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水師

王悅帶着溫峤回了建康, 他剛一入建康, 王導就将他喊過去了。

王悅心中有些忐忑,東南戰事一觸即發,這關頭王導找他, 必然是勘定乾坤。王導的意思應該還是先下手為強, 估計全建康如今心裏頭還抱着招降王敦念頭便只有王悅一人了, 王悅沒敢跟人說, 他其實不想打仗,少年意氣激昂時,總想着西北射天狼, 可如今看得多了, 王悅又覺得尤厭言兵。

更何況, 他心裏頭總覺得招降王敦不是沒有可能。

王導将王悅這心思壓下去了, 他直言不諱,你這就是婦人之仁。

“你若是下不去手, 不如一開始便不要攬下這事,你當這事是兒戲?如今所有人都盯着琅玡王家,你若是反覆拿不定主意,把官印交上來, 這事你別管了,你繼續去當你孝順的侄子,如何?”

王悅看了王導一會兒,開口道:“我不是這意思,我自有打算。”

“你想保王敦。”王導傾軋朝堂這麽些年, 這點直覺還是有的。

王悅頓了會兒,有些啞口,半晌才道:“王敦病重……”

王悅話未說完,王導打斷了他的話,“把官印交出來!”

王悅一時無話,良久才道:“我答應你。”

王導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王悅低聲道:“王敦不降,我親手殺他。”他望向王導,“琅玡王家不會受到牽連,王敦不降,我親手殺他。”

王導聞聲看了他許久,終于低聲道:“記住你今天的話。”

王悅沒再多說什麽,他退了出去。

那一夜尚書臺,王悅在階前坐了許久,正好陶家二公子聽聞他回京,上門來找他,想問問他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陶瞻心道,“王長豫,滿朝文武盯着你王家呢!你倒是好,屁都不放一個!”陶瞻不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王悅若是不成,他抛下王悅往外走絕對是頭也不回,他和王悅一開始談的便不是兄弟交情。你王長豫要是走昏棋,餘下的事便不用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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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低頭琢磨了半天,終于低頭看向階下的陶瞻,他大聲喊道:“喂!陶道真!你上來!”

陶瞻朝他喊道:“喝酒去嗎?”

王悅想了想,搖搖頭。

陶瞻負手望着王悅嗤笑了聲,看了會兒,喊道:“王長豫,你究竟打算如何啊?你要是不幹了,你給句準話,我自己先回廣州了!”

誰陪着你們在這兒等死啊!王敦樓船萬計,兵倍王室,這仗打起來本就艱難,若再不先下手為強,勝算都沒了!打個屁啊!文官跑不掉,諸位流民帥可不是傻子,誰願意陪着你們一群窮酸文臣等死?他們有兵有糧有地盤,大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王悅坐在階前想了想,道:“走!”

陶瞻冷不丁給王悅那猙獰樣子吓了一跳,問道:“幹什麽去?”

王悅起身往尚書臺內走,聞聲回頭看了眼,“進宮面聖。”

太寧二年,初夏,大晉皇帝下令讨伐叛臣。

王悅當着司馬紹的面奪了讨伐诏書,他親筆改了诏書,矛頭直指王敦賬下大将錢鳳一人,而王敦、沈充、周禮以及王敦賬下諸位幕僚大将均不在征讨之列。

受王敦授用的朝野官員,既往不咎。

受王敦裹挾的東南将士,皆不予追究。

王敦賬下諸将,降者許以官爵。

诏書明言:罪止錢鳳一人,絕不濫刑。

王悅想了想,又加了一條,王敦賬下東南将士,抵禦胡虜勞苦功高,皇帝下诏,從即日起歸順朝廷者,獨子遣散回鄉,終身不調,其餘諸人給假三年,三年後與宿衛同例三番。

又,加司徒王導為大都督,領揚州刺史。

以丹陽尹溫峤與鎮南将軍卞敦守石頭城。

以光祿勳應詹為都督前鋒軍事、護衛将軍守朱雀桁。

以安西将軍郗鑒假節行衛将軍、都督從駕諸軍事入京勤王。

另,以豫州刺史祖約、廣陵太守陶瞻、臨淮太守蘇峻、兖州刺史劉暇、徐州刺史王邃東南共五路兵馬入京戍衛。

東南戰事一朝起,烽火狼煙滾遍江南。

箭在弦上之際,王悅忽然玩了招特別陰的。他讓王導帶領琅玡王家全族子弟給王敦發喪,昭告天下,王敦已死。

王敦才是叛軍的軍心,錢鳳王含之流都不堪一提,王敦一死,東南軍心全亂。

這種下三濫沒路數的陰招,讓溫峤和陶瞻對王悅的認知大為颠覆,導致後來兩人對王悅的評價直線上升,他們之前都覺得王家世子手段光明磊落,沒成想王悅這人玩陰的可以玩這麽陰,他直接把王敦給活活說死了。

錢鳳王含在那頭聽到這消息直接懵了,那頭拼了命地澄清王敦沒死,王家這裏直接給王敦把靈堂辦起來了,王導親自發喪,司馬紹緊跟着給王敦寫了篇诏書,王敦的死訊一夜之間傳遍江東,東南頓時亂了大半。

王悅和司馬紹商量了一夜,最終敲定主意,皇帝禦駕親征以振奮士氣,又诏曰,能殺錢鳳傳其首至建康者,封五千戶侯。

戰還沒開打,東南大勢已經去了一半。

王悅陪着溫峤清點了下兵馬,掂量了下雙方實力,覺得沒法正面打,幾個纨绔子弟加個不入流的奸人商量了一番,打算繼續玩陰的。

七月初,東南叛軍孤注一擲,王含、錢鳳率水陸共五萬兵馬逼至江寧南岸,矛頭直指建康。

王師受挫,丹陽尹溫峤當機立斷,火燒朱雀桁,斬斷叛軍渡河之路,自己帶兵移鎮北岸,暫避鋒芒。不日,司馬紹親率六軍抵達江寧。

王悅是跟着司馬紹一起來的,他手裏頭有王導的親筆信,目的是勸降王含。書信一去不回。王悅在朱雀桁前頭坐了大半天,隐隐約約覺出有些不對勁了。這兩日東南叛軍怎麽打得這麽順?完全沒有之前那股瞻前顧後的擰巴感。

千艘戰艦一字排開,浩蕩水師橫渡大江,一路南下勢不可擋,這打法看得王悅心裏頭有些發怵。他們本來就兵力不如對方,對方如今這股不要命的打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絕對能将他們磨死。王悅寫信問了下家中長輩,沒人記得王家有哪位将軍是這種打法。

王悅思考了許久,沒琢磨開。

王敦至今沒露面,應該是病重卧榻不起,他本人坐鎮姑孰,那如今叛軍的頭目是誰?王悅之前猜測是錢鳳,而溫峤猜測是王含,兩人又互相把對方的說法給否了。

王含此人短短數日能打到江寧?王悅覺得他要有魄力跟本事,絕不至于把自己兒子害成這樣。

溫峤否了錢鳳的原因是,錢鳳此人平生謹小慎微,這種打法不像他的風格,而且錢鳳此時不在此地。

一旁的陶瞻作壁上觀了半天,覺得這打法不像是個會打仗的人的路數。陶瞻給王悅分析了一陣,對方的路數便是沒有路數,真正闖蕩過沙場的人都知道,即便是那種劍走偏鋒的将軍,打法也不會毫無章法。但對方這人不一樣,他是真的沒有章法,之前王悅那說法不對,他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是為了殺敵一千,自損多少都成,完全不在乎輸贏與得失,他打仗跟鬧着玩似的。

鬧着玩。

所有人聽見這三個字的時候,嘴角均輕抽了下。王悅看向溫峤,“你有什麽主意嗎?”

溫峤看了那地圖大半天,道:“若是這樣的話,不如試試奇襲?”他看向王悅,“夜裏頭派個一千多人,趁對方不備橫渡秦淮抄過去,卷一波試試?”

王悅低聲道:“我沒打過仗,我不好說,陶瞻!你說說!”

陶瞻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一千多人也不多,沒了便沒了,反正死的不是他家賬下兵馬,試試也行,純當看熱鬧了,他點點頭。

王悅不知道陶瞻此人在想些什麽,但總覺得他沒在琢磨好事,他點點頭,“行,聽你的,正好你父親撥了一千水師給皇帝,皇帝剛到,要不就這一批。”

溫峤點點頭,“成!”

陶瞻:“等會!”

所有人一齊看向陶瞻。

陶瞻望着王悅的眼神都不對勁了,王長豫,你陰我?

王悅望着他,許久才道:“那這樣,你若是不放心,今晚那任務就交給你了,你家的水師你自己帶着也順手。”

陶瞻嘴角終于抽了下,“你怎麽不去?”

王悅道:“我不會打仗啊,我剛說了!”

陶瞻:“……”

夜裏頭和司馬紹在秦淮河邊,王悅目送着憋屈的陶家二公子披甲上陣,與之同行的還有将軍段秀與中軍司馬曹渾,三十多艘快船嗖一下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王悅看了許久,臉上吊兒郎當的神色終于斂了,他負手而立,望着那秦淮流水。

商量主意時雖然一群人都是玩笑态度,實則誰都清楚其中厲害關系,每一步都是算了又算,就怕沒有窮盡機關。王悅調侃自己說他沒打過仗,這句話究竟什麽意味怕是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他若是走錯了一步,他就是千古罪人。

看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頭對着司馬紹道:“我想和你說個事。”

司馬紹點了下頭,跟着他往軍帳中走。

王悅在帳中坐下,給他點了燈。

謝景這些日子回了江州。王敦之亂日益洶湧,北方後趙趁機南下奪取大塊州郡土地,朝廷自顧不暇,撥不出另外的兵馬去抵禦胡戎,衆人跑的跑散的散,長江以上許多州郡長官府邸都空了,百姓民不聊生。

王悅怕邊境出事,親手将謝景調回了江州,為的是依仗陳郡謝氏的勢力穩定局面,王有容私底下問他舍不舍得,他心裏頭自然不舍得,可他沒辦法,更何況其實留在建康也沒比回江州要安全。

王悅收住了思緒,對着司馬紹道:“我前兩日收着了謝陳郡的信,邊境局勢嚴峻,東南這一戰我們要速戰速決。”

司馬紹看了他兩眼,“如今只剩下朱雀桁與秦淮河,朝廷兵力也耗損了不少,速戰速決怕是不容易。”

王悅道:“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懷疑對方陣營中換了個新的将軍。”

“懷疑?”

王悅點點頭,又道:“也許是幕僚。”

“能查出來嗎?”

王悅道:“我猜了下,此人極有可能是王含賬下前鋒,何康。”他頓了下,繼續道:“如果真是他,那他必須死。”

司馬紹看了眼王悅,許久才道:“你作何打算?”

“今夜殺何康。”他看向司馬紹,“近日何康勢頭迅猛,溫峤和我都覺得快擋不住了,必須剎住叛軍的勢頭,天明無論如何必須殺何康。”

擒賊先擒王。

司馬紹問道:“誰去殺?”

王悅看了司馬紹兩眼,“還記得當年你我在太學學騎射嗎?我聽曹淑說,當年你差點一箭射死我,有這事?”

司馬紹冷淡地望着王悅,“你那是自己找死。”

“我決定了,我打算把何康射死在亂軍之中。”王悅看了眼司馬紹,沒再繼續說下去,擡手喝了口案上的茶。

月夜中。

陶瞻與段秀率千人逼近對方船艦,火從江上南方一路燒起來,火光中,無數尚在睡夢中的叛軍命喪刀下。陶瞻收了鞭子,抓過長矛往夜裏走去,背後是滿江沖天火光。

一千人,瞧你怎麽打了。

打得好了,一千人能打出一萬人的陣仗。

“傳令下去,何康,砍一刀,賞一千兩黃金!能殺何康者,賞黃金萬兩,封五千戶侯!”陶瞻将長矛從叛軍喉嚨裏□□,他朝着夜色深處走去。

反正琅玡王家有的是錢!

王悅在岸上遙望對面江火,聽着夜色中倉皇的號角聲與戰鼓聲此起彼伏。

火光中,黎明綻出一線白亮的光,江面上輕舟快船終于順風歸來,背後是窮追不舍的東南水師。王悅眺望着江面,身後溫峤緩緩擡手,無數雪亮的箭頭對準了那片水域,早已埋伏好的王師從黎明的晨曦中浮現出來。

江面上,一字排開的大船劈浪而來,裹挾着敵方主将毫不掩飾的怒意,秦淮河被犁出道道白條。

王悅站在高臺上盯着那片水域看,江面上有浩渺水霧,大船前方,十幾艘快船飛快地穿梭在霧氣中,朝着北岸掠來。

一旁的溫峤看了那一字沖來的大船許久。

東南水師,騰蛇過江,怒而化龍。

溫峤終于嘆了口氣,看向王悅,“可惜了,全是你王家家當啊,這一夜過後只怕是要沒咯。”

王悅望着那江上的船舫,快船靠岸,他只說了兩個字。

“放箭。”

火團朝着江面上大船疾射而去,萬箭呼嘯如鶴唳。

亂軍中不知是誰吼了一聲,“叛将何康何在?!”

一剎那間整個江面上全是回蕩不息的怒吼,“何康何在?!”

郗鑒的京口水師乘着快船從側邊斜射而出,霧氣彌漫,回神後慌忙想撤退的東南水師一轉身,望着那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後方江面霧氣中的百艘戰船,所有人均愣在了當場。

聲音越來越響徹整個戰場,從水路到陸地,全是越來越聲勢浩大的怒吼,“何康何在?!”

年輕的東南将領站在船頭聽着那聲音,握着刀的手終于輕輕抖了起來,仿佛天地間全是這巨大的聲響,回蕩不息。他猛地罵道:“撤!”

王悅眼見着一艘漆黑的船橫沖直撞,竟是有隐隐突圍而去的勢頭,忽然他回身往高臺下走。溫峤瞧見了,忙喊道:“王長豫!你哪兒去?”

王悅正好撞上半死不活燒得都滿臉灰的陶瞻往高臺上走,他順手從他手中撈了弓箭,“借我。”

他轉身往下走。

夜色中,大船突破了重圍朝着對岸飛馳而去,船篷已經被整個燒成了一團火球,濃烈的黑煙滾滾而上。船上的人都從着火船篷裏跑出來,尖叫聲不絕于耳,着火的大船終于停在了水中央,年輕的東南将領何康欲跳下水游回去,他脫了甲胄。

郗家水師船艦上,王悅緩緩搭弓對準了東南方向,大霧彌漫,他食指勾着弦,一雙眼望着那霧氣。

他是見過何康的,王悅注視着那團變幻的霧氣,一點點移着箭頭的方向,一閃而過的稀薄霧氣,王悅松手放了一箭出去。

一聲破空的呼嘯。

入水的那一瞬間,何康被一箭貫穿胸膛,他面朝着水直接沉了下去,汩汩的血色從水中緩緩騰上來。

王悅看了那平靜江面許久,終于緩緩放下了手裏頭的弓。

……一直到了中午,戰場才基本平靜下來,江上飄着百來多艘安靜燃燒的大船,士兵拖着屍體去埋葬,天氣轉暖,及時處置屍首是怕惹出什麽瘟疫來。清點戰利品的時候,一行人又坐在了堂前。

陶瞻問王悅:“王長豫,你瞧見你王家水師就這麽在你眼前燒沒了是種什麽感覺?”

王悅老老實實地喝着茶回道:“爽!”

陶瞻又問道:“是不是後悔了?當年你若是娶了郗璿,你如今還有郗家一支水師在手。”

王悅看了他一眼,道:“我要兵馬有何用?我是個文臣。”

陶瞻笑了,“你會後悔的。”

沒了兵馬,便相當于自剪羽翼,琅玡王家之所以是江左第一門閥,憑借得不是王導的名氣,是王敦的兵馬。陶瞻看着低下頭繼續喝茶的王悅,眼神漫不經心了起來,他一個外人都看出來了,王悅今日做得過絕了。王悅是故意而為。

陶瞻很欣賞王悅這種敗家的勁頭,王家大公子這手筆确實是潇灑,不管他是出于什麽考慮才把事做得這麽絕,總之他做了,說明他真的有魄力。看熱鬧的人看到這兒,已經很滿足了,這真是出好戲。

外頭腳步聲響起來。

溫峤清點了東西,将名單呈給了皇帝後,他也尋來了這大堂,一進來就瞧見王悅與陶瞻在喝茶。

溫峤道:“查了一遍,沒找着何康。”

“死了。”王悅放下了手裏頭的杯子,神色不變。

溫峤一愣,“什麽?”

王悅沒多說什麽,問道:“找着王含了嗎?”

“沒有,他沒有追過江。”

王悅點了下頭,“行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世子後期被謝家和王家壓着打的時候,确實後悔了

不過沒事,世子後期是高玩,啥都沒有他也能玩~

等王敦死了,後期修羅場就開盤了,就可以開始各種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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