悅身上,除了謝景外,從前王悅小時候,那些接近王悅的人,她幾乎沒一個看的順眼的,總覺得這些人不是想攀附王悅便是要害王悅,連司馬紹都不例外。
曹淑确實是不止一次在王導耳邊念過那位謝家長子心術不正,讓王導去處理一下。導不知道謝景此時提曹淑是打算幹什麽,同他算一筆舊賬?他擡眸望着謝景,臉上的笑意不減,“從前若是我家夫人氣量小,冒犯了,我替我家那位夫人給謝家公子賠個不是,婦人家不懂事兒啊,謝家公子可別笑話。”
“不至于。”謝景望着王導,低聲道:“丞相多慮了。”
王導壓低聲音道:“也還望謝家公子也別記恨她。”
“如何會記恨?我只望着夫人不厭恨我。”謝景說的很慢,一雙眼靜靜望着王導。
王導看了會兒謝景,低聲笑道:“哪裏能說是厭恨?我家那位夫人怕是與你不甚熟識,她待外人皆是如此,謝家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不漏,确實是傾軋朝堂幾十年的東晉第一人物。謝景望着笑晏晏的王導,沒說話。
屋子裏靜了片刻。
“丞相與夫人伉俪情深,令人欽羨。”謝景望着王導緩緩道。
王導笑了下,“我們這一輩都是戰亂裏頭過來的,鮮少談情深不情深,恩愛夫妻會反目,冤家也能歡喜到白頭,世上感情諸端變數,不必強求,我們一把年紀的人經歷的多了,知道最要緊的終究是合适。亂世裏頭連狗都知道要找個安穩地方窩着,謝家公子你說是吧?”
謝景眼中有片刻的波動,他沒說話。
王導擡手給謝景倒了杯茶水,親手遞到了他手邊,他不打算和謝景饒,謝景是個聰明人,他溫和笑道:“謝陳郡啊,琅玡王家子弟後人為這中原天下也算是死而後已,王家便只有這一個世子,一家老小還要指望着他,你放過他成嗎?”
王導擡頭看謝景,似乎是開玩笑般笑着,“算是可憐我這從未盡職的老父親?如何?”
場面瞬間靜得滴水可聞。
王導輕輕将那那杯茶水放在了謝景的手中。
謝景望着王導良久,終于開口緩緩道:“丞相此生為大晉江山傾盡心血,沒有丞相大人,便沒有如今的江東。”
王導迎着謝景的視線,臉上的笑依舊溫和而從容,像是在打量一個他很欣賞的後生,“你這麽說,便是願意了?”
謝景終于平淡道:“我不願意。”
王導摸着杯子思索片刻,“為何不願意?”
“我不識大體。”
王導極輕的一頓,愣了片刻,“什麽?”
謝景本就沒打算遮掩什麽,他從前願意忍讓,不是因為他謝家大公子識大體,只是因為他願意而已。他如今不願意,也只是簡簡單單因為他不願意了。世上之事沒這麽簡單也沒這麽複雜,于他而言更是如此,他活了兩輩子,死都死過了,他比誰都知道人活一輩子其實沒多大意思。
王家缺個傳宗接代的嫡長子,謝景只覺得,那又如何?
人活百年,就單單為了給家族生個兒子傳承香火,未免太荒謬。這千百年來的江山,無論多風流的家族與王朝,終要被雨打風吹去,琅玡王家千百年後也不過是月下荒冢,舊時傳說,香火延綿本來就是個笑話。人間一個孝字,當是清白為人,清白做事,這才是真正的不辱家風。
謝景看着王導,輕輕擱下了手中的茶,不打算同王導說這些,太不容易才能見上一面,他轉了話題,決定說些正事。
“丞相,世子是個念家的人,于他而言,夫人與丞相都是他極為重要的人,他永遠是個琅玡王家人。丞相對他寄予厚望無可厚非,但手段過了,便是摧折,這些事本不是我一介外人有資格指摘的,但我确實看着太心疼。丞相想教他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卻不知道你的兒子重情重義,他不是你我這般人,丞相這是在送他上絕路。”
王導看了會兒謝景,“識乾坤之大,方憐草木之青。”他低聲緩緩嘆道:“他畢竟是我兒子。”
他畢竟是我兒子,他得壁立千仞;他畢竟是我兒子,我到底不會害他的性命。王導望着謝景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謝景望着王導,靜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下,他确實覺得太可笑,他輕笑着問道:“丞相,過去這麽些年了,不知丞相還記得淳于伯嗎?”
王導的手忽然一頓,望着謝景的視線有一瞬間的變化,靜了很久,他淡漠問道:“你上哪兒知道這名字的?”
“當年江左第一冤獄,若不是被壓下了,本該是天下人人皆知。”
王導望着謝景良久,第一次有些認真打量眼前的年輕人,他笑了下,“你既然知道了,便該清楚此事幹系重大,也該知道所有人皆有苦衷,所以我說這江東太平,确實來之不易,除此之外,還能說明什麽呢?”
“愍懷二帝已經身亡,先帝也已經去世,劉隗遠降在胡羯後趙的賬下,此事确實是該過去了。”謝景靜靜望着王導。
王導輕笑道:“王悅不是我,如今也沒人是淳于伯,不能相提并論。”他扭頭看向外頭的秦淮河,不知不覺天就暗了,暮光下,河水粼粼,有人站在漁船上撐着竹竿一下又一下往前劃,兩岸楓葉紅似火。
王導看了會兒秦淮風光,扭頭看向謝景,淡笑着輕聲道:“你走吧,一月後王家世子大婚,謝家公子若是賞臉,可以來王家喝杯酒。”
這便是下了逐客令。
謝景看着王導,良久,他終于極輕地皺了下眉。
平西将軍府。
七八騎卷過長街,在門前一把狠狠扯住了馬缰,風中數聲馬嘶。
王悅翻身下了馬,陶瞻郗璿随之下馬,一行人立在府門口,擡手摘了鬥笠。
正在院子裏翻着賬本的祖約擡頭望去,有下人匆匆忙忙跑進來。
“将軍,外頭有人求見。”
祖約煩躁地甩了下賬本,“又是那群什麽雜號将軍什麽的?!不見不見!說老子病了,他們愛如何如何,愛殺人放火愛奸淫擄掠由他們去!他們反正也沒把老子放在眼裏!”
下人忙打斷了碎碎念的祖約,“不是不是,小将軍,是京師來的人。”
“京師來的?”祖約一頓,扭頭看向那下人,狐疑問道:“誰啊?”
“琅玡王家世子王悅,廣州刺史之子陶瞻,還有安西将軍之女郗璿。”
祖約頓時将一雙圓眼睛瞪大了,圓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置信,那下人正想問要不要即刻将人迎進來,祖約猛地站了起來,“你愣着幹嘛?快去把門堵上!趕緊去把門堵上!這群人上門絕無好事!”
“祖約!”
揚長而入的陶瞻走在最前頭,對着祖約招了下手喊了聲。王悅跟着陶瞻闖進來,随後便是甩着只布袋子的郗璿。
郗璿一見黑着張臉仿佛被人刨了祖墳一樣的祖約,頓時笑開了,“祖小将軍!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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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