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壓歲

過年了。

王悅在尚書臺跟着王導做事, 百忙之中還是給謝景挑了件禮物, 謝大夫過完年二十八了。

王悅到底是個曾經風流過的貴公子,哄人自有一手,他知道謝景作為謝家大公子不缺什麽東西, 寒冬臘月, 王悅給謝景送了一院子碧油油的蘭草。他把自己住的院子刨幹淨了, 挖出了八百多株珍貴蘭花, 全種在了謝景的院子裏。

王悅不是第一次給人送花,他小時候便很知道讨女孩子歡心。

但他是第一次給謝景送花。王悅每次看見謝景那冷冷清清的屋子就覺得凄涼,難為謝景在這麽個沒人也沒東西的地方住了十多年, 這地方壓根沒丁點活人氣息。他覺得謝景不該過這種日子, 給謝景送了一院子的蘭花, 若是這群花熬得過冬天, 明年春日這院子将會熱鬧非凡。

王悅想象了下謝景站在花叢裏的場景,覺得有些好笑。他如今才知道, 喜歡一個人時,原來真的會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東西送給他。他如今就想将天底下所有好東西全送給謝景。

古人說烽火戲諸侯,原來不是沒有緣由的,喜歡一個人時, 真的會千金搏一笑。

他是私底下種的蘭草,走之前他還在琢磨,下回可以拖着謝景在蘭草叢中做,王悅覺得自己真他娘的是個人才。王悅很得意。

謝景傍晚才回來,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他愣住了。

院子裏還有小堆的雪, 堂前池邊栽滿了去葉的蘭草,去葉的蘭草有些禿,那樣子并不多少好看,可等來年的春風一吹,便是人間無限風光。謝景在門口站着望了許久,進去時他竟是不知道往哪兒下腳。他難得有些無措。

廊下的桌案前放了盒點心,點心盒下頭壓着張紙。

謝景走上前去将紙抽出來看了眼,紙上端端正正地寫着一行熟悉楷書。

“歲歲平安,日日想我。”

耳邊仿佛想起少年輕浮挑弄的聲音,謝景的手抖了下,他望着那張紙上熟悉的字跡,站在原地久久都沒說話。心口像是被輕輕敲了下,三兩束陽光照了進來,将他冷了許多年的心一點點捂熱了。他忽然很想見到王悅,把那人攥手裏頭,緊緊地攥在手裏頭。

滿院子的蘭草都在安靜地等待來年春日。

謝景攥着那張紙許久終于笑了下,在這無知無覺的三十年裏,他頭一回對開春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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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家院子裏頭逗弄自己的小堂弟王允之,王允之今年十歲,是琅玡王家後輩裏難得像模像樣的子弟。王悅很喜歡王允之,這孩子認真的樣子和謝尚有些相似,不同的是謝尚不禁逗,而王允之被逗了只會紅着臉。王悅一貫喜歡恃強淩弱,就愛欺負老實人,他在院子裏拉着王允之的手話家常。

王允之覺得他這堂兄可能是有病。他漲紅了臉站在原地看着王悅,沒敢把這話說出口。

王悅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下他的腦袋,“說說,喜歡本世子嗎?”

王允之猶豫了一下,搖了下頭。

王悅從袖中掏出一份壓歲錢。

“喜歡!”

王悅:“……”

王有容一進院子便瞧見王悅在逗弄王允之,嘴角抽了下,他剛想悄無聲息地去隔壁書房,卻被王悅喊住了。

“王有容!”

王有容回頭看去,王悅懶洋洋地坐在院子裏頭曬太陽,卷着袖子撐着膝蓋,一點也不文雅,他心裏頭腹诽了一句“成何體統”,朝着他走了過去。“世子。”

王悅從袖中掏出一疊壓歲錢,“給你的。”

王有容看着那紅彤彤的紙忽然一愣,“給、給我的?”

王悅點點頭,他走上前去,一把攬過了王有容的肩,道:“我王家也不能虧待了你,拿着買點新脂粉新衣裳,出門去逛逛春風坊什麽的,潇潇灑灑過個年!”王悅拍了下他的肩,“玩得高興點。”

王有容大為震驚,忙道:“不敢不敢,世子我哪裏敢去那種地方!”

王悅看了他兩眼,眉頭抽了下,“是嗎?”

王有容忙點頭,“世子,我可求你了,你別尋我開心了,教人聽見了不好。”

王悅望着他許久,忽然笑道:“是嗎?我聽說春風坊那小羅舞跳得不錯,轉起來跟飛天的菩薩似的,不輸細腰胡姬,你前兩日在床上說要娶人家,還哄她給你生個兒子,你……”

王悅話未說完,王有容拱手一行禮,“世子!過年好!萬事如意恭喜發財!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他拿着錢扭頭便走。

王悅:“……”

王有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下子便沒了影,那樣子跟後頭有鬼在攆他似的。

王悅看得嘴角抽了下。他回過頭,正好瞧見王允之捏着壓歲錢站在原地,似乎想要開口卻又不敢。王悅鼓勵地看着他。

最終,小孩終于把壓歲錢往上送了松,低聲道:“堂兄,我也想看飛天的菩薩。”

王悅:“……”

王悅真的帶了十歲的王允之去逛窯子,他們冒着大雪去了秦淮銷金窟,細腰的胡姬踩着鼓,金紗的秋娘彈琵琶,白頭的樂師橫吹笛,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赤着腳從樓下跑下來,王允之第一次瞧見這場景,臺上的舞姬轉起來原來真的像飛天的菩薩。

王允之直接看愣了。

王悅摸着腰間的笛子沒說話,他眯了下眼,記起眉目舒朗的男人給他吹笛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謝景瞧沒瞧見他給種的一院子花花草草。

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逛完窯子回來的路上,王允之和王悅已經很熟絡了,他抓着王悅的手和他不停地說剛才那些場景,冷風吹得他直哆嗦,他裹緊了狐裘,臉紅撲撲的,顯然很是興奮。女人堆裏滾過了,王家小公子今日大漲了見識!

王悅一路上都沒說話,安安靜靜地聽着王允之吹噓,長道黑暗,雪中坐着衣衫褴褛的老人抱着孫女,王悅望着他,慢慢停下了腳步,身後依稀傳來秦淮紅場琵琶聲,随之而來的還有稠膩的酒香。

王悅拍了下王允之的肩,一行人走了,停下了,又離開了。

老人摸着眼前的錢,忙抱着孫女起身說“多謝郎君”,可那一行人卻已經走遠了。

回到王家的時候,王允之忽然拉了下王悅的袖子,“你為何給他錢?二叔說了,身居高位者,不施于人。”

王悅回過頭看着他,頓了會兒才道:“我沒有給他錢,那是我給他孫女的,過年了,小孩子都應該有壓歲錢。”

王允之頓住了,“可他會拿去喝酒賭錢。”

“你怎麽知道的?”

“貧者尤賤,你不該給他錢。”

“誰說的?”

“伯父,鎮東大将軍都督六州軍事。”王允之說這話的時候,一張臉肅然。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蹲下身望着他,“你這些話都是別人那裏聽來的,別人都傳爛了,不好玩了,這樣吧,我今日教你一句新的,下回你拿去說着玩。”

“什麽話?”

“老子的錢,老子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王允之睜大了眼看着王悅,怔在了當場。

王悅看着他那副樣子,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他拍拍王允之的腦袋,将呆愣的王家小公子送回了院子,有錢人王悅本想回去睡覺,結果大半夜侍從通報說是有人求見,王悅腳還沒踏入院子,人又出去了。

喝得爛醉如泥的陶家二公子正在撒酒瘋,就在琅玡王家院子裏頭,他自橫刀向天笑,王恬養的幾條大狼狗被他追得滿院子竄。

王悅站在門口支着下巴看了會兒,回頭對着那侍從說:“去,打桶水來!”

寒冬臘月,當頭一盆冷水,澆得陶家二公子差點沒魂魄出竅。

王悅終于走上前去拍了下陶瞻的頭,“怎麽了?陶二,喝傻了啊?”

渾身濕透的陶瞻猩紅着眼,就在王悅以為他清醒了,他忽然刷一下拔刀指向王悅,“誰能殺我?”他猛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誰敢殺我?”他仰頭大笑。

王悅:“……”

這大過年的,瞧着一個個的都瘋了啊!

費了好一番功夫,氣喘籲籲的王悅終于拍了拍手,命侍衛将捆好的陶家二公子裹上被子扛回去,他目送着他們遠去,依稀還能聽見夜風中傳來幾道怒吼,“誰敢殺我?誰能殺我?!滿朝文武皆婦人,四海之中無男兒!誰敢殺我陶道真?!”又是幾聲猖狂大笑。

不知道說些什麽好的王悅嘴角終于抽了下。

婦人婦人!一天到晚罵人就這兩句,婦人招你惹你了?

王悅被陶瞻一折騰,也沒了睡覺的心思,拍了下手,見天色還早,他索性轉身去了謝家。

大過年的,烏衣巷到處挂着燈,一路上皆是火樹銀花,那是與外頭截然不同的雍容場景。這畢竟是烏衣巷,朱衣權門之地。

王悅大半夜叩開了謝家大門,去了謝景的院子。

“過年好啊,謝大公子?”

謝景打開門,瞧見廊下一人倚柱而立,朱衣抱手,袖口半截滾燙的猩紅紋章。

王悅正盯着他瞧,道:“我送你的東西還喜歡嗎?”

謝景頓住了。

王悅忽然笑起來,朝着謝景走過去。

謝景伸手将撲過來的人攬住了,下一刻他就感覺王悅将他用力地壓在了牆上,王悅抱着吻了上來。謝景沒有動作,任由王悅勒着自己的脖子,他縱容着王悅的肆意,細雪落在身上,一下子化開了,他瞧見了王悅濕漉漉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的一雙眼,在昏黃燈光下清亮得驚人。謝景的眼神暗了下來。

王悅壓着謝景,用力地吻着他,他是很會放肆的,尤其他知道謝景慣着他,他于是更加放肆碾壓着,唇舌間甚至感覺到了疼痛感,他一點點抱緊了謝景。他是真的喜歡這個人,他想一輩子對他好,把全天下的好東西都送給他。

他都想為謝景去點烽火臺!

王悅一直壓着謝景,直到自己喘不上氣才終于松開手。他望着謝景,忽然笑了起來,“大冬天還穿這麽少出門?知不知道冷?”他一把拉着謝景入屋,發覺屋子裏竟然沒生火爐,他凍得一哆嗦,扭頭便去燒炭。

謝景望着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王悅,終于開口問道,“這麽晚了,怎麽想到過來了?”

王悅生好了爐子,拍了下手中的灰,起身朝着謝景走過去,“這兩日過節,上門的官員多,我有些忙,過些日子便好了。”他摸摸謝景的手,果然很涼,他随手便将謝景的手捂住了,拉着他在床上坐下。

謝景望着低着頭的王悅,心裏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充滿了,再沒有從前那股空蕩蕩的感覺。

王悅忽然道:“對了,我今晚陪着王允之去了趟秦淮,王家後輩裏沒多少像樣的子弟,我看來看去,也就他還成,我打算讓他跟謝尚在一塊學學東西,你不嫌棄吧?”

謝景看着他雪白的脖頸,低聲道:“不會。”

王悅又道:“這兩日和王導聊過了,我打算讓謝尚入王家任職,我想問問你的意思,你若是同意謝尚跟着王導學東西,剩下的事我來安排就行。”他看向謝景,“官職五品起步。”王悅說實話心裏有些沒底,謝尚前途無量,他謝家不缺這麽個職位,謝景若是拒絕也是意料之中。

謝景看了他兩眼,點了下頭,“可以。”

“真的?”王悅有些驚喜地看着他,“你若是同意,這事我可就去辦了!”

謝景點了下頭。

“你怎麽什麽都依着我?”王悅笑了起來,他湊近了謝景,看了他許久,忽然道:“真這麽喜歡我?”

謝景望着王悅沒說話,那副正經的樣子看得王悅喉嚨陣陣發緊。他真是喜歡謝景這副斯文樣子,那雙黑色的眼睛看得他心尖發癢,他伸出手去,“我老是聽王有容說謝家大公子城府極深,我怎麽就瞧不出來?”王悅擡手撫上謝景的臉,低聲笑道,“還沒說呢,我送你的東西喜歡嗎?”

謝景終于笑了下,他望着王悅,伸手将人攬過來壓在了懷中。他低下頭吻住了王悅,動作溫柔。

王悅直接攬着他往床上倒,他仰頭迎合着謝景的吻,他真是能溺死在這人的眼睛裏頭。他說,“謝景,你上我吧。”

謝景低頭看着王悅,過了許久才終于說了一個字,“好。”

爐子裏有火一點點冒上來。

朱紅色的衣裳從床邊滑出來,破碎的呻吟冒出來,又被咽了回去,變成了近似嗚咽的聲音,王悅垂着頭靠在了謝景的身上,一點點将謝景抱緊了。“謝景。”他終于沒忍住,低低喊了聲謝景的名字。

那一句“謝景”,讓謝景的克制與隐忍忽然間蕩然無存。從開門瞧見王悅一身朱衣抱着手立在廊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要王悅。

他按住了王悅的手,低頭順着他的額頭吻了下去。

夜半時分,外頭的雪下得越來越大,謝景看着在他懷中疲倦地沉沉睡去的王悅,他看了許久,拿被子小心地将王悅掩好了。王悅在睡夢中縮了下,往他懷中靠了下,無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謝景看了會兒,擡手撫了下王悅脖頸,他拿指腹輕輕擦了下上頭的吻痕,一雙眼暗得厲害。

王悅埋在了謝景的懷中,感覺到不舒服,他低聲求了句饒,沒了下文。

謝景看了許久,終于掏出一封嶄新的壓歲錢,輕輕壓在了王悅的枕頭下。

打更人巡街過巷,在風雪裏敲了最後一更鼓。

那是東晉太寧元年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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