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綢缪

太寧二年新春。

收到了壓歲錢的王悅很是驚喜, 吃過早飯後, 他離開了謝家。

新雪初霁,他一到王家,就瞧見王導一個人坐在院子裏下棋。王悅臉上的笑意斂了斂, 他站着看了會兒, 轉身離開, 不一會兒, 他拎着壺熱茶回來。

王導正敲着棋子,聽見倒茶聲時擡頭瞧了眼,瞧見是王悅, 他神色冷淡, 沒什麽反應。

“下棋呢?”王悅在他對面坐下, “我跟你來一局?”

王導望了他一眼, 沒什麽表示。

王悅撈了袖子收拾棋子。他從前當纨绔,常年混跡賭場, 下得一手好棋,贏了不少錢。

王導沒說話,瞧見王悅撈了黑子。

開局便是殺,馳騁之意躍然棋盤之上, 王悅這輩子下棋,只玩“逐鹿”這一手,無往而不勝。

王導瞧了他兩眼,慢吞吞地落子去擋,可開局便落了下風, 越往後越挽不住頹敗之勢。他倒是沒說什麽,依舊不緊不慢地下着。

王悅開口道:“一個人想什麽呢?”

王導掃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淡漠,“東南傳消息過來,開春怕是有大動作。”

“你也覺得他要反?”王悅把話說得很直白。

王導把話說得更加直白,“王敦今年必反。”

王悅頓了下,擡眸看了眼王導,許久才道:“這件事我會處理好,你在朝中不必擔憂這些,我答應過你。。”

“你如今還有心思在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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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知道他暗指謝景,執着棋子的手停住了,他低聲道:“我知道我自己該做什麽,我沒忘過。”

“你若是真的知道分寸,便不會在這種時候做出此等荒唐的事。”王導瞧見棋走不下去了,停下了手,他望向王悅,“你昏了頭。”

王悅沉默了許久,開口道:“荒唐嗎?我倒覺得拉攏陳郡謝氏不虧。”

王導看了他兩眼,道:“你聽不進去我的話,到頭來吃虧的是你自己。”

“我不在乎。”

王導聽了這四個字感慨非常,少年得志便猖狂,說得便是這種人。他望了眼王悅,“日久才見人心,你以為自己多了解他?”

“稱不上了解,略知一二。”王悅将最後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我很欣賞他。”

王導沒再繼續說下去,臉上也沒有絲毫的怒其不争,他只是冷淡地望着王悅。很少有人知道,王導其實并不愛說教,說再多不如摔一跤來得長記性,王悅與王恬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他懶得說太多。

雪不知何時又開始下,兩人坐在棋盤前良久無話,父子倆都聽見了那雪敲枯枝聲。

王導避開了這話題不談,緩緩道:“王敦卷土又來,江東必亂,今早書信到了。”他從袖中将書信掏出來扔在了王悅的面前,“看看。”

王悅伸手去接那信,抖開看了眼,神色一變。

王敦新春之際開了殺戒,他殺了一批王家人,東南那馬蹄下,從今日起多了王家人的屍骨。

王導說話依舊慢吞吞的,“王舒聞訊連荊州都不敢回,他和王允之躲在建康,父子倆死活不願意回去。王敦如今人在東南,他們回去便是個死。”

王悅頓住了。

王敦真的肆無忌憚了,若以往他還有些克制,而今他已然是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個字明目張膽喊了出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武将坐擁東南憑淩晉室的禍端從此埋下了,後世桓溫桓玄乃至劉裕,身上皆有王敦的影子。王敦開了東晉亂武之先河。

王悅看了那信許久,低聲道:“我至今沒明白,他為何執意要反。”

“當年宣帝為何要反覆曹魏?”

王悅聞聲望向王導,許久才道:“想當皇帝。”

“是了。”王導望了王悅一眼,“這世道,要當個皇帝太容易了。”誰都知道王敦是義臣,他不動這心思之前,是的确是大晉義臣,而一旦動了這心思,他便再也不是當年那将軍了,百萬生民之死活,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王導看着王悅,緩緩道:“在他心裏,他已然是大晉皇帝,他回不去了。”

頓了良久,王悅終于開口道,“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會攔住他。”

氣氛忽然微微一變,王導聞聲許久都沒說話,終于,他撫案失笑,“就憑你?”

這一輩的王家人确實狂過了頭,狂得沒邊了。

王導淡漠道:“沒了琅玡王家,王敦依舊手掌數十萬兵馬稱霸江東,而你沒了琅玡王家,什麽東西都算不上。”

王處仲名震東南之時,世上尚無你王長豫。

王悅沒反駁,撈起袖子收拾了案上的那一局棋,他問道:“還下嗎?”

王導一聲輕笑,“下。”

王悅落子,開局又是那手“逐鹿”。

風雲際會之際,英雄不問出路,鹿死誰手,誰又知道?

吃完午飯後,王悅去了趟竺法深的院子,一進去正好瞧見竺法深在泡茶。

滾燙的熱水沖入杯中,碧色茶葉舒展開來,竺法深瞧見王悅,笑了下,“怎麽有空來我這兒坐坐?”

王悅道:“想世叔了。”

竺法深笑了,“呦,你還想得到我?難得!找我何事啊?”

王悅走上前去,随手便去端那杯竺法深沏好的茶,“敘敘舊。”

竺法深看了眼他那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樣子,擡手奪了他手中的杯子,“別喝,你先把話說清楚了!我瞧瞧你是個什麽事先。”

王悅心道世叔你一個佛門中人你這摳門的毛病真的該改改了,他拍了下手,不喝就不喝,他随意地找了個地方坐下了,“我記得從前聽你講過,大伯父特別欣賞朝中一個叫溫峤的後生,我今日想起來,忽然想問問這事,你再同我說說?”

竺法深笑了,“就為這事?”

王悅點了下頭。

“你伯父欣賞的後生多了去了,他前些年瞧見溫太真的拜帖,說此人有黃武遺風,随口一提罷了。”竺法深收了他那寶貝茶葉,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悅,“怎麽了,心裏頭想着算計你伯父啊?”

王悅挑了下眉沒說話。

竺法深接下去道:“別想了,他南北征戰三十年,什麽樣的仗沒打過,你還跟他鬥?”他攏了下茶葉,忽然笑了下,“若是你再不知死活地挑事,下一個死的王家人,或許就是你了,他如今殺王家人就跟殺只雞似的。”

王悅頓了許久,極輕地嘆了口氣,“怎麽變成這樣了。”

“人是會變的。”竺法深回身看向王悅,見王悅皺眉,他笑道:“知道襄城公主嗎?”

王悅回憶了下,點點頭,“知道。”那是王敦的發妻。

“襄城公主是武帝小女兒,年少時對你伯父一見傾心,兩人後結為連理,夫妻情深,一時傳為佳話,這事老一輩的官員都知道。”竺法深看向王悅,問道:“知道襄城公主最終是怎麽死的嗎?”

“我記得是戰亂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而亡。”

竺法深聞聲笑出了聲,“錯了。當年你伯父歸臺,将襄城孤身一人遺棄在了半途上,胡人追上來後,她撞死在樹上,死前痛罵你伯父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後來你伯父對外宣傳公主死于流矢。”

王悅忽然頓住了。

竺法深接下去道:“知道為何你伯父這般對她嗎?”

“他不喜歡她。”

“為何不喜歡?”竺法深笑了,“公主雲鴻之姿,試問誰不喜歡美人?”

“那為什麽?”

“沒有緣由。”竺法深對着王悅輕聲道,“他一時興起。”

王悅猛地愣住了,竟是許久都沒回過神來。他從來只聽說王敦那些酣暢淋漓的戰事傳聞,卻從未聽過這些東西,一時竟是不能将這些事同王敦聯系起來。竟然還有這一出?殺了發妻,只是因為一時興起?

竺法深道:“不過他對你好是真心的,他沒有兒子,你剛出生那陣子,他是拿你當兒子瞧的。”竺法深又道:”可權力場上無父子,他如今想當皇帝,他認定的事便一定會做成,此時親生兒子攔在他面前他也會殺,這才是王敦的性子,否則你道你父親在愁些什麽?”

王悅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竺法深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人心易變,尤其是權欲這種東西,一旦人心沾上了權欲,便不要拿常理去揣摩。”

過了許久,王悅才低聲道:“也是。”

離開竺法深的院子後,王悅想了許多。

好像上回跟王敦見面才不到三個月,僅僅三月不到,王敦已經好似不是他認識的那人了,權欲膨脹之快,令人咋舌。

當世的英雄豪傑似乎都躲不過這條路,當年忠烈昂揚之少年,一旦沾上權欲兩字便不可理喻起來,說着要為這中原匡扶正道,其實這話不過是遮羞布,說白了,就是想當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家、狼顧之相的司馬懿、路人知其心的司馬昭、乃至後來“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的桓溫,無一不是如此。

适逢亂世,天下英雄出我輩,都是不世出之豪傑,誰不想狩獵中原?

只是這條路走下去,便不能回頭了。自古以來沾上權欲兩個字的人,便沒有收手這一說,六親不認亦是常态。

王悅想了許多,最終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王悅進了趟宮求見皇帝。

司馬紹召見了他。

兩人将前塵舊怨都擱在了一邊,靜下心來商量了三個多時辰。王悅自打兩人出了這麽多事後,第一次對司馬紹掏心掏肺說了許多話。最終他說了一句,“你要信我。”

司馬紹看了他許久,問了一句,“你想做什麽?”

“我打算派個人去王敦手底下做事。”他看了眼司馬紹,“你若是肯信我,借我個人。”

“你想借誰?”

王悅報了個名字,司馬紹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我考慮一下。”

王悅沒等他說完就開口了,“東南局勢瞬息萬變,你跟我都清楚此事輕重緩急。”王悅望着司馬紹,“你信我一次。”

司馬紹看着王悅的臉,許久才道:“要我信你容易,你立誓即可,若是王敦真的反了,你親手殺他。”

王悅忽然頓住了。

“你說什麽?”

司馬紹略顯淡漠地望着他,低聲道:“下不去手?”他看了會兒王悅,忽然輕笑了下,“王長豫,你不會覺得王敦此次進京還能如上次一般相安無事吧?他連王家人都開始殺了,你我都知道,他就是想當皇帝,這回連王導都想要他的命了。”

王悅望着司馬紹許久,終于開口道:“你想讓我親手殺王敦?”

“王長豫,這是打仗,不是兒戲,你若是不對他下死手,死的就是你。”司馬紹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死的還有我。”

“你不信我。”

司馬紹聞聲忽然笑了聲,“我憑什麽信你?”

王悅一下子竟是無言。

“不信我你還能信誰?”王悅望着他,終于開口道:“如今除了我,還有誰還願意攬這爛攤子?你說說看,你當皇帝當傻了?”

司馬紹沒想到王悅會當場堵回來,下意識看了眼左右,只有兩個低着頭的小太監在長信宮站着。

司馬紹這才想起一開始屏退了大部分侍從。他這才望向王悅,想說句什麽教訓他,喉嚨卻又莫名噎住了,許久他才開口道:“王長豫,能不讨嘴上便宜嗎?”

“我又沒跟你吵。”王悅振袖而立,“我不是和你商量嗎?我哪裏占你便宜了?”

司馬紹感覺他遲早給王悅活活氣死,沉思了許久,他擡頭看向王悅,“行,溫峤我可以借你,這事你着手去辦。”

王悅還欲開口。

“閉嘴!”司馬紹盯着王悅。

王悅閉了嘴。

王悅拿了司馬紹的旨意,回身便想去安排,臨走前卻又被司馬紹喊住了。

他回頭看去,“怎麽了?”

司馬紹看了他許久,問了一句王悅怎麽都沒想到的話,他問道:“你和謝家那位近日如何?”

王悅愣了半晌,随口回道:“挺好的。”

司馬紹望着王悅,“我記得你當年很不喜歡他。”

王悅回憶了一下,覺得司馬紹說的可能是當年太學之事,從他僅有的模糊記憶而言,他那時确實不太喜歡謝景,他想了下,回道:“現在又不是當年。”

“是嗎?”

王悅點了下頭。

司馬紹沒再說什麽,一雙眼打量着王悅,“回去吧。”

王悅轉身退了下去,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王悅回到王家便開始着手安排,将個個關節都打通後,事情終于勉強妥當了,此時已經是次日淩晨,外頭天色大亮,王悅一夜沒合眼,跟他一起的還有侍中溫峤與陶家二公子陶瞻。

王悅将皇帝的旨意給溫峤看了,溫峤拍拍胸脯表示沒問題包他身上,一副沒放在心上的輕浮樣子,天一亮他便騎着馬趕赴武昌。

王悅對溫峤此人還是很放心的,倒是陶瞻有些惴惴,問了一句,“他行嗎?”

王悅只說了一句話便打消了陶瞻的疑慮。

“當年他在背後傳我跟司馬紹玩龍陽,全秦淮賭坊的人賭他活不過兩個月,他不也沒死?”

陶瞻覺得此話很有道理。

王悅安排完畢所有事情後,已經疲倦得睜不開眼了,好不容易得空,他打算回屋補回籠覺。陶瞻認床,也自己一個人回去睡去了,臨走前把東南新的軍防布置給了王悅,王悅臨睡前翻了下,在上面瞥見了祖約的兵馬,一時頗感欣慰。

王悅真怕祖約慫了,到時候東南開戰祖約見勢不好一個人溜了,光是想象一遍那場景,王悅就想吐血。王悅如今只希望祖小将軍保持這個鬥志下去,他要是保持下去了,那他就是自己的活祖宗。

王悅決定不睡了,爬起來給活祖宗寫信,寫完後,睡意也沒了,他将地圖攤開看了眼。

京口郗家、豫州祖氏,廣州陶家,他的食指從長江往下輕輕劃了一道,最終頓在了建康的位置,他輕輕敲了下。

黑雲壓城,風雨欲來。

王悅想起皇宮中那位明明如坐針氈卻不言勝敗的帝王,漫不經心地低聲道了一句話,語氣輕浮裏透出些罕見的悵然。

“微臣不才,敢當身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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