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寒士

王悅在溫峤家住下了, 好些日子沒去尚書臺, 也不想見人。

他擅離職守本該算渎職,司馬紹也不管他,把王悅的事交代給下頭的人暫代處理, 至于王悅, 由着他去了。

王悅這些日子過得昏昏沉沉, 他不想出門, 吃穿用度溫峤和他媳婦供着,他每日只管混吃等死,不知今夕何夕。

溫峤有過一任妻子, 死了, 他又娶了一房妻子, 是他姑母之女。說來人世間的事也真是奇怪, 有的人處了一輩子始終不對盤,有的人回眸一望就看對了眼, 溫峤與這位續弦恩愛非常,當年混跡秦淮賭坊多少不羁的少年,如今吃個飯都黏黏糊糊地要媳婦喂他。

王悅天天看着他們花前月下,不時神色恍惚。

人過的不如意時, 瞧見別人過得好,心裏頭原來真的會難受,他倒不是嫉恨,只是有些難受。

溫峤的媳婦信佛,溫峤給她蓋了個佛堂, 又給她栽了菩提樹,王悅過去轉了圈,佛堂的案上放了本經書,王悅拿起來翻了兩頁。

傍晚的暮光很好,佛堂裏清靜無塵,王悅坐在地上,不知道為何,翻着翻着書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小時候他愛看些志怪雜書,王敦罵他說:“年紀小小,少讀點沒用的書!好男兒志在四方,幹點什麽不好?”

王悅低下頭去。

好男兒志在四方,幹點什麽不好?

王悅起身拍了拍衣服,擡腿往外走。

陳郡謝氏。

謝景一夜沒睡坐在堂前,手邊的茶水已然涼透,他不住回想王悅臨走前的樣子。

他是有些後悔的,一開始應該攔着王悅,當初瞧見局勢大亂,他已經有了帶王悅退出這趟渾水的念頭,他後悔那時沒能狠下心。王敦之亂他從來沒想過管,若非王悅求他去邊境,他連邊境動亂這件事都懶得插手。

各人自有各人的交代,各人各有各人的命。來了晉朝快三十年,見慣了家國興廢,帝王将相也好,公卿名士也好,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說穿了這些東西百年後其實都沒多大意思,他在江豫兩州算計了這麽些年,若是他真的有心,陳郡謝氏不會迄今還籍籍無名,他也不會這麽些年過去仍是個六品開外的江州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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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容與王悅都說他冷血,這句話沒說錯,他的血确實是冷的,冷了許多年了。

中原的國祚與南下的亡臣,千年後不過潦草兩句史話,王悅要他有什麽感覺?洪流歸洪流,歷史歸歷史而已。

他早提醒過王悅,王導這一局收官之時,許多事不是他能夠承受的,王悅脫不出身,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謝景有些後悔,當日沒早點殺了司馬沖,讓他順應時事而亡,添出這許多風波。他以為自己能把握住局勢,王導處理王敦之亂的手段很得他欣賞,幹淨利落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确實是頂尖的權臣手筆,他幫了王導,原以為從來沒有什麽事在他手上失控過,可多出來一個司馬沖,他漏算了一筆,局勢失控成了今日這副樣子。

當初的王導也是漏算了一筆,最後只能下手殺了王敦。如今輪着他,他呢?

謝景沉了雙眼,望着堂外竹影,神色晦暗不明。

……

王悅時隔多日終于從溫峤家中走出來,他進了趟宮。

他自請去了中書省,他本就是中書侍郎,無非是因為王導的關系才混跡在尚書省,世人都知道他是王家世子,都由着他去。如今王悅不想在尚書臺混了,他去了中書省,司馬紹答應了。

王悅去了中書省,再沒回王家,也沒去謝家,府中東西是另外買的,他在中書省住下了。

溫峤不巧在外頭喝醉了,王家世子與琅玡王家決裂的消息次日便傳遍了建康城的權貴圈子,時人莫不震驚。

流言四起的日子裏,王悅在中書省幹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事。

他在往上提溜寒士,另辟權門。

九品中正制,上品無寒族,下品無權門,劉隗與刁協為打破這規則幹了一輩子把命與前程都搭上了,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寒士早就沒了出路,結果此時出了個王悅,誰都沒想到王悅一個門閥權臣他會幹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衆人總算是信了王悅與王家決裂,不然王導絕不會讓他幹這種混賬事。

朝中士族另有傳言,王家世子打算投奔皇帝,他張羅權門沒別的出路,如今士族當政,最想要寒士崛起的是皇帝。先帝死在這條道上,士族好不容易才把皇室這心思壓下去了,王家更是搭上了個王敦,眼見着寒士快絕了,又冒出個王悅,士族背地裏罵王悅什麽的都有。

還有傳言說王悅被人下了降頭。王悅恢複精神出去赴第一場宴會,宴上七八個五鬥米道人圍着他跳來跳去,他開始還不知道這幫人在幹什麽,一聽聞是幫他驅邪,他當場掀了桌子便走,留下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悅最近猖狂得很,沒了王家做依仗,他氣焰不消反漲,走街上就差沒橫着走了。

他翻過史書,知道東晉寒門沒出頭之日,他估計謝景心裏頭又在笑話他不自量力,王悅覺得無所謂,知道下場他也願意一條路走到黑,大不了就是個死,他怕什麽?

這東晉士族風流歸風流,可是缺了截風骨,有些事既然是對的,那沒出路也要去做,這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行天地自逍遙,管別人如何評頭論足?

王悅如今沒了拘束,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活得那叫一個随心所欲。

王悅避着謝景很久了,這一日在中書省撞見時,他冷不丁愣了下,他看着面前的人一會兒,回頭對着一旁的年輕臣子道:“你先回去。”

那年輕的大臣點點頭,又瞧了眼謝景,這才退下去。

王悅這才擡頭重新看向謝景,好多日不見,他頓了會兒,問道:“找我有事嗎?”

謝景望着他,沒說話。

王悅見他不說話,心裏頭忽然有些想不通,自己為何要陪着他悶下去?從前腦子都喂狗了才有那十二分的耐心,他現在根本沒心思哄謝景,見他沒開口,直接當他沒事,轉身便往外走。

謝景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被抓住的那一瞬間王悅渾身都僵了下,他把心頭的戰栗壓下去,回頭看向謝景,“你有事?”

謝景不是不想說話,只是那一瞬間他只能沉默,他看着王悅。

王悅想了一陣子,又猜了猜,他問道:“公事?”

見謝景沒說話,王悅問道:“私事?”王悅想了下,“你找我跟你上床啊?成啊,今晚我有空,我去找你,你有空嗎?”

王悅這話說得太自然,他自己都有些詫異自己能說得這麽自然,話音剛落他就感覺謝景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緊了,力道大得他狠狠皺了下眉,他看向謝景,卻發現謝景眼神冷得厲害,還沒被謝景這麽盯過,王悅被凍了下。

謝景看着他,終于低聲道:“王悅……”

他話未說完,王悅忽然擡手環住了他,擡頭吻了上去,謝景明顯渾身震了下,下一刻王悅就感覺腰上一緊,他沒說什麽,任由謝景将自己抵到了牆上,那一下撞得他後背一陣生疼。

這是中書省的大門口,來來往往都是公卿大臣,衆人不認識謝景還情有可原,可誰不認識王悅?一下子,衆人都頓住了,無論公卿大官還是侍衛仆從,全都盯着那一幕場景開始懷疑自己眼神出了問題。

王悅有那麽一瞬間懷疑謝景也瘋了,他被謝景壓得有些喘不上氣,卻仍是一點點抱緊了謝景,唇齒間有血腥味,王悅感覺到了疼,他沒說話,一點點撩撥着謝景。王悅覺得自己真夠有病的。

被松開的那一瞬間,王悅沒能喘過氣,伏在謝景肩上狼狽地大口喘着,他低下頭去,喘着粗氣的同時忽然笑了下。

王悅仰頭望着謝景,直接無視了那些注視,問謝景道:“謝陳郡,上床嗎?我陪你啊。”那聲音不算大,也絕對不算小。

謝景的神色很冷,比王悅剛開始見着他的樣子要更冷,凍得王悅想哆嗦,可王悅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不知道怕了,他笑了下,伸手将人抱住了。

謝景沒推開他。

王悅自己一個人抱了會兒,臨走前對着謝景道:“天冷了,出門多加件衣裳。”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那群年輕公卿的臉還是僵的,瞧王悅走過來,也不知道作何反應,王悅拍了下離他最近的那人的肩,“戳這兒做什麽?幹活去!”

那今年剛托關系進中書省的小公卿吓得不輕,卻仍是對着王悅點點頭。

王悅笑了下,搖了下頭往中書省裏頭走。

謝景站在原地看着他,眼中的寒氣抑制不住地往外散,他的手終于輕輕抖了起來。

夜裏頭,中書省烏壓壓一大群人誰都沒走,有公卿有寒士有芝麻小官,全都故意裝着公務繁忙蹲在中書省裏頭,眼睛卻不住偷偷盯着王悅瞧。

王悅還真天一黑就走了,一群人低頭處理公文不做聲,王悅一走出中書省大門,所有人刷一下朝他的背影看去。

王悅還真的去了陳郡謝家,消息傳回來,中書省一片嘩然。

王家世子他真的和男人上床去了!!!

王悅既然答應了謝景,就不會食言,說了陪謝景上床,他就肯定會去。

他敲開了謝家大門,本想直接往院子裏走,卻不料路上撞見了謝尚。他瞧見是謝尚面上還有些高興,他同謝尚打了個招呼,原以為謝尚會和從前一樣裝看不見他,不料謝尚卻停下了腳步。

謝尚一見着王悅臉色便有些異樣,他問道:“王長豫你最近幹什麽了?”

王悅望了他兩眼,道:“我怎麽了?”

謝尚不好說,狐疑地看了王悅一會兒,最終還是提醒了一句,“我堂兄這兩天不知道怎麽了,你小心點,你別招他。”

王悅聽完後,望了謝尚良久,終于輕輕地笑開了,“行,我知道了,謝謝啊。”

謝尚多看了王悅兩眼,沒瞧出什麽異樣,他轉身往外走,走出去大老遠,他忽然回頭看了眼,發現王悅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臉隐在陰影中神情難辨。

不知過了多久,王悅終于擡腿往前走。

他一直走到謝景的院子,擡手推開了門,院子裏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滿屋子郁郁蔥蔥的蘭草。

他望着院子裏那些蘭草很久,蘭草被養得很好,碧色的葉子油光水亮,王悅看了一陣子,忽然伸手刷一下關上了門,他回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兩步,一擡頭卻看見謝景站在路上正望着他。

王悅的腳步生生頓住了。

謝景望着他,問道:“不進去嗎?”

王悅袖中的手一點點攥緊了,心頭緊得像是在抽搐,半晌他擡頭對着謝景笑道:“忽然想起中書省還有點事,我先走了,改日約吧?”

謝景在王悅走過去的那一瞬間,他伸出手抓住了王悅的胳膊,将人扯住了。

王悅頓住了,過了許久他終于點了下頭,低聲道:“行吧。”

王悅不知道謝景在幹什麽,兩人在屋子裏幹坐着,誰都沒說話,入了夜,他扯着謝景上了床,可到最後謝景也沒碰他。

王悅想走走不了,索性在謝家睡了,一直到後半夜他才睡過去,半夢半醒間,他抓着了謝景的袖子,不知道怎麽想的,他問了一句,“懶得跟我說話?”

屋子裏沒聲音,王悅想了想,算了,懶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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