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承喏
“你近來可好?”司馬紹忽然輕笑着問了一句, 問得王悅微微一愣。
兩人的關系似乎一下子脫離了君臣, 只一句簡單寒暄,聽得王悅失神了良久。
“挺好的。”王悅烤着火,想了半天回了這麽一句, 話是真心話, 聽上去卻有些敷衍。他話一出口, 意識到自己與司馬紹到底是回不去了。
“什麽叫挺好的?在朝堂混日子總歸有不順的地方, 有什麽糟心的,說來讓我聽聽。”司馬紹一直望着王悅。
王悅低頭笑了下,他再不順能有司馬紹不順?半斤八兩, 兩人還在這兒喘上了。他輕輕搓着手, 低聲道:“不順的事, 我想想啊, 一個豫州,一個荊州。”
“荊州?你還真打算同你伯父翻臉了?”
王悅擡眸看了眼司馬紹, 自古帝王心思難測,他一時之間竟是不能判斷司馬紹這話是在試探些什麽,頓了半晌,他低聲笑道:“我的性子你也知道, 王家四百多年的忠義招牌不能砸我手裏頭,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必然給江東一個交代。”
“你才二十歲,說話怎麽同你父親一個腔調了?”
王悅聽司馬紹錯開了話題他有些稍稍詫異,他面不改色地接下去:“我也不能當一輩子傻子不是?王導老了, 這一大家子人我不養活誰養活?”
“确實是。”司馬紹點點頭,“前些日子郗王兩家大婚,我總覺得該是你,沒曾想最後換了個人,怎麽,你瞧不上人郗家小姐?郗家家業可不小。”
“陛下說笑了。”王悅笑了下,“哪關什麽家業的事?郗家那小姐打一開始便是是為了王羲之來的,兩人一早便私定了終身,人郗家大小姐說了,王羲之是個建康街頭要飯的她也嫁,兩家長輩瞧着這對沒臉沒皮的,心裏頭早罵了千百遍,這不是拿他們沒主意嘛。”
司馬紹終于笑出了聲,“王長豫,你像防賊似的防着我,我不就問了你一句郗王兩家聯姻,你這撇得幹幹淨淨的。”
王悅看着司馬紹,頗為無語,場面話他該說的能不說?他還沒真被司馬紹這麽直接拆穿過,一時也有些哭笑不得。合着半天白裝了。
司馬紹笑道:“我看你确實是瞧不上郗家大小姐,不過你年紀也大了,建康城裏合适的女兒家也該挑一個了,喜歡上誰了,不如同我說說,念在同窗情誼,我幫你賜婚,如何?”
“不急,這事我自己心裏有數。”王悅說着話,心裏頭漫不經心地想,司馬紹還操心上他的婚事了?不會是前段日子建康城傳他與司馬紹龍陽之好傳得太廣,司馬紹為了清白名聲要給他塞女人吧?王悅可是記得,司馬紹是知道自己喜歡男人的。他開口道:“不必了,這事我自己考慮就成。”
司馬紹看着王悅那副樣子,忽然笑道:“你怕什麽?我又不搶你東西,打小除了你拿我的東西,我動過你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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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望着他,聞聲手微微一頓。
司馬紹話一出口就反應過來了,他看了眼王悅,隔了半晌才低聲笑道:“文君,她不算吧?”司馬紹想起那位溫柔賢淑的帝後,他的妻子,擡手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下火爐裏的炭火。
王悅此時再想庾文君,年少的情愫真的是丁點沒剩下了,他曾欣賞過那女子的桀骜與才華,翻閱過她的傳記之後,對這位攝政天下的大晉皇後心懷敬佩,僅此而已。他擡眸盯着司馬紹,從對庾文君的記載,忽然便記起這人在史書上的記載,尚未剎住便已經開口問了一句:“司馬紹,你信命嗎?”
話一出口,王悅就意識到,自己想問這事兒很久了。
說來也奇怪,王悅打現代回來晉朝也快一年了,曾經的那黃粱一夢在他的心底一直徘徊着,他偶爾也記起晉書上那些并不算準确也并不算詳細的記載——關于這個時代的記載,但他卻從未想過同任何人說這件事,哪怕是謝景,枕邊之人,他都沒提過一個字。謝景分明是不記得過去了,謝景依然是謝景,可他與過去的聯系已經徹底斷開了,王悅心裏頭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謝景是怎麽來的,他更怕謝景哪天一走了之,幹脆便将所有的過去都一并封存。
所有的事兒都被他壓到了心底,直到這個下着小雪的黃昏,畫舫中他坐對着年輕的帝王,思緒如大雪壓在了他心頭,一時竟克制不住。他覺得他和司馬紹才是真正相似的人,他們都是走在歷史之中的人。
王悅看着面前的司馬紹,果然剛一問完話,司馬紹就笑了。
你信命嗎?
這話王悅自己也覺得問得可笑,他與司馬紹是什麽人?魏晉的水土養育出來的人,平生不曾有向誰低眉,他們對命數一說向來嗤之以鼻。
王悅沒怕過,他自從活着回來,這條命都是白撿的,除了謝景,他真的沒再怕過什麽。
司馬紹淡笑道:“這話不像是你能問出來的,我信命啊,為何不信?活到最後不過一抔黃土,這便是命了。”他烤着火,火光印在他的臉上,顯得他整個人極為莫測,“往多了算,人活百年,三萬六千日,明知是個死,難不成還不活了?”
“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王悅點點頭,頗為贊同。
說這話,一瞬間王悅整個人都鮮明慵懶了過來。
“嗯,還是要做。”司馬紹盯着王悅看,如今的王悅在官場淫浸過一段時候,很少有像現在這樣一剎那間鋒芒畢露的時刻了,他與王悅兩人骨子裏有着極為相似的血性,王悅眼中有亮光的時候,他的血跟着在沸騰。
沒人比他更了解王悅在想什麽,倘若石頭滾下來砸到他們的脊梁,他們是能疼到一塊兒去的人。司馬紹盯着王悅瞧了許久,沒能轉開眼。
說再多,日子還是要繼續過,是這麽個道理,怕也沒用。王悅不知道為什麽,坐在這兒和司馬紹聊了會兒,一直懸着的心竟是稍稍松了些,大約是感覺到這世上還有更不容易的人,忽然覺得腳底下這條瞧不見盡頭的路走起來也有個伴,心裏安定了些。
他與司馬紹自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敵對,但是兩人境遇是一樣的,兩人走路,都是兩眼一抹黑。八個字吧,聊以慰藉,與君共勉。
司馬紹靜靜望着王悅,烤着火的手緩緩攥緊了,年輕的帝王很多年前就學會了不動聲色,學會了隐忍,他盯着王悅,眼中漆黑一片。他只是有些懷念,過去的、過不去的,所有的一切他都在止不住地懷念,手竟是輕輕顫抖起來。司馬紹的眼神一暗,扭頭朝桌案看了眼。
他瞧見一旁的案上擺着酒,随手撈過來便倒了一杯,王悅瞧他那副自來熟的樣子,心裏暗笑這人也不怕他下毒,結果一擡頭就看見司馬紹将酒杯遞過來了。
王悅覺得他真是低估司馬紹了,這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活成了人精啊。
皇帝賜的酒,不喝那是違抗君命。
王悅接過酒杯,低頭喝了口,一嘗到味道差點沒忍住。
甜的?
糯米棗湯?
他低頭看着手裏頭的杯子,腦海中瞬間想起一個人,王悅簡直哭笑不得,他簡直是服了謝大公子了,快一個多月了,自從郗王兩家聯姻後,他沒沾着一點酒,猶記得當初忽然在王家絕跡的五石散,王悅有種預感,他可能一輩子都沾不了酒了。
司馬紹那邊低頭也嘗出了味道,含在嘴中頓了片刻,眉頭極輕地抽了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輕挑了下眉看向王悅。
王悅能說什麽,鎮定地擡手又喝了口,硬生生将甜棗湯喝出了一種烈酒滋味。對着司馬紹,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司馬紹看着他半晌,眉頭終于極輕地抽了下。
王悅分明沒什麽心思繼續聊下去了,他與司馬紹确實沒什麽可聊的,兩人坐在秦淮河的船舫裏大半天,統共就沒說幾句話,最後兩人純粹是坐在裏頭烤着火聽着江雪砸船篷,司馬紹沒說走,王悅也只能陪着皇帝陛下幹耗在船上,眼見着黃昏一點點暗成了雪夜,爐子的火都快熄盡了,司馬紹仍是沒有起身的意思。
王悅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終于,夜一點點深了,船舫中是真的伸手不見五指了,王悅沒辦法起身去點燈,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司馬紹的聲音,隔着黑暗,他判斷不出司馬紹說這話是出于什麽考慮,也猜不出年輕的帝王說着話到底臉上是什麽表情。
“自王敦首叛以來,朝中許多事多虧你了,我該謝謝你,說實在的,我也頗沒想到,在這種時刻你仍是向着我。”
王悅點着燈的手極輕地抖了下,他向着司馬紹嗎?不說是與不是,王悅覺得很有意思,兩人早說清楚了,過往情誼全部作廢,司馬紹再提這些,他總覺得是帝王心術。王家以後必然是他掌家,他與司馬紹便是活生生的又一版晉元帝與王導,放在這前提下,司馬紹這一句話其實相當耐琢磨。
皇帝是與王家有求和的打算?
短短一瞬間,王悅的心思已經兜了幾百圈,再開口時,已然是真真假假的悵然若失,“那是我的本分。”
司馬紹笑了下,不知道在笑些什麽,他說:“走吧,我累了,我瞧着你也累了,今日便到此為止。”
船夫撐着船一點點往岸上而去,司馬紹起身去了船艙外走,王悅頓了片刻,跟了上去,一掀開簾子,冷氣撲面而來,外頭冬雪月夜,秦淮河上煙波浩蕩缥缈,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這一艘孤舟行在大雪之中。
司馬紹負手立在船頭,瞧着這夜色中江山如畫,雪落了他滿頭滿肩。
王悅立在他身後不遠處,覺得這背影确實是絕了,昂然魏晉風骨。他忽然開口道:“司馬紹。”
司馬紹明顯僵住了,太久沒聽見王悅直呼他名字,他一時愣住了,他回頭看去。風雪中立了個清秀年輕人,模樣熟悉又陌生。
王悅看着他,道:“若是王敦有朝一日真的反了,琅玡王家絕不徇私,我可拿性命與你保證。”
司馬紹望着他許久,終于開口道:“我相信你。”
王悅心中咚的一聲悶響。
船靠岸停了,王悅護送司馬紹回宮,等到那人消失在宮牆之中,他這才回身,猛地松了口氣。如今與司馬紹打交道,确實挺累的,這一晚上他渾身緊繃着就沒有放松過。
王悅回身往外走,上了馬車直接回王家,走到一半,忽然又想回去做什麽?他命車夫轉頭往謝家走。
自打一喝到船上的酒,他就知道謝景什麽都知道,這人本事真是通天了,對皇帝私下約自己這事不僅了若指掌甚至還提前做了安排,這事王導都不一樣辦得到。
王悅莫名想笑,按道理說他這人打小不喜歡被人管教,可對謝景,他真不敢有脾氣。他怕謝景怕的要命。
王悅敲開謝家大門,推門走進謝景的院子裏,雪落了他一身,他在屋檐下脫了外套抖了抖,推開了漆黑的屋子。
屋子裏靜悄悄的,這個時辰謝老大夫這種死板又講究養生的人早睡了,王悅蹑手蹑腳地撥開床帳摸上了謝景的床,被窩裏頭很暖和,他乍暖之下哆嗦了一下,随即感覺一只手抱住了自己。
王悅詫異地擡頭看去,他渾身都被裹到了溫暖之中,寒意一下子散去。
大半夜沒睡的謝景給王悅塞了塞身側的被子,低頭捂住了王悅冰涼的手,一點點替他暖着,沒說話。
王悅感覺到腳下墊了個熱乎的小圓爐子,他覺得好奇輕輕踹了下,随即被謝景壓住了,沒知覺的腳漸漸回溫,他這才發覺自己手腳涼得跟塊冰似的。
“你沒睡啊?”王悅仰頭低低問了一句,因為熬夜的緣故鼻音很重,聽上去有些軟,特別好欺負。
“嗯,你怎麽沒回王家?”
王悅心想回王家做什麽?大冬天他可不想獨守空房,他低聲笑道:“我想你了阿。”
謝景感覺到王悅抱緊了自己,眼中一下子柔和起來,他輕輕撫着王悅的脖頸,“司馬紹回宮了?”
“嗯,在船上聊了大半天,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王悅一想起來就覺得累,“他大約是想與我和解,我倒是能懂他為什麽這麽想,如今的局勢和王敦上回進京前已經大不一樣了,他吃過一次虧,如今回來找我是必然,他也知道我肯定幫他,大抵便是這樣,沒別的東西了。”
“太晚了,睡吧。”謝景忽然擡手将人裹緊了些。
王悅一愣,望了眼謝景,随即點點頭,“嗯,好。”
謝景輕輕摸了下王悅的脖頸,看着他閉上了眼,在自己懷中沉沉睡去,他的眼神漸漸溫柔了起來。過了許久,他将王悅一點點壓入了懷中。王悅怕是不知道他為何醒着。
不知從何時起,他夜裏便無法一人入睡了,他非得将王悅壓在懷中才能睡得着。謝景覺得這是種病,且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他不想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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