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星隕
據說人死前會将平生所有事走馬燈似的看上一遭, 所有已故的親眷朋友都會從記憶深處重新回到人的身邊。
王敦在堂前喝茶, 清明雨前的茶葉有股獨特的清香,那股熟悉的味道曾讓他魂牽夢萦不已。幼時在琅玡,哥哥嫂嫂還有伯父伯母都在世, 阿姊也還在, 每年清明時節, 阿姊會去摘新茶, 青翠欲滴一大捧,炒了給他們泡上兩壺,餘下的等着日頭出來了曬幹, 封到瓷壇子裏留到明年去。
那時候大家都還在, 滿堂少年佩玉鳴鸾, 日日讀書騎馬, 從王家推門一進去,十七八歲的王潛坐在堂下侃侃而談佛經大道, 少年王含在後堂陪少年王舒喝酒,少年王導安安靜靜在無人的樹下看書,永遠最沒出息的王彬才兩三歲的樣子,被伯母抱在懷中在後院認字, 日頭從外頭照進王家,穿着水紅色新衣的阿姊在烹新茶,回過頭來招呼他來嘗嘗。
王敦仿佛又喝到了那茶,一模一樣的味道讓他失神不已,他忘記告訴阿姊了, 那年他偷偷在樹下埋了兩壇子酒,想着等阿姊和小妹成親時再挖出來,後來他忘記了,再後來,小妹死了,阿姊也死了。
王敦知道自己病的有些恍惚了,陽光從院子外頭打進來,他好像一眨眼間又瞧見個熟悉的身影在院子裏烹茶,水紅色的新衣,珍珠項鏈圓潤而瑩亮,她伸出手去,把少年不安分的手打掉了。
王敦太多年沒喊過她,一時竟是不知道如何從嘴中把“阿姊”兩個字說出來,他只能呆愣愣地看着,然後瞧着她轉過長長的廊道,背影消失在一大片芭蕉葉中。
王敦看了許久,清醒了些,又有些奇怪,她都走了三十多年了,怎麽總感覺她還陪着自己似的?
南渡之亂,琅玡王家大小姐在流亡中與王家人失散了,屍體都沒能找回來。
他緩緩地低頭又喝了口茶,心裏頭的紛亂思緒被壓下去了些。
侍女瞧他的茶涼了,上前給他換了杯新的,素色的手在陽光下像一塊玉,十三四歲的小侍女低下頭去,輕聲說了一句“大将軍用茶。”
王敦看着她,忽然道:“你把頭擡起來。”
那侍女平日裏怕王敦,聞聲手抖了下,卻仍是順從地擡起了頭,豆蔻枝頭二月春,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長了張明媚的臉,秋水似的清亮眼睛讓王敦撫着杯子的手忽然一頓。
王敦望着她那一雙眼,良久才道:“你長得像一個人。”
那侍女不知所措,忙又低下頭去。
王敦卻道:“會吹笛子嗎?”
侍女點點頭,“師傅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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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道:“吹支笛子。”
十三歲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盤腿坐在席子上,筆直了上半身,輕輕吹了支笛子。
很簡單的一支琅玡情歌,王敦記得這曲子,當年他還教王悅哼過。王家世子出生在建康,二十多年沒回琅玡幾趟,卻能說一口流利的琅玡方言,琅玡舊事張口便來,這都是他和一群王家叔伯教出來的。至于王敦他又是哪裏學來的這曲子?當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手把手教他吹笛子,說是以後可以拿去騙人小姑娘。
王敦望着那侍女良久,一曲笛聲中憶盡平生。
說來也奇怪,這小姑娘長得有些神似琅玡王家大小姐,笛子吹得卻沒有琅玡王家大小姐那股灑脫靈逸勁兒,倒是更像另一個女子。
襄城。
王敦記得他那發妻,當年他還不是什麽将軍,午後他躲在樹上背書,正打算偷懶睡一覺,樹下走過個小姑娘,他以為是他阿姊來抓他了,忙跳下來站直了,還沒來得及拍去身上的葉子,一擡頭就瞧見個綠衣裳的女子站在樹下愣愣地望着他。那便是襄城了,武帝之女,司馬脩袆。
襄城嫁給了他,人人都說他有福氣,他卻沒什麽感覺,娶她無非是皇命而已。
再後來,他雖非親手殺了襄城,但襄城之死确實是他故意為之,他把人丢在了路上,胡人追上來,襄城臨死前罵他不得好死斷子絕孫,他這一生也的确是沒兒子,估計也确實是不得好死。這報應王敦是認的。
外人傳他委棄襄城是不得已而為之,給他找了一堆理由,什麽亂軍之中顧及不上,什麽道阻艱難無奈為之,後來更是直接說襄城是中了流矢而亡與他沒關系,王敦自己心裏清楚,全是無稽之談,是他想殺襄城,所以他殺了她。
為何?
王敦也不知道究竟為何,大約因為她是武帝之女,又大約是因為她日複一日的質問讓他厭煩,又興許只是他骨子裏便是個冷血的人。當年八王之亂,他赴往戰場,襄城在路上忽然攔着不讓他走,非得要他将家中侍妾遣散才肯罷休,乃至于懷着孩子以死相逼。
誰都知道襄城只是耍小性子,想讓丈夫哄一哄,哪怕只是王敦回頭瞧她一眼,說上兩句好話,她也絕不會繼續糾纏下去。她最後幾乎是哽咽着對着王敦吼”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下來的嗎?”她真的只需要王敦說一句軟話哄哄她。
王敦偏就懶得哄,你不是以死相逼嗎?成全你如何?
若是當時琅玡王家大小姐在,估計能把幹出這事的王敦活活打死,可那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早死了,少年将軍戰場之上剛嶄露鋒芒,殺意上頭誰敢攔,他直接一腳将人從馬車上踹了出去,下令繼續趕路。
襄城死了。
王敦坐在榻上曬着太陽回首前塵往事,他已經不是當年器宇軒昂的少年将軍,如今他纏綿病榻須發摻白,說兩口話都須喘會兒氣,若是襄城再瞧見他,怕也難認得出來這風燭殘年的人會是當年那鮮衣少年郎,她該是不會再迷戀下去了。
王敦這輩子沒有紅顏知己,年輕時養過一批歌姬,覺得沒意思就不養了,襄城死後,他身邊再沒別的女人,這輩子活到頭也沒懂情之一字是什麽東西。他只是望着那吹笛子的小姑娘漫不經心地想,其實當年襄城若是沒那麽不講道理,他養她一輩子也不是不成,就當養只雀兒,湊合着也能讓她一輩子吃飽穿暖百歲無憂。
可襄城不要這些,她要的東西他給不出來。
小姑娘吹完了一曲,怯生生地把笛子放下了,低低地喊了一聲“大将軍。”
王敦看了她一會兒,“下去吧。”
“是,大将軍。”小姑娘心裏頭猛地松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拱袖一行禮,這才轉身往下走。
王敦在她走後,終于擡手低低咳了兩聲,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外頭有人進來通報,說是朝廷那頭來的書信。
王敦以為是王導的書信,拆開後才意外發現是王悅的信。他一直有令,不收王悅的信,王悅沒注意,借由王導的名字給他寫了一封。
王敦不知道說他什麽好,命人退下後,他仔細而認真地将這封信看了一遍。
王悅只有在很凝重的時候才會寫這種端正而藏鋒的楷書,王家世子平生潇灑不羁慣了,無論行書草書還是楷書都有些飄逸,但這封信不一樣,這上頭的字極正,可見王悅寫這副書的心境是何種肅然。
王悅勸他投降,到這關頭了還不肯放棄的,整個江東也只有他一人了。
王敦想罵他一句傻,卻又罵不出口,他是知道王悅傻的,從前他就瞧出來了,王家這世子不夠聰明,從司馬紹那事開始他便知道了。他拿着那信看了許久,終于極輕地嘆了口氣,他把那信好好地收了起來。
“心腸這麽軟,不像個王家人啊。”
他派人将羊鑒與王含喊過來,又把諸葛瑤叫了過來。
“記住了,我死之後,秘不發喪,先安置文武百官與東海王,待到大局勘定,再料理我身後之事。”
他話音剛落,羊鑒等人猛地伏地恸哭,“大将軍!”
王敦望着腳下痛哭不已的人,眼神頗為漠然,“我活到今日,也只能幫你們至此,餘下的事,從今往後我是再管不住了,告訴錢鳳,護住東海王與裴妃,勝敗皆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大将軍!”諸葛瑤上前還欲多說,王敦卻忽然擺了下手。
“我累了。”王敦望着他們,低聲道:“我要歇息了,下去吧。”
王敦想,他是真的累了,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多少戎馬舊事,多少意氣風流,說與山鬼聽。
那一夜,王敦睡在胡床之上,屏風外點着香,小侍女被喊進來給大将軍吹笛子。
腳步聲又輕又快,小姑娘橫笛而吹,依舊是那支琅玡情歌。
王敦做了個夢。
那一夜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琅玡,推門進去時,穿着水紅色新衣的琅玡王家大小姐罵他:“又上哪兒逛去了?整日不着家!”
他立在門口呆呆地看着那熟悉的場景,雕梁上畫着琅玡君子圖,下頭倚着柱子的琅玡王家大小姐在翻着新書,她一旁烹着新茶,騰騰的水氣把她籠住了,她從氤氲的水氣中走出來,時隔三十年,王敦終于清清楚楚地又看見了那熟悉的眉眼。
琅玡王家大小姐看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這副樣子,忽然皺了下眉頭道:“你怎麽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下王敦的額頭,疑惑道:“病了?”
王敦說不出一個字來,還未有所反應,眼淚下來了,他一愣,王家大小姐也一愣。
“丢人死了!”王家大小姐忙伸手給他擦眼淚,将人摟在了懷中不給下人瞧見,“處仲你可別吓我啊!這麽了這是?又給誰欺負去了?來來來,不哭不哭!”
王敦感受着那只手的溫熱,終于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蒼白,他緊緊盯着面前的人,他忽然一把擁上去将人狠狠抱住了。
王家大小姐愣住了,終于她猶豫着伸出手去拍了下幼弟的背,“不怕啊,回家了。”
太寧二年七月,王敦病逝,年五十九。
次日一大清早,羊鑒與諸葛瑤聞訊急匆匆地趕來,一瞧見那床上躺着的人就愣住了。諸葛瑤率先反應過來,走上前去探手試了下王敦的鼻息,他刷一下往後退了兩大步。
羊鑒一見着他這樣子,臉色頓時煞白,他顫抖着問道:“沒了?”
諸葛瑤點了下頭。
羊鑒立刻慌了,“那怎麽辦?這如何是好?”
諸葛瑤扭頭看了眼一旁跪地的侍者,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良久才道:“封鎖消息!關住院門!今日誰也不準出去。”
羊鑒又道:“那我們又如何?”
“寫信給錢鳳,讓他将送東海王回來主持大局,對外宣傳大将軍軍務繁忙,若是有人求見,暫且将人安排在別院。”
“那、那這又如何處置?”羊鑒看着那床上的人,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諸葛瑤走上前去盯着那屍體看了會兒,神色一點點冷了下來。
羊鑒道:“這天氣這麽熱,屍首藏不住啊,不一會兒便……”他不知道說什麽好,頭上虛汗一直在冒,他緊緊盯着諸葛瑤,“你快拿個主意,這……我這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別慌。”諸葛瑤看着床上的屍體,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去,我記得後院有蠟,去拿過來,餘下的人就在這屋子裏,這地上挖一處坑出來。”諸葛瑤走到一處,踩了下腳下的地,“就這兒,往下挖。”
羊鑒聞聲頓時吓得不行,“你做什麽?”
諸葛瑤道:“天氣太熱,腐臭味一會兒便散出來了,不日便能生出細軟蛆蟲,拿蠟封了屍首,埋于地下,能多藏一段時日是一日。”他看向慌張的羊鑒,“別愣着了!消息若是傳出去,衆人知道王敦已死,東南局勢就徹底完了,到時你我全都要死。”
羊鑒一聽到死這個字,頓時回過神來了,他咬牙道:“行!挖!”他看向一旁的侍衛與侍者,“聽見了沒!聽諸葛大人的吩咐辦!消息若是傳出去,你們全都給大将軍陪葬!”羊鑒喝完後,又看向諸葛瑤,“你這法子有用嗎?我怎麽以前沒聽過?”
諸葛瑤點了下頭,“有用。”
羊鑒沒再問,一聽有用,忙讓人去提蠟。
另一頭,江寧。
王悅寄給王敦的信又是石沉大海再無音訊,這一晚不知為何他有些失眠,夜半起床沿着河道巡視,他拎着盞燈,走到一半忽然瞧見河邊有個人。他厲聲喝道:“誰?誰在那兒?!”
身後立刻有士兵沖上去将那人團團圍住,王悅大步走過去,擡燈照了下,他猛地一頓,猛地吼道:“王有容你怎麽在這兒!你大晚上的幹什麽呢!我差點下令把你射死了!”
從剛建康趕來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被王悅吼得一陣哆嗦,忙舉起手道:“別別別,別射箭!”他立刻走到王悅身前來,“是我,我我我!”
王悅氣不打一處來,問道:“你怎麽來江寧了?不是讓你在王家跟着王導嗎?你大晚上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麽?”
王有容風塵仆仆剛到江寧,人生地不熟,本該派人通知王悅的,結果由于近日白天這一帶錢鳳與王悅又動了兵戈,火燒了大半天江,他好死不死地正好撞上了兩人打到激烈處,他沒辦法只能東躲西藏,裝死才躲過一劫,一直到夜裏頭,江邊終于安靜下來他才終于敢冒頭,可這身邊随從都沒了,他只好鬼鬼祟祟地沿着江河往這頭摸索着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王悅聽完了王大人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行程,嘴角忍不住抽了下,又看了眼王有容那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知道他沒說謊,他不好安慰些什麽,只能把吓得快哭了的王大人攬住了,拍着他的肩道:“沒事沒事了。”
王大人今日那可是真的吓壞了。
王悅安慰了他大半天,終于将受驚的王大人安撫好了,他又問道:“你來江寧做什麽?我不是讓你好好在建康幫王導嗎?”
王有容道:“這不是老丞相又讓我來幫世子你嗎?”
王悅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道:“那行吧。”
王有容今日受了不小的驚吓,跟在王悅身邊都在不住發抖,一邊抖一邊從兜裏掏出盒脂粉在自己臉上身上撲,白日他不敢塗,怕給人發現了,這下子總算能了,他就差沒把把香粉往自己身上倒了,那股不可描述的香氣濃的王悅打了好幾個噴嚏。
就在這時,王有容忽然一把抓過了王悅,示意他擡頭看,“世子!”
王悅揉着鼻子擡頭看了眼,烏漆一片什麽東西都沒有,他皺眉道:“看什麽?”
王有容忽然便激動了,聲音都吓得抖了起來,“這是!荊州分野有妖星!”
“是什麽?”王悅對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打小便沒有情緒,魏晉時期術師橫行,不過他不信這些,他問道:“怎麽了?抖成這樣?”
王有容看了那星空良久,顫顫巍巍地對着王悅道:“前年九月也曾有妖星現于東南,術師戴洋曾說,這是東南将軍隕落之兆,那年九月,祖豫州病逝于雍丘。”
王悅猛地愣住了,他擡頭看去,“這麽邪乎?哪裏有妖星?我怎麽看不見?”
王有容指了下東南,聲音驚惶得已經變了音調,“那是荊州分野,荊州今夜有大将隕,世子你看啊!”
王悅依舊沒找見那顆妖星,可聽聞這一句“荊州今夜有大将隕”,他整個人忽然一愣。
荊州大将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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