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調令

琅玡王家大堂前, 庭前點着一爐香, 細細地飄着絲帶般的輕煙。

王導和謝景閑聊了會兒,一直沒說到正事上去,謝景不急, 王導更是不急, 不疾不徐地聊着, 心裏各有主意。

侍者捧着只小盒子輕聲上前, 王導打開看了眼,心中有了底,他看向進門起都是一派從容模樣的年輕權臣。

“尚書臺這麽些年來, 後生晚輩數以千計, 其中最可惜的, 便要數你了。”王導伸手将那盒子遞給謝景, “若是當年你腿沒傷,早該與庾家大公子平起平坐, 人如今已經當上了國舅爺,你可有何打算?你比他強得可不止一點半點。”

謝景接過那盒子,打開看了眼,手忽然極輕地一頓。

“廣州是個好地方, 陶侃刺廣州多年,他一介莽夫白手起家,愣是憑着廣州打下了根基,如今的陶家與朝中上品士族晏然談笑,已然有大族風範。”王導輕笑着問道:“謝大公子你覺着這調令如何?可還算如意?”

謝景望着那紙上熟悉的字跡, 沒說話。

王導望着他笑道,“郗家與王家的婚期愈發近了,我們做長輩的,總念着怕出岔子,廣州是個好去處,謝大公子覺得如何?”

謝景沒聽進去王導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望着那調令上的字跡,慢慢摩挲着。

他親手将王悅送回來,可不是為了這一張調令。謝景擡眸看向王導,忽然輕笑了下,“丞相,你怕是誤會了。”

王導喝了口茶,“此處無旁人,你說來聽聽。”

“我沒有破壞郗王兩家聯姻的心思,我有心與丞相求和。”

王導笑了聲,“不,你是覺得我在賣兒子,而且你心底一直覺得我兒子不值這個價,他多喜歡你啊!為了你連這世襲爵位與父母都不想要了,可你沒想到如今他要娶郗家女兒,你這才急了,你瞧着實在糊弄不過去了,便過來讨價還價,你留他在府上,弄出他一身傷,這叫籌碼,讓我知道我兒子為了你連祖宗臉面都不要了,是個男人就能上,教我識相點。”

謝景手中的杯盞應聲而碎,他緩緩松開了手,青瓷碎片連帶着茶水落在了木質桌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丞相,他是你兒子。”

“是,他是我的兒子,所以我如今撂下老臉同你講這些東西。”王導把茶杯往案上一擱,清脆一聲響。這麽些年一直以儒雅聞名的大晉權臣臉上第一次失了笑意,他望着謝景,若是有任何的可能,他絕不想再見這張臉第二遍。他畢竟是個父親。

謝景平靜道:“我确實有心與丞相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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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過是仗着我兒子喜歡你,我不敢動你罷了。”王導淡淡問道:“求和?你陳郡謝氏一個烏衣巷二流門戶,與我求和?”他說着話,擡眸輕輕掃了眼庭院外。

躲在庭院外牆後芭蕉葉下的竺法深扭頭看了眼一旁的王悅,王悅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兩人跟着送調令的侍者過來,立在芭蕉葉後聽牆角,已經聽了大半天了。

庭院中,謝景倒也沒把這話放心上,他開口賠不是,“我的不是。”

王導笑了下,“你怕是很得意。”他望着謝景,“我兒子對你死心塌地,你如今親自坐在我跟前大言不慚,我卻毫無奈何,還得平心靜氣地等你開條件。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問問,你謝家大公子究竟想要什麽?”

王悅聽到這兒,直接大步從牆後走出來,庭院中兩人一齊回頭看去。

謝景捏着調令的手忽然緊了下。

“謝景,你走吧。”王悅平靜地望着他,“去廣州,尚書臺下發的委任狀應該已經到了謝家,你走吧。”

謝景望着王悅,過了很久,他才輕聲道:“王悅,冷靜點。”

王悅沒說話,難得此刻心中一片平靜,他負手淡然道:“這裏的事,有我就夠了,你走吧。”你謝陳郡,堂堂陳郡謝家大公子,何必在王家受這種羞辱,王悅的思路從沒這麽清晰過,一切都是虛的,所有的争議沒有任何意義。竺法深說得對,他得忍,他忍住一時,所有的一切,終究是他的。

謝景的手抓着那張輕薄的調令,他皺起了眉,“王悅,你聽我說……”

王悅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你的調令與委任狀是我寫的,論官階職位,我比你高不止一階,我不是同你商量,紙上有我的官印,這是朝廷任命。”

謝景盯着王悅,眼中一下子暗了下去,“王悅,冷靜點。”

“我明日會寫信給廣州刺史陶侃,你從江淮一帶走,收拾好東西,三日後赴任。”王悅看了眼一旁的王導,低聲道:“送客。”他回身往庭院外走,沒再回頭。

謝景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手一點點極為緩慢地松開,印着猩紅官印的調令皺得有些看不清紋章,他回頭看向王導。

王導喝了杯茶,聞聲淡然吩咐一旁低頭的侍者,“送客。”

被狠狠擺了一道,謝景坐在原地良久,終于起身平靜地往外走,未發一言。侍者立刻跟上去替他将門次第推開。

竺法深目送着謝景的背影離開,在原來謝景的位置坐下了,他看着桌案前那碎開的瓷杯,輕輕摸了把濺開的水漬。“他怕是也沒料到,這氣得不輕啊。”

王悅淡然道:“他興許是想與我談個條件,可我瞧着他的臉,便想把他的頭按低了。”

“我瞧他走得幹脆,這性子,怕是不能甘于人下。”

王導依舊不緊不慢地喝着茶,聞聲笑了下,“再看看吧。到月底了,可以着手準備婚事了,前兩日郗老将軍還寫信催我來着,問我為何沒動靜。”

竺法深點點頭,應下了。

房間裏,王悅坐在桌案前收拾文書,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天色一點點昏暗下來,他也沒察覺,一直到眼前的字模糊到只剩一團黑影,他才終于像是活了過來,摸黑擡起手點了盞燈。

燈倒下的那一瞬間,蠟油潑了一桌案,文書染火即着,王悅沒反應過來,竟是伸手去推蠟油,劇烈的燒灼感讓他猛地顫了下,好像這一瞬間,感覺才回到了身體。

有點疼。

侍者驚惶地沖進來滅了火,大夫顫着手給王悅包紮着傷口,王悅失神了片刻,從大夫手中抽回手,命所有人退下了。

他坐在桌案前慢慢整理沒燒完的文書,心裏頭想,幸而有用得大都在書房,這些燒了便燒了,也不可惜。手拾起一份份文書,燒傷的手指應該是很疼,王悅卻沒什麽感覺,他把東西收拾好,坐在那兒盯着看。

王悅想,一個人的話,他是該好好照顧自己,可是想歸想,他懶得動,他覺得累。

王有容進來過一趟又出去了。

王悅沒事情幹,竺法深說的是實話,他如今其實很閑,想了半天,他幹脆去了書房,一夜沒睡,翻出來所有與過往州郡長官的信件,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

王悅不知道自己什麽感覺,腦子似乎轉得特別快,做事的效率奇高無比,也不想休息,翻完了信件他把所有的文書又翻出來查看,他似乎忘記了謝景這個人,王有容在他面前提“謝陳郡”三個字的時候,他還愣了一下,半天才反應過來。

然後後知後覺地開始疼,手疼,疼得他有些顫抖。

王有容覺得王悅不大對頭。

他原以為王悅就是心裏難受,把脾氣發出來便好了,可情況越來越不對勁,這一晚上沒睡可以說是傷心過頭,這兩晚上沒睡可以說是精神亢奮,這連續三天沒睡,腦子還依舊轉得飛快,翻着文書條理比他還清晰,越來越精神,這就有些恐怖了。

他看着王悅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王悅翻着書,擡頭看了他一眼,“建康的糧食儲備怕還是不夠,你把記載近些年東南州郡糧食收成的冊子給我翻出來看看,我查查。”

王有容頓住了。

王悅沒聽見王有容的回應,他慢慢擡頭,一點點皺起了眉,“你聽不見我說話嗎?”

“世子,夜這麽深了,你要不吃點東西再看?”

王悅點點頭,“順手幫我把收成冊子拿過來。”

王有容看着低頭一邊吃着細糧面餅一邊刷刷翻着文書的王悅,瞧他吃得挺香的,頓了片刻,他低聲試探性地問道:“世子,你看你三天沒睡了,你要不要去躺會兒?”

“我明天一大清早約了戶部尚書,今晚得把東西看完,明天把冊子甩他臉上。”王悅咽了口餅,覺得有些幹,對着王有容道:“給我遞杯水過來。”

王有容看了他很久,終于給他倒了杯水。

“世子。”猶豫了很久,他低聲提醒道:“明天一早謝陳郡便要去廣州了。”

王悅頓住了,過了許久,他點了下頭,“我知道。”他沉思了許久,低聲道:“把陶侃前兩日給我寫的信拿過來,他提到個人好像叫蘇峻,我覺得有些耳熟,你查查。”

“世子。”

王悅忽然沒有說話。

王有容後背後背汗毛已經一根根豎起來了,這大晚上的,他看着王悅竟是有些害怕,頓了會兒,他點頭道:“我去查,蘇峻是吧?”

王有容剛轉身,忽然聽見一道很響的聲音,他猛地回頭看去,“世子!”

王悅死死扒着桌案,低頭猛烈地吐着,幾乎連心肺都要嘔出來,指甲生生掰裂開來,地上一片狼藉。

“世子!世子!”王有容忙順着王悅的背,“你沒事吧?”

王悅擺了下手,慢慢直起腰,抹了把嘴角的狼藉,抿了下唇,他低聲道:“吃太急了,胃不舒服。”

王有容覺得這事兒越來越他娘的吓人了!他看着王悅的臉色,忙伸手給他遞了杯水。

王悅低頭小口地喝着水,忽然擡眸掃向王有容,王有容差點沒被他這一眼吓破魂,頭皮刷一陣發麻。

“世子?”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去!查蘇峻。”

王有容扶着他良久,終于低聲道:“世子,天還沒亮,你這會兒去追謝陳郡,還來得及,我替你去把門打開。”

王悅頓了一下,“什麽?”

王有容将王悅扶好,望着他認真道:“世子,還來得及。”

王悅沒說話,房中香爐散着令人心靜的淡淡香味,一點點往他鼻子裏鑽,他有些恍惚。

“世子,你聽我說。”王有容扶着王悅的胳膊,“見謝陳郡一面,把話說清楚,我去幫你安排,丞相那裏我會處理。”

王悅聞聲終于擡頭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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