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天煞

軍帳中。

錦衣少年在畫風筝, 筆沾了朱砂, 輕輕點着鵬鳥的眼睛。

沈充沖進軍帳,望着那悠閑自得的少年,猛地吼道:“外頭的水師死了過半!何康也死了!你究竟在幹什麽?!”

年輕的藩王擡頭看了他一眼, 撲了下手裏頭的風筝, 低聲道:“我說了, 我不會打仗。”

沈充似乎想發怒, 卻又生生忍住了,他紅着眼怒視着年輕的藩王,“你!”

司馬沖忽然擡頭看向他, 一雙清幽幽的眼, 他瞧着那白袍小将灰頭土臉的樣子, 開口道, “你慌什麽?”

“你知道什麽?!”沈充一瞧自己手裏頭還抓着半根矛,啪一下扔在了地上, 他顫抖起來,“都完了!水師完了!消息若是傳回去,我完了!”

司馬沖放下了手中的筆,望着臉色倉皇的年輕将軍。

沈充在地上坐下了, 一夜的混亂,他蓬頭垢面,全然沒有世家公子的清貴,他紅着眼,嘴裏咒罵着不知道什麽東西, “完了!全都完了!大将軍會殺了我!我早知今日,當初不如降了皇帝!”他忽然朝着司馬沖吼道:“你為何害我?”

司馬沖瞧沈充那副崩潰了的樣子,終于放下手中東西朝着他走過去,“我哪裏害了你?吳興周家我幫你除了,周伯仁我替你滅了他滿門,你吳興沈家如今是江左南士領袖,我何曾害過你?”

年輕的藩王說這番話時,語氣低緩而平和,他靜靜望着那因為戰敗而惶然不已的年輕世家子,伸出手去掃幹淨了他臉上的灰,“怕什麽?”

沈充猩紅着一雙眼,在被那只手掃過臉頰的時候,他心裏忽然有股莫名的寒意,他咬牙道:“完了!都完了!水師完了!王敦會殺了我!何康死了!”

司馬沖看着語無倫次的年輕世家子,道:“我當初告訴你了,何康他難堪大任,可你說沈家人重義氣,你收了他的錢,要用他當将軍。”

沈充吼道:“你沒攔着我!”

司馬沖一時竟也無話。

沈充緩緩低下頭去,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王敦會殺了我!水師全沒了!王含肯定把事栽在我頭上!他們王家人一條心!這事到頭要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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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沖望着他,低聲道:“那簡單,殺了王敦如何?”

沈充渾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向他,“你說的什麽鬼話?你是瘋了嗎?!王敦死了,我們全得死!”他自己不可自抑地低聲念起來,“皇帝不會放過我!吳興周家也不會放過我!周伯仁,周伯仁還有兒子!他還有孫子!”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司馬沖的胳膊,“對對!你去!你去殺了周伯仁他兒子!殺了他孫子!”

沈充像是忽然想明白了,“對!你去殺了他們!還有義興周家!你也殺了他們!我們再去投降!皇帝說了,既往不咎的,還能封侯!王長豫給我那招降封信我還留着!”

司馬沖望着那抓着他的年輕世家公子,他垂眸看了他許久,漆黑的眸子波瀾不興,終于,他朝着激動不已的沈充伸出手去,“好了。”

沈充死死抓住了司馬沖的袖子,“你要幫我!殿下!你幫幫我!”

司馬沖看了沈充許久,沒說什麽。

軍帳被揭開。

年輕的将軍又恢複了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他從軍帳裏頭走出來,一旁的士兵忙走上來給他拿東西,他擺了下手。

軍帳中傳來少年低低的咳嗽聲,沈充眼中有厭惡一閃而過,可心裏頭卻又忍不住驚惶起來。他怎麽辦呢?

吳興沈家又怎麽辦呢?

沈充忽然很茫然,王敦若是病死了,東南必然大亂,他們這仗必然輸,到時候他們這群王敦黨羽的下場可想而知,他要另尋出路嗎?還是說鐵了心賭一把,若是贏了,東海王當皇帝,他們殺進建康去,所有人裂土封侯,一朝青史留名,祖宗面上都有光了!

要賭嗎?

可若是賭,如今還有勝算嗎?東南水師給溫峤和王長豫一計給殲了,他求王敦饒他一命都是僥幸。退一萬步,王敦饒過他了,他們如今連秦淮河都渡不過去,還談什麽奪取建康?

沈充心亂如麻,他一邊大步往外走,一邊忽然又憎恨起了那軍帳中的年輕藩王。如果不是司馬沖當日找上來說要幫自己,他怎麽會走上今日這條路?那少年簡直是條毒蛇,先是以利誘之,再慢慢把他往絕路上拖,咬着他的血肉不松口,等他終于想甩開他,卻發現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只能和他綁在一起,被迫陪着他走下去,他有種預感,除非被司馬沖活活絞死,否則他擺脫不了了。

沈充憎惡着這一切,卻又從心裏深處依賴着這個年輕的藩王,他也曾想過讓司馬沖去死,他想解脫,可他又不敢殺了他。

這所有一切都令他極度惡心。

軍帳中,司馬沖坐回了案前,他手裏頭抓着只風筝,他望着那風筝上的鵬鳥發呆。

仗打輸了,他沒什麽太大的感覺,沈充把這事怪在他頭上,他也認下來了。

可沈充說自己害他。

司馬沖想了會兒,把那只風筝放在懷中抱住了,竹骨斷裂的噼啪聲一點點傳來,那風筝在少年懷中蜷縮了起來,最終被揉成了猩紅的一團。

十年前的深冬,那一年琅玡王司馬睿尚未登基為帝,在東海王的征召下外鎮江東。

建康城建平宮,

年幼的皇族子弟從一出生起就住在偏僻的別院中,那年冬日,他跟着升遷的琅玡王來到了江南。相比較于在琅玡的日子,他更喜歡江東,換了個地方,他依舊是一個人住,不過這院子裏多了顆棗樹,他經常在深秋的樹下撿熟爛的棗子吃。

太監宮女從不踏入這偏僻的院子,每隔半個月,膳房裏的老太會拎着他半個月的吃食過來,放下便走,從不逗留,偶爾也會忘記一兩次,司馬沖每餐飯都省着吃,怕吃多了下一頓就要餓着。

他很小的時候就聰明,夏日天氣熱,面餅會發馊,他想出一個主意,将面餅放入籃子吊在水井裏頭,這樣面餅就能吃得久一些。

老一輩的宮女太監都會讓不懂事的小宮女離那院子遠點,那裏頭住着個天煞孤星,克死了懷帝。而更多新來的宮女甚至不知道這偏僻的宮城角落裏還有個小院,更加想不到裏頭還住着個不祥的皇子。

小皇子六七歲了,沒剪過頭發,也不會說話,來江東起從未踏出這建平宮一步。

司馬沖是會說話的,只是從來沒人教他,他學得晚,六七歲才學會說兩個字。沒人陪着他說話,他自己對着院子裏那顆棗樹說,棗子掉下來的時候,他就會結結巴巴地說“多謝”,然後張開手臂輕輕抱一下那棗樹。

司馬沖很想有人陪他說話,每年秋日,他喜歡站在樹下看落葉,會有葉子掉到他的臉上,那樣子就像是有小姑娘很溫柔地摸他的臉。

那年秋日,他在棗樹下撿棗子吃,外頭忽然多了一陣平時沒有的聲音。

司馬沖撿起棗子,兜在了衣服裏,他朝着牆那頭走去,果然聽見了少年的說話聲。八歲的司馬沖愣了很久,棗子掉了一地,他忽然回身跑到屋子裏把那張桌案拖出來,又把竹筐搬出來,他爬上去,伏在牆頭往外看了一眼。

十二三歲的世家小公穿着身朱紅色的錦衣,眉目清秀,腰間挂着枚白玉佩,一身的浪蕩勁兒,他手裏扯着只大鵬風筝,身後跟着烏壓壓一大群狐朋狗友。

王悅抓着手裏頭的風筝,擡腳踩上一塊石頭,他低頭問身邊藍衣少年:“阮遙集,你确定這有用?”

少年阮孚忙道:“有用!這次肯定有用!我打聽過了,她近日特別喜歡紙鳶!王長豫你只管放!沒用我是狗!”

王悅攥着那風筝,一聽狗這個字,想着這話那咋這麽熟悉呢?他一把揪着人的衣領将人抓了過來,“你過來!阮遙集你上次跟我說她喜歡游湖,讓我在池子裏舉着根蓮蓬,我差點沒憋斷氣,好不容易她過來了,我剛一冒頭,她當我是鬼!”

阮孚立刻道:“不會了!這次我們肯定不會把人吓着。我打探過了,庾家小姐她這兩日入宮陪郡主聊天,傍晚才回去,你就在這兒放紙鳶!她一走過來,你就站……”阮孚刷一下扯過王悅的胳膊将人拽到了樹下,“你就站這兒!葉子一飄下來,你就看她,然後她一過來,你就這樣啪一下抱住她!懂吧?”

王悅示意阮孚把放在他腰上的手挪開,阮孚刷一下把手松開了。

阮孚道:“我就是給你意思意思,你就這樣抱上去,一把摟着腰抱住,低頭含情脈脈地看着她。”

王悅想了半天,又道:“那萬一她不樂意呢?她不樂意我抱她呢?我倒是一抱上去,那她不得打死我!”哥哥們,那可是庾文君啊!她真能打死我。

一旁另一人忙道:“那你就親她!”

“對對對!抱住了親上去!她要是推你,你就一把抱緊,她用力你也用力,就親她!”

“親完了,她要是還打你,你就繼續親!最好說點什麽,說,我心悅你!好妹妹,她別推開我!就這麽說!”

“她要是跑,你就把她抱起來!攔腰抱起來!把她弄不好意思了!”

王悅嘴角抽了很久,聽着七嘴八舌的聲音,他抓着只風筝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怎麽聽怎麽感覺這群人是教他上趕着找死,還又親又抱的,又不是山大王搶壓寨夫人!

不遠處的小院,建平宮三個字模糊不已,司馬沖趴在牆頭看着外頭那群錦衣少年,好久都沒能眨一下眼睛。他看着被一群人圍在中央的少年,少年一身朱衣像火似的,他手裏頭拎着只青色的風筝,往那兒一站,久未有人煙的宮道忽然鮮活了起來,滿地草木青翠欲滴。

王悅在那建平宮外放了整整一個月的風筝,別說庾文君了,除了他們自己這一幫纨绔子弟,他們連鬼都沒見過一個,這地方連狗都不往這兒走!

放了一個月風筝的王悅終于怒了,他蹲在那石頭上感覺自己像個傻子,風筝還在天上飛,他直接把線筒一扔,朝着阮孚就撲了過去,“阮遙集!”

阮孚立刻蹲下抱頭道:“汪汪汪!”

外頭的少年扭打成了一團,趴在牆頭的司馬沖望着他們,心裏頭像是有什麽東西,鑽心似的,又癢又疼。他緊緊地盯着他們,他想喊一聲,讓他們回頭看向自己,可他不敢,他躲在那牆頭,望着那群少年在暮色中逐漸遠去。

然後他慢慢地從竹筐上爬下來。

王悅放走的那只風筝飄了一陣,打着旋落在了建平宮裏頭,司馬沖忽然沖過去把風筝撿了起來,他小心地把上頭的灰吹去了。

那是只青色的鵬鳥風筝,羽翼畫得精細無比,幾乎欲振翅而飛。司馬沖抓着那只風筝看了很久,喉嚨發緊。

夜裏,他抱着那只風筝,對着院子裏的棗樹一遍又一遍結結巴巴道:“這、這是你掉、掉的嗎?還、還你。”太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嗓子發出來的聲音沙啞極了,完全不像是個小孩的聲音,他一點點練習着,想把這句話說通順,“這是、是你掉的嗎?我、我撿到了,還、還你。”

第二天,他趴在牆頭等了一整天,外頭靜悄悄的,再沒人過來。

王悅感覺自己是個傻子,他竟然真的聽阮遙集的話在那鬼地方放了一個月的風筝,王悅從沒感覺自己這麽傻過,他要再放風筝,他就是狗!

三日後,王悅果斷滾去當狗了。

庾文君和郡主請他去宮中做客,說是聽他很會玩風筝,兩個小姑娘想見識一下。這事王悅後來才知道,是小郡主聽說他王家世子混得太慘了,決定撮合兩人一把,這才把他喊去的,不過那都是後話。

總之王悅去了,放風筝要挑個空曠的地方,王悅又想同庾文君私下處處,又回了建平宮門口。

屋子裏司馬沖聽見那動靜,刷一下就起來了,他急急忙忙地搬了籮筐出去,蹬蹬蹬踩着爬上去,趴在了牆頭,果然他瞧見了好久沒見的王悅,王悅手裏頭拎着只白色的風筝,像是一簇雪。

司馬沖緊緊地盯着他,有什麽東西幾乎是呼之欲出,他攥緊了手裏頭的那只風筝,渾身都開始抖。

一直到那三個人離開,他都沒能将那句話說出口,他只是扒着牆頭看,望着他們漸行漸遠。一直到什麽都瞧不見了,他才終于低聲道:“這是、是你掉的嗎?我撿到了,還給你,你……你能教我嗎?”

他說完了,忽然一聲低吼,低頭埋在了牆頭,整個人顫抖不止。

那宮道上又沒了人,有一群少年曾經在上頭放風筝,青色的像霧,白色的像雪,他們面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情,不是十年如一日的漠然,少年的聲音一直在司馬沖的腦海中回響,輕快的,疑惑的,漫不經心的,他終于低聲吼道:“別說了!別說了!”

他覺得自己像個怪物,銅皮鐵骨,無根無心。

正是因為如此,當那院子的門被少年敲響,有人把鎖砸了,走到他面前詫異地看着他,那一瞬間,他會露出像怪物似的冷酷表情。

對方問他,“你誰啊?”

他搖搖頭,手裏頭緊緊攥着那只風筝。

對方看了他半天,問道:“前兩日外頭有人掉了塊玉,碧色的,上頭有個刻字‘文’,你見過嗎?”

他盯着那藍衣少年看了很久,沒說話沒應聲,抓着風筝的手卻不自覺緊了,指節一陣發白。

一旁有少年盯着他手裏頭的風筝看了會兒,“你手裏的玩意哪裏來的?”青衣少年回頭看向藍衣少年,“這不是前兩日王長豫那紙鳶嗎?”

“這眼神怎麽回事?阮遙集,你問問不是他偷了吧?”

對方低下身看了他一會兒,“你見過那玉沒?”

司馬沖望着他,沒說話。

對方看了他許久,終于道:“你有沒有見過那玉?”

司馬沖終于開口道:“是我偷的。”話一出口,他猛地吼道:“是我偷的!”

那沙啞而粗糙的聲音吓了對方一跳,他額頭的青筋頓時暴漲了起來,他緊緊抱住了那風筝。

阮孚退了兩步,随即反應過來了,“偷東西還有理了?信不信我打死你?把玉拿出來!”他估計這也就是個小宮人,建康宮城裏多得是,他壓根沒往別的地方想,想着王長豫給庾文君找玉都快找瘋了,趕緊把玉弄回來算完!他喝道:“把玉拿出來!”

司馬沖搖了搖頭,一雙眼陰冷地盯着他。

阮孚頭一回遇上這狀況,回身對青衣少年道:“去跟王長豫說一聲,玉找着了,給條瘋狗叼走了!”

王悅聞訊過來的時候,一推門就瞧見阮孚在往死裏踹地上一小孩,他想也沒想就把人喝住了,“阮遙集!你幹什麽?”

阮孚差點沒給司馬沖氣瘋,他讓司馬沖把玉拿出來,結果這狗東西撲上來就咬他,差點沒把他咬下根手指頭。他怒極哪裏管你是誰,踹死再說。他回頭對着王悅道:“來得正好!玉給他偷了!王長豫你問問!”

王悅一愣,給偷了?

他走上前去,司馬沖已經從地上站起來了,瞧見是他,眼裏閃過了一絲瘋狂,王悅冷不丁地給他那陰狠眼神吓住了,他問道:“你偷了玉?”

司馬沖盯着王悅良久,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是我偷的!”他死死盯着王悅。

王悅頓住了,他朝着司馬沖伸出手去,“把玉拿出來,我不同你計較。”

司馬沖的眼神陰冷起來,他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卻是由于興奮,他沖着王悅搖頭。

王悅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挑釁了,他一字一句低聲道:“把玉拿出來。”

司馬沖也不跑,站在原地杵着,手裏頭捏着那只快給阮遙集踹散的風筝。

王悅失了耐心,在宮裏頭手腳不幹淨的人死的最快,這小小年紀就會偷雞摸狗,誰教出來的?他最後冷冷說了一遍,“把玉拿出來。”

司馬沖忽然朝着王悅撲過去張嘴便咬,王悅擡腳直接将人踹了過去。

被踹中的司馬沖重重他摔在地上,一雙眼卻是熠熠,疼痛感刺激得他血脈贲張,那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所有人都在看他,所有人都沒辦法再忽視他,他重新活了過來,渾身的血都在叫嚣,王悅那一身朱紅就像團火似的在他心裏頭發燙。

他想被人看見,他想被人重視,他覺得王悅踹死他也無所謂。

阮孚在一旁直接拍手稱好,“王長豫你跟他廢什麽話?宮裏頭偷竊要砍兩只手,還要上兩百板子,沒人能活!他不是嘴硬嗎?弄他!”

王悅起身看着司馬沖,“聽清楚了?”

司馬沖盯着他,王悅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渾身都在抖,那是在對他說話,對着他一個人,說這一句話。

匆匆忙忙趕到的老太監一瞧見院子的場景就愣住了,建康城最有權勢的幾個世家纨绔全在院子裏頭,他得知了來龍去脈後當場便決定将人按例拿辦,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這司馬沖算哪門子天子,若不是怕被人說殺子,皇帝巴不得他死了幹淨。他也沒提這些,只讓人将司馬沖拖下去。

在在這時,王悅擡手将人攔下了,他忽然狠狠踹了腳司馬沖,“不想死把東西交出來!”

司馬沖蜷縮着,聞聲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陰狠。

王悅直接擡腳又踹了出去,“拿出來!”

“我的。”司馬沖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只說了兩個字,那樣子瘋狂而猖獗,他抓着風筝望着王悅,一字一句道:“我的。”

王悅這一腳直接将人踹了出去,“你的?”

司馬沖忽然朝着王悅吼道:“我的!我偷的!就是我的!憑什麽還!”

王悅被激怒了,他沖上去又是一腳,這要是他弟王敬豫,他今天能活活把他踹死,“你再說一遍?”

“我的!”

阮孚忙上前來将真火了的王悅拽住了,“別別別,你別動手,髒了你的手!這種人你看都別看一眼,直接交給宮裏頭掌事的處理……”

司馬沖忽然暴怒般地沖上來撲向阮孚,王悅想都沒想下意識又是一腳踹出去,這腳沒留勁兒,司馬沖飛了出去,嘩一口血噴了出來。

摔在地上的司馬沖猛地大聲嚎了起來,他抱緊了那終于摔爛的風筝,大聲地吼,大聲地嚎,他努力拼着那風筝,風筝骨架已經被王悅徹底踹爛了,他從地上的泥灰裏扒着碎片,八歲的小孩,嘴裏全是血。

他說:“我、我只想玩、玩這個!”

他甚至不知道手裏頭的東西叫什麽,不明白在王悅手裏頭它為什麽可以飛起來,他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他只是想玩風筝。

他哭吼道:“沒有偷!沒有偷!”他抓起那風筝沖着王悅吼道:“你賠!你賠!”

阮孚在一旁都看呆了,“賠個屁!”

王悅看着司馬沖那滿嘴血的癫狂樣子,饒是他膽子大,他心裏頭也寒了下,一愣神的工夫,他的腿給撲上來的司馬沖抱住了,王悅差點沒跳起來,擡腿就踹他,下意識喝了聲“滾!”

司馬沖嘴裏的血溢出來,他跪在了地上死死抱住了王悅的腿,“你賠!你賠!你賠我!”怒吼不知何時又變成了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別走!”

王悅這時候哪裏聽得見司馬沖說什麽,直接一腳将人踹飛了,這一腳沒留勁兒。

司馬沖蜷縮地上,渾身抽搐。

王悅低頭看着他,眉頭輕抽。

司馬沖瞧見那群人轉身離開,他想起來,卻又是一口血噴出來,他眼睜睜地看着那群人又走遠了,也沒人把他拖去問罪,好像所有人又把他當了個物事。他趴在地上大聲嚎叫着,手裏頭緊緊抱着那風筝,直到眼前一陣發黑。

司馬沖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了屋子裏頭,這是間幹淨而整潔的屋子,點着安神香,大夫來瞧過了,有宮女在屏風外頭忙碌。

王悅臨走的時候,瞧着司馬沖年紀小,終究忍住了和他計較,對那掌事太監說了句“算了”,他給司馬沖喊了兩個大夫再走的。

後來庾家小姐的玉佩找着了,她說是自己弄錯了,沒丢,又道,也不是什麽重要東西,世子費心了,輕飄飄的幾句話落下來,郡主聞聲都皺了下眉,問道“不重要你讓人家連夜幫你找?”沒日沒夜找了好幾天的王悅卻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忙攔下了郡主,打圓場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郡主當場給王悅翻了個白眼,全是眼白的那種。

王悅這頭給庾文君賠笑,心底卻是突然咯噔一聲。

那天司馬沖醒過來的時候,床邊放了只嶄新的青色風筝。

建平宮裏頭多了人,王悅來的時候司馬沖還在睡,王悅從那大夫嘴裏知道了這就是那位天煞孤星的三皇子,悶了半天倒也沒說什麽,把上下打點了一番後就走了,都走出去大老遠了,又想起什麽似的折回來又給司馬沖床頭放了只風筝。

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了,王悅是個過腦便忘的人,如今和他說庾文君那塊玉他說不定還有些印象,要是和他說司馬沖那風筝,他估計要想半天。

王悅從始至終都沒明白司馬沖究竟恨他些什麽,恨他當年踹了他又打了他?那他在不久之後也還盡數還回去了,可司馬沖在這之後依舊恨着他。他想不明白。

司馬沖這輩子殺過許多人,有的是當年得罪過他的,有的是他看不順眼的,前者的人頭算在賬上,他一個個慢慢算清楚。按計劃來說,王悅死後便輪着阮家那位小公子阮孚了,當年的人,誰都別想跑。

可他在王悅這裏收住了手,不是他不想繼續,而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是真的恨王悅,當年那只留在他床頭的風筝早已經化為了齑粉,他曾抱着那只風筝坐在建平宮門口滿懷憧憬地等王悅來,他想跟王悅還有大家一塊放風筝,可王悅再也沒有來,那條宮道上再也沒少年放風筝,每日噓寒問暖的宮女和太監又漸漸地在日複一日中變回了刻薄的嘴臉,所有的一切又恢複了原樣,他此生怕極了孤獨,王悅曾給他一時的希冀,最終卻讓他在孤獨中萬劫不複。

司馬沖若是能回到過去,他會在見着王悅的第一天起,殺了他,把那團火熄了。

沈充。

司馬沖想起了沈充,那是個和王悅很像的人,他在晉陵時,年輕的沈家公子為了彰顯自己沈家清端門風,當衆喝退了那些欺侮他的人,又給他換了新衣裳領到堂前,裝模作樣地請他吃了頓飯,還親自給他敬酒。

司馬沖知道沈充不是心腸多惡的人,沈充并沒有什麽心計,也談不上虛僞,他只是單純地愛裝,裝豪勇,裝大方。正如他如今似的,結交錢鳳,結交王敦,說白了就是愛裝,從前是愛裝好人,如今是愛裝英雄。

他幫了沈充,沈充是個什麽樣的人無所謂,狼心狗肺他也樂得養着,想殺自己那也憑他本事,可唯有一點,沈充不能離開他。

他懶得找下一條狗。

何況找個對他好的人并不容易,這麽些年,也就一個王悅一個沈充,反正他也不打算活了,就這樣湊合着把剩下的日子過下去得了。

天煞孤星,禍害完人當然要回天上去,這人間有什麽好留的?他日殺破狼三星入廟,月恒日升萬裏蒼穹亦不過如是,你區區兩指人間,算什麽東西?

司馬沖想,這人間,算個什麽東西?

另一頭。

王悅給王含又寄了一封勸降書,又是一去不回。

王敦聽聞王含戰敗的消息後大怒,卻又因病不得起身,派錢鳳等人領兵來江寧支援王含。王悅一行人正盼着他前來,只怕他來得不夠快,王悅寫信給各州郡将領,直言王敦已死,東南舊部已散,錢鳳大勢已去,不信諸君看今日朱雀桁!

風向頓時扭轉,王敦任命的多位州郡太守被殺,江東僞朝廷全盤崩潰,從南至北全成了一盤散沙。人心動蕩之際,王悅當機立斷,他以王導與他的名義,許以王敦賬下多位将士重金與爵位,策反了王敦賬下一大批将領。

錢鳳到了江寧,他已經顧不上王悅玩陰的了,東南已經全路崩潰,如今一舉拿下建康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王悅覺得他這想法不錯,溫峤、陶瞻亦很是贊同,三人坐斷東南,每日和錢鳳玩陰的。

手頭兵太少,沒法爽快打,只能玩陰的。

王悅覺得錢鳳這兩日估計心态已經崩潰了,東南戰局本來就不穩,錢鳳和他們不一樣,他不能輸,更不能拖,否則軍心一亂,自己的陣營先分崩離析了。王悅也清楚這一點,這兩日他沒少煽風點火,他一口咬死了王敦已逝,又天天拿高官厚祿釣對面的将軍,眼見一個又一個咬鈎的,王悅覺得錢鳳不瘋才怪。

果然這兩日對岸打得有些亂了,溫峤天天就跟在王悅後頭等着,眼見着亂魚撲過來,他一兜一兜地收。

王悅怕錢鳳瘋得不夠快,又給他寫了封信,大意是:

東南将士服的是王敦,信的是王敦,追随的也永遠只有一個王敦,你錢鳳算什麽?

錢鳳還不能罵王悅,天天在對岸憋着火氣罵溫峤,罵他小人罵他奸佞,揚言要拔掉他的舌頭,将他碎屍萬段,把溫峤祖宗十八代輪着罵了個遍。

溫峤一聲不吭,靜悄悄地把錢鳳往死裏整。

朱雀桁這邊的戰局就此膠着了,而東南無聲之處正起雷霆與狼煙。

在這亂局中,王悅最關注的東西不是江寧戰場也不是東南州郡,他在意的是,王敦的病。

常年打仗的人會落下很多病根,王敦也不例外,骁勇死戰這四個字的背後是無數次生死關頭的考驗。東晉很多将軍都是病逝,當年南征北戰的祖逖将軍便是如此,除此之外還有數不清的将士死在征途與戰火中。

王敦年紀确實大了,舊疾發作,一下子便倒了。

王悅總覺得這事冥冥中有天意如此的感覺,有些人這輩子偏偏就是過不去這一個檻。

他寫信給王導說起這件事,心裏頭有些不知什麽滋味,他想讓王導勸勸王敦投降,他上次聽過溫峤所言,知道王敦心裏頭是有投降的意思的。

王導很快便回信了。

“生死有命,無須強求。”

那八個字是王敦的筆跡,看得王悅眼前一陣恍惚,他看了眼落款,這還是去年秋日王敦寄給王導的。

王敦去年便知道自己病重,他将信寄給了王導,如今王導又将這封信寄給了王悅。

王悅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救不了王敦了,王敦不是死于叛亂後的清算,他死于舊疾。他可以想辦法把王敦撈出來,卻不可能擋得住生老病死,這世上沒人敵得過生死。

司馬紹來找王悅的時候,王悅正在給尋陽太守周光寫信。

“幹什麽呢?”司馬紹在王悅身邊随意地坐下了。

“給周光寫信,讓他幫着勸降周禮,周光是個明白人,他會站在朝廷這頭的。”王悅正好将信寫完封好,他擡頭看向司馬紹,忽然道:“我向你求個職位如何?”

司馬紹問道:“什麽職位?”

“司空。”

朝廷三司,司徒、司空、司馬。司空這個職位的分量有多重呢?這麽說吧,王導是江左丞相,人稱司徒王導。

司馬紹看了會兒王悅,終于笑了,“真敢說啊?”

王悅道:“那肯定不是我當啊!我知道我哪裏配當司空!”

司馬紹聞聲挑了下眉,“不是你?那你要把司空給誰?”頓了下,他道:“不會是謝陳郡吧?”

“不,他不稀罕這些。”王悅笑了,“他稀罕我,他有我就夠了。”王悅這話說得很順嘴,司馬紹又不是不知道他和謝景之間那點事兒,他也沒打算遮掩。

司馬紹望着王悅一時頓住了,過了許久他才道:“那你要給誰求這職位?”

“沈充。”王悅放下了手裏的東西,“我想招降他,前兩日我覺得那給的東西不夠好,司空之位,我覺得可以試試。”

“沈充不會降。”

“為何不會?”

“他不敢,他之前犯下的事太多,得罪的人遍布朝堂,他和錢鳳絕不會投降。”

王悅笑了,“不一定,他膽子小,可以試試,吓一吓興許就詐出來了。”

司馬紹望着王悅,“你随意,想怎麽弄怎麽弄吧。”他靜靜望着王悅。

王悅立刻去抽紙寫信,一擡頭發現司馬紹盯着他,他被司馬紹這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着我做什麽?又想我給你幹什麽喪盡天良的事?”

司馬紹許久都沒說話,終于他低聲道:“此事之後,殺東海王司馬沖。”

王悅聞聲一頓,他輕點了下頭。

國無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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