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舍得

王悅也沒想到, 謝景說吃飯, 就是真的給他弄了一桌子飯然後把勺子塞到他手心,謝景說讓他好好休息,就是真的在屋子裏點了安神香然後陪着他睡在床榻上。光線很暗, 王悅悄悄地起身伏在謝景身上打量他, 腰卻忽然被攬住了, 他的身子猛地一低。

“睡了。”謝景将人壓入了懷中, 又給他掖了下被子。

王悅擡頭看去,終于低聲道:“抱歉。”他說不清自己為何要說這兩個字,一晃神間脫口便出。

謝景原本都閉上了眼, 聞聲又睜開了眼, 他望着懷中的王悅, “為何要抱歉?”

王悅擡手撫了下謝景的臉, 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他低聲道:“等這些事都結束了……”他頓了許久, 終于道,“等這些事都結束了,我們去揚州走走,我還記得。”

謝景聞聲頓了很久, 終于他撫着王悅的背,将人一點點壓入了懷中。

王悅睡過去後,謝景望着懷中的人,一雙眼晦暗又昏沉。

……清晨的陽光照進謝家宅院。

王悅披着件幹淨外衫老實地坐在床上,任由謝景給他收拾頭發, 臉一大早又開始紅。

“你真要親自送我回王家啊?”王悅忍了半天終于問出了口。

“嗯。”謝景正好将王悅的頭發書完,手忽然輕輕頓了下,他捏着王悅的手看了會兒,起身走到一旁,翻了盒藥出來。

“我可以自己回去。”王悅伸長脖子朝謝景提建議道,“你不用非得陪着我去。”

“你怕什麽?”謝景走回來,打開藥盒,給王悅換藥。

王悅心道我不是怕王導氣急敗壞,萬一給你難堪怎麽辦?他沒說話。

謝景擡眸淡淡瞧了眼王悅,給他換好了藥,随手就将藥盒放在了王悅的手心,他望向王悅,忽然問道:“若是我有辦法解決這些事,帶你離開建康,你能放得下嗎?”

王悅原本還在憂慮,聞聲卻是一下子愣住了,“什麽?放得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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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望着他,沒再開口說話。他擡手撫上王悅的臉,“沒事。”他自覺剛才說了句沒用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王悅不會走,他從來都明白。

王悅心裏頭忽然有些不安,他湊近了謝景開口道:“你想什麽呢?”

謝景望了眼湊到他面前的王悅,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開口說了一句話。

那聲音一如往常,教人不易察覺其中異樣,那點散不去的冷,是王悅從未見過的東西。

“想把你關起來。”

王悅沒察覺出任何的異樣,他還當謝景和他玩笑,他笑道:“行啊!你養我啊!”

謝景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望着他。王悅笑了起來,謝景望了他許久,伸出手輕輕摸了下他的腦袋,眼底的陰郁一點點散去,只餘下了淡淡的浮光。他摸着王悅的頭發,動作很輕柔,像是在哄個孩子。

王悅很久之後才知道,謝景從來不開玩笑,只有願不願意忍。他知道的遲了些。

另一頭的建康城烏衣巷,風和日麗。

餘杭來的和尚摘了鬥笠,仰頭望了會兒那王家的牌匾,笑了下,扭頭對自己身邊的小沙彌道:“好看?”

“住持,這便是你的家啊?”那小沙彌盯着那富麗堂皇的富貴門第,眼睛都直了。他們的山寺雖然有錢,卻絕舍不得砸這麽多錢在門面上,更何況這人間潑天富貴,又豈是他們那種佛門清秀的景致能相與比拟的?

曾經貴為琅玡二公子,而今斷發修行許多年的僧侶笑了下,低聲道:“我的家?不,這可不是我的家,我們佛門中人沒這說法。”

那小沙彌忙反應過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竺法深回頭壓低聲音,“王導連幾斤棗子藏壞了都舍不得扔,不不不,我們山寺沒這麽窮還硬撐着顯擺的親戚。”

小沙彌一愣,“啊?”

竺法深扇着手中的鬥笠,擡腳一步邁入了王家大門,大步往裏頭走。

王家的仆人伸手替他将門次第推開,熱熱鬧鬧的凡俗氣息撲面而來。

……

王悅終究是沒能打消謝景送他回家的念頭,兩人到王家的時候,時辰已經是正午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大門口能撞見郗璿和王羲之。四人的眼神一撞上,王悅發現郗璿和王羲之這兩人竟然比他的神色還奇怪,四人之中只有謝景神色如常,王悅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等會!你們倆去哪兒了?”

郗璿若無其事地瞥了眼王悅,從袖中掏出一枚東西朝王悅扔了過來。

王悅伸手接了,低頭一看,忽然笑了。

長命鎖。

郗璿也沒多解釋,轉身就潇灑大方地朝王家大門走進去,王羲之看上去比郗璿要局促很多,朝王悅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回頭忙緊緊跟上郗璿。

王悅心裏一頓,他扭過頭看了眼謝景,“你看見沒?我跟她是清白的。”

謝景聞聲望了他一眼,沒說話,似乎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兩人還未走進大門,遠遠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謝大公子?”

王有容聽見通報迎了出來,在兩人面前站定,他微微一笑,“丞相說了,來者是客,王家想留謝大公子喝杯茶。”

王悅還沒來得及說話,謝景已經點了頭。

“你做什麽?”王悅詫異地看着謝景。

“恭敬不如從命。”謝景淡然道:“走吧。”

王悅下意識想跟上去,卻沒想到,王導讓他回避。他的臉瞬間黑了。

謝景與王導兩人坐在大堂裏談了許久,王悅在外頭一個人等得有些心驚膽戰,忽然感覺肩上被人拍了下,他回頭看去。頓時愣住了。

竺法深搖着扇子對王悅笑,長身玉立,一身的煙火俗氣味道,他拿着扇子輕輕拍着王悅的肩,“怎麽,不認識我了?”

王悅分明很是驚喜,忙回過頭來,“世叔?”

“是我啊。”原名王潛的琅玡王家二公子對着王悅微微一笑,“好久沒見了,說說,想我沒?”

“世叔?你怎麽來建康了?你不是在餘杭嗎?”

“你父親邀我來的,我便來了。”竺法深拍了下大驚小怪的王悅的肩,“瘦了!臉上都沒肉了!”

王悅下意識擡手摸了下自己的臉,随即又笑道:“你什麽時候到的建康?”

“幾天前吧。”竺法深搖着扇子笑,目光卻是落在王悅身後的院子,他往裏頭望了幾眼。

王悅意外極了。王潛自從當年離開琅玡王家當了和尚後,他便再也沒回過本家。王悅實在沒想到會在王家在見着他!要說王悅這位世叔,當年也是長安城赫赫有名的人物,王家二公子王潛,少年風流名滿長安,十八歲時悟禪菩提樹下,一夜觀雪,遁入了空門。這事當年在長安可謂是一樁流傳極廣的佳話。

王悅與這位世叔不可謂不熟悉,他幼年時常去餘杭山寺,王潛在那時廟裏當住持,平日裏養養蜂種種花,王悅一來,他便時常帶着王悅去外頭游山玩水。兩人的關系一直不錯。此時瞧見他,王悅很驚喜。

年輕的餘杭僧人手裏捏着頂灰色鬥笠,擡手輕輕往王悅頭上一戴,“站着幹什麽呢?”

王悅猛地回過神來,回頭朝院子裏看了眼,又對着竺法深道:“沒事。”

竺法深盯着王悅看了會兒,忽然笑了下,“有空陪世叔喝杯茶嗎?我帶了點餘杭的雨前新茶,你父親都沒喝過的珍品。”

若是擱在平時王悅肯定一口應下,可他回頭看了眼那院子,謝景仍是沒出來,他猶豫片刻對着竺法深道:“世叔,要不晚上我去找你,我眼下……世叔我眼下有些事。”

“你這麽忙?我聽你父親說了,豫州與荊揚一帶你早已經布置差不多了,東南那邊也沒大動靜,此時比得就是誰沉得住氣,你不閑誰閑?”竺法深拍了下王悅頭上的鬥笠,“走吧,去我房間裏喝杯茶。”

竺法深拉着王悅就走,王悅被拽了個踉跄。

“世叔?”

“走吧!”竺法深攬上了王悅的肩,一把将人往自己的院子拉。

王悅回頭看了眼那院子,終究是拗不過竺法深。

回廊之上,竺法深伸手給王悅泡了杯茶,王悅什麽也看不懂,瞧他鼓搗了半天,最後伸出雙手将茶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沒品出什麽所以然。他尴尬地看了眼滿是期待的竺法深,支吾良久,開口道:“色香味俱全。”

竺法深嘴角一抽,“你當做菜呢?”

王悅低頭悶聲喝茶,沒敢吭聲。

竺法深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對了,你和謝家那後生的事,你父親和我聊了,我聽了覺得還挺有意思。”

王悅的手一頓,擡頭看了眼竺法深,愣了許久,他終于反應過來了,“他找你來,是找你做說客?”他又問了一遍,“不是吧?”

竺法深點點頭,笑道:“是啊!你父親寫信請我來當說客,讓我勸勸你,我來的路上想了好多天,不知如何開口,可你父親又已經拜托我了,我不說一番,你不聽一番,這事咱們倆人都交代不過去。”

竟然真的是請竺法深當說客!王悅一時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王導到底怎麽想的?讓竺法深來當說客,這還是打算勸自己了卻紅塵遁入空門?這未免太可笑了吧。而竺法深竟然還真的答應下來了!

王悅喝着茶看着竺法深,良久才道:“世叔,當說客行,我聽你說!不過,”王悅頓了下,“你能不說佛經嗎?”

琅玡王家的家訓,餘杭山寺的佛經,這兩樣是王悅平生最不想碰的東西。

竺法深明顯頓了下,“我又不勸你出家,我給你念哪門子的經?”

王悅猶豫了一會兒,“那世叔你的意思?”

“這麽着吧!我同你講個故事,我們出家人都喜歡講故事,我随口一說,你随意一聽,這事咱們就混過去了,你父親同謝家那客人一時半會兒也聊不完,你也不差喝盞茶的工夫。”

王悅一點點轉着手中的茶杯,“世叔你說。”

竺法深笑了下,清了清嗓子,“二十年前,長安城有戶外地來的富貴人家,家底豐厚,令人欽羨。這家有位閑散公子,托祖上功德,吃穿不愁,二十年來活得潇潇灑灑,自以為是一號人物。既是洛陽金粉故事,這故事裏頭怎能沒有美人?這平生順風順水的富家公子瞧上了家中的一位婢女,美人如玉,君子無雙,兩人一見傾心,互贈雙鯉,不久便私結連理,故事要好聽,那自然不能沒點波折風浪。”

竺法深看了眼王悅,繼續說下去,“不久,這兩人的事教那富貴人家的長輩知曉了,原以為不過一對石崇綠珠的佳話,不料那公子氣傲,說要許那婢女什麽姻緣,這便是極不識相了,一介卑陋婢女,如何做得了這富貴人家的女主人?如此一來,便犯了衆怒,那富貴公子自诩情深,也肯為那婢女豁得出去,揚言不帶一金一銀與那女子做避世去做一對鄉野夫妻,那公子的雙親得知後大為震怒,書香人家,動不得刀兵,你猜他父母最後如何了?”

竺法深賣了個關子,望着王悅,王悅頓了會兒,“把那婢女趕出去了?”

“錯了,公子那雙親是朝中重臣,如何能讓家醜外揚,他們攔下了那對可笑夫妻,心平氣和地說要請兩位喝碗茶,坐下聊聊。那公子喝完茶昏睡過去,醒來卻發現那婢女已經成了他父親的妾侍,公子大為憤怒,心疼發妻,又痛恨雙親言而無信,對着祖宗祠堂立誓平生不娶妻,不生子,滅絕人倫。”

王悅頓了會兒,“最後長輩妥協了?”

“不。”僧人笑了下,“他們喊來了三十位貌美女子,将那公子綁在祠堂之上,每日灌入慎恤膠與米湯,奸淫了兩月,直到有兩名女子懷孕。那婢女啊,她被迫在一旁睜大眼看着,痛苦萬狀,終于找着機會一頭直接撞死在了那公子的身旁,血濺了滿地。”

王悅手中的杯子倏然掉落,茶水潑了自己一身。

竺法深伸手将那杯子擦幹淨,重新放在了王悅的手中,他輕輕望着他笑。

王悅僵硬了很久,終于低聲問道:“那公子,是不是在家排行第二?”

竺法深輕點了下頭。

王悅的臉色刷一下慘白,他望着那笑着的僧人,壓着顫音低聲喊道:“二叔?”

“故事講完了。”竺法深收回手,望着坐在對面的子侄輩的王家少年,“這個故事,講的是子嗣與人倫、講的是情愛與門戶,講的是人間求不得。”他盯着王悅手中的茶杯。

王悅猛地起身扔了那只杯子,頭腦随即一片混沌,站立不穩地他又重重坐了回去,手狠狠撐着桌案,青筋一根根跳出來,“二叔。”他擡頭,不可置信又帶着驚懼地望着喝着茶的僧人。

茶裏有藥。

竺法深看了會兒王悅,低聲問道:“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王悅搖了搖頭,冷汗一層層從後背冒出來,他眼神已經徹底變了,“二叔!”他想起身,可眼前又是一片發黑,渾身都沒有力氣,他摔了回去,他望着王潛,整個人毛骨悚然。

竺法深看着王悅的臉色,臉上終于沒繃住,他極輕地笑了聲,卻又立刻強忍着笑,冷臉道:“現在知道怕了?也不想想,你父親就你一個嫡子,你以為你什麽都不要了,你便跑得了?”

王悅已經分不清什麽情況了,一張紙按在了他面前,他勉強看清是張朝廷調令。

竺法深擡手給王悅倒了杯茶,遞到了王悅手邊,終于笑道:“你父親說你最近膽子越來越大了,支我過來吓唬吓唬你,我騙你的,誰家父母能對親兒子下這種手?”

王悅愣住了,“什麽?”

竺法深笑了下,“你父親看不下去了,讓我過來奉勸你,把調令簽了。你是中書侍郎,這東西要你親筆寫,上頭還要蓋上你的章。”

“什麽調令?”

“謝陳郡的調令,調他去廣州當司馬,你當斷不斷,非得要等到如今別人幫你斷。”

廣州?廣州離建康何止千裏,這是變相地發配邊疆!王悅忍着強烈惡心的沖動,低聲道:“我不會簽的,王導想調走謝陳郡,他可以自己寫調令!”

不是你簽的,那還有什麽用?

竺法深看着王悅強撐的樣子,心裏直罵這孩子活傻了,眼見着王悅不知道第幾次摔下去,他終于忍不住擡手扶了下他,給他把桌上的茶灌下去了,“好點了?好點了吧?還惡心嗎?”他極輕地拍着王悅的背,“腰直得起來嗎?”

“我不會簽的。”王悅伸手把那張調令推開了。

竺法深慢慢收回手,看了會兒低着頭的王悅,“我向你保證,這東西簽了沒大礙,謝陳郡走兩日我親自去求你父親再把他調回來,你把東西簽了。”

王悅已經慢慢恢複了些,“不行,我不能簽。”他擡頭平靜地望着竺法深。

竺法深看了他一會兒,“知道為什麽他非得走嗎?”

王悅沉默了。

“你真的認識謝陳郡嗎?不如去問問王有容,謝家大公子的心思之深,夠淹死你千百回了,你靠着他,王家沒人放得下心。”竺法深低聲道:“長豫,你要記住,在這個世上,最靠得住的,永遠是血親,誰都會害你,生你養你二十年的父母不會。”

“沒有必要。”王悅擡頭看向竺法深,“二叔,真沒有必要,別逼他了,當我求你了。”

竺法深看了王悅許久,終于嘆了口氣,他伸手輕輕将王悅扶起來,“長豫,你狠不下心腸,終究是有人會教你的,非得鬧到那一地步?”他坐在了王悅的身邊,“長豫,你是王家的世子,擡頭看看,這王家家業遲早都是你的,所有的一切終究都是你的。”

王悅望着他,藥效尚未徹底散去,他眼前尚有些模糊。

竺法深低聲道:“忍一時,所有的東西終究會是你的,謝陳郡如是,其他也如是,你連這一時都忍不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王悅終于撐着桌案低下了頭。

“我寫。”王悅卷起袖子,“拿過來。”

竺法深終于欣慰地點了下頭,他垂眸看着王悅執筆寫字,紙上筆墨騰飛。他輕輕地摸着袖中的雙鯉魚,望着臉色蒼白的王悅笑了下,他沒有說話,眼神很溫和。

王家上一代的少年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将王家變成如今的模樣,王家這一代的少年,決不能走當年他們走過的老路了,否則這一代又一代,又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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