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念詩

王悅次日離開謝家回到中書省的時候, 感覺裏頭的氣氛整個變了。他打量了一圈他的同僚與下屬, 嘩得低下頭去一片,王悅看得眉頭輕輕抽了下。

王家世子好男風這事早有風聞,而今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

王家世子他确實喜歡男人!他喜歡俊俏的世家公子, 身量高品貌佳者尤為上乘,

這世道權貴好男風再正常不過, 衆人将各異的心思壓下去, 中書省面上依舊風平浪靜。

午睡後,王悅很是随意地躺在堂中,腳擱在梨花木桌案上, 漫不經心地望着他對面的人, 似乎是在思索。對面是個十五歲的世家公子, 眉目清秀身量纖細, 穿着件齊整的孔雀綠官服,王悅看了他大半天, 終于無聲笑了下,“你剛說什麽?”

“下官願投入世子門下。”年輕的世家公子說着這話,一雙眼試探似的瞧了眼王悅。

王悅望着面前的少年,心裏頭數了數, 沒數明白,這一個月來實在太多同道中人上門找他自薦枕席了。他從一開始直接噴了口茶出去,到如今能氣定神閑地聽人說完,他這确實不容易。他擡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茶,望着那對面的少年良久, 終于問道:“你剛說你是哪裏人士來着?”

那世家公子忙道:“吳興沈氏。”

王悅想了一陣子,點點頭,低頭又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門外頭,有二三侍女奉命灑掃庭院落葉,一群小姑娘在階下掃地,一雙眼卻不住朝那屋子裏瞧。

“這都是這月來第二十六人了,你說侍郎大人會不會留下他?”

“不會。”侍女比了下高度,低聲道:“他比中書低,中書喜歡高的。”

“你如何知道中書喜歡高的?”

“他提拔的官都是身量挺拔面目清秀的,你沒瞧見啊?中書省都傳遍了,他偏愛高的!”

“啊!”小侍女恍然大悟般點頭,過了片刻後又憾嘆道:“可惜我不是個男子,不然我也去中書門下當官去,說不準就給中書收了。”

掃地的侍女瞧了眼她,笑道:“日頭都這麽高了,還身在夢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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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笑話我,我若是男子,中書一準瞧得上。”小侍女輕輕哼着歌,在日頭下仰着頭去擦廊下的燈盞。

一旁的侍女笑話道:“是嗎?你跟了中書,那你的沈郎要如何啊?”

小侍女刷一下紅了臉,抿住了笑,冷哼道:“管他作甚?”

“你舍得啊?”

小侍女哼着調子無賴道:“攀上了中書這高枝,我當鳳凰去了,還管他作甚?”她繃着臉,卻又怎麽都藏不住提到心上人那一瞬間眉峰裏頭的笑意。

一旁的侍衛聽着這群小侍女就這麽在廊下叽叽喳喳,瞧她們實在動靜太大了,終于忍不住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別這麽放肆,一人提醒道:“這裏到底是中書省,雖是在王中書的院子裏,可你們這般喧嘩成何體統?教人聽見了丢中書的臉面!”

一群侍女早給王悅寵慣了,也不怕他,還湊上去調戲道:“三郎,我瞧你長得俊俏,我們去給你跟中書說說?嗯?說不準中書真瞧上你了,你明日便當了大官,再不用辛苦當差了。”

那名喚三郎的侍衛心頭一寒,擰着眉看了眼那群侍女,又說不過她們,只能偏過頭去裝瞧不見。

正好這時候那世家公子從大堂中走出來,一群人立刻瞧向他。

那世家公子端着袖子走了出去,臉上有些憾色,又有些冷淡。

一群人心中有了結論。

又沒成!等下一個吧!

屋子裏頭,王悅轉着手中雪色的杯子,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神色昏暗。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輕輕松開了手,雪色的杯盞擱在了案上一聲清響,他後仰着躺在了榻上,閉上了眼。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真的有些想同謝景上床,在昏昏欲睡的午後,他被不知名的情|欲輕輕撩了下,時光從他身體中流淌而過,王悅覺得自己垂垂老矣,又一算,他才二十歲。

才二十年,好像這輩子都快過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倒還算湊合。

王悅今日在不停地往上提拔寒門士子,他沒有親信,什麽事都是親力親為,這麽些日子他沒停下來過。朝中一大批官階低微的寒士經由他的推薦往上游走了走,這群人剛一冒頭,王悅立刻感覺到極大的壓力。

士族利益果然是無人敢碰的東西,他剛一伸手,什麽牛鬼蛇神都冒出來。

王悅坐在堂前翻着文書,忽然刷一下直接摔了那冊子,堂下之人頓時噤聲。

朝中士族仿佛不約而同地打壓冒頭的寒士,其中以琅玡王家為甚,王悅一直頂着壓力穩着局面,可他沒想到王導會在這時候來這一手。

有司參奏中書侍郎徇私渎職,要求皇帝剝去他的官銜與官位。

彈劾他的人是兩位尚書,熟面孔,琅玡王家的座上賓,王悅小時候還喊過他們伯父。

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确實漂亮,王悅坐在案前看着那文書,心頭的火一陣陣往上冒,終于他輕輕嗤笑了聲,提筆去寫奏章。

王悅将陳情書寫完了,自知呈上去給司馬紹瞧也沒用,司馬紹沒兵沒權,這話說到底還是朝臣說了算。他将那陳情書緩緩壓住了,沉思片刻,他擡頭看向面前的官員,道:“去找陶大人,陶道真。”

陶瞻過來的時候,王悅正坐在堂中不知想些什麽。

王悅擡頭直接望向他,“找你幫個忙。”

陶瞻笑了聲,“不成。”陶瞻拒絕地很幹脆了,王悅如今這境地,沒人會幫他,大家都在權貴圈子裏混,誰都不想惹火燒身。交情歸交情,公事歸公事,他在王悅面前坐下了,瞧了兩眼王悅,忽然笑道:“王長豫,你幹什麽呢?混成這樣。”

王導自知自己這副樣子很難看,前些日子太風光,這一摔下來自然難看,他望着頗有些幸災樂禍的陶瞻,道:“行了!笑夠了?”

陶瞻輕笑了聲,“來!不笑你!我哪裏敢笑你,我這不專程過來給你指條明路,王長豫你趕緊回王家算了!”

王悅道:“你說得容易。”

“王導就你一個嫡子,他還能讓你沒飯吃?”陶瞻拂了下袖子,給自己倒了杯茶,“你趕緊回去服個軟認個錯,比求我有用多了!你是個聰明人,大好前程你何必跟寒族這幫人捆一塊。”

王悅看了陶瞻很久,終于緩緩道:“陶家不是士族出身,寒門若是沒有了出路,你陶家在建康永無出頭之日。”

陶瞻聞聲毫不在乎地笑了下,“陶家是方鎮,在外有兵馬勢力,不圖這些虛的。”

“是嗎?”王悅望着陶瞻,“既然不圖這些,那你在建康這麽久做什麽?回廣州去你是陶家二公子,手裏頭握着兵馬,你過得多舒坦,你在建康這麽些年做什麽?”

陶瞻望了眼王悅,沒說話。

王悅接下去道:“京口郗鑒跟你父親同為流民帥,郗鑒和王家聯姻,半只腳已經踏入了建康士族陣營,而你陶家呢?”

陶瞻看了王悅很久,終于失笑了下,“行吧。”他望着王悅半晌,又道:“可我怎麽也瞧不上你啊,你有什麽?你能跟王導比?”

“我确實不夠格,不過我好歹是個建康士族,門路總比你多,你幫我這一回,我給你牽條線。”

陶瞻眉頭輕輕一挑,“說說。”

“颍川庾氏。”王悅望着他,平靜地說了四個字。

陶瞻頓住了,半晌才道:“我記得庾家和王家不對盤吧?”

王悅看了他一眼,“庾家是外戚,庾家女兒是皇後,我與庾家大公子當年在太學是同窗,總得說起來,多熟絡算不上,不過幫你搭條線總是成的。”

陶瞻看了他一會兒,緩緩道:“你要我幫你什麽忙?”

“我被彈劾渎職徇私,士族一齊施壓,皇帝擋不住,我估計要罷官一段時日,你幫我兜着底,我手下這幫寒士暫且交給你了。”

陶瞻斟酌了半晌,點了下頭,“成吧。”

陶瞻走後,王悅坐在堂前發了會兒呆,手不住搓着,外頭有腳步聲響起來。

“啓禀中書,有人求見。”

王悅擡頭看了眼,“誰?”

“尚書省的郎官,桓桃。”

桓桃?王悅不知道為何忽然覺得一陣耳熟,思索了一陣子沒記起來,估計是他在尚書臺時的哪位下屬官員也不一定,王悅開口道:“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便有個年輕的朝官步上臺階走了進來。

王悅擡頭看了眼,來人一身青色官服,身量高挑,眉目有些冷冽,是張陌生面孔。

年輕的小吏拱袖行禮。

“下官桓桃,參見中書大人。”

王悅手中的杯子應聲而落,朱紅衣袖頓時被茶水暈出猩紅,他被那道清冷的聲音攥住了,臉色忽然褪去了血色。

這聲音……

年輕的小吏出身寒門,是建康城二流士族中龍亢桓氏的遠房子弟,本姓為齊,後因為母親改嫁入桓家而改名為桓桃,頗得上司賞識,在尚書臺當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吏,在王悅混在溫峤家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裏,幫他收拾事務的便是桓桃,如今王悅被彈劾,他奉命過來幫襯王悅。

王悅望着他有些愣,這人長相氣質都很平常,唯有聲音,實在是像極了謝家大公子。

桓桃本來是進來奏個事,在中書省中上下級交涉再尋常不過了,他原也沒當回事,可沒想到他一開口,王家那位世子便盯着他再沒轉開眼,他心頭抽了下,頓覺異樣。

“大人?”

王悅一聽着他的聲音,抓着杯子的手忽然抖了下,平複了許久,他終于道:“什麽事?”

“我奉尚書之命過來與大人交接職務事宜。”

王悅聽着那聲音又恍惚了一陣子,随即又立刻冷靜了下來。他擡頭看了眼桓桃,心裏頭有了數。他如今剛被彈劾,皇帝的處置還沒下來,尚書臺這幫人便派人過來交接職務,說白了便是在給他下馬威。他惡名在外多年,誰都不會想在這時候撞到氣頭上的他,這小吏怕是個沒地位的,才會被人推到他面前來。

是個沒地位沒靠山的便宜寒士,這種小吏他每日都見,王悅心裏頭有了數,忍不住又看了桓桃兩眼。

桓桃來之前便做好了王悅震怒的準備,瞧見王悅神色如常倒是有些詫異,他低着頭沒說話。

王悅看了他大半天,終于道:“你叫什麽?”

“下官桓桃,字初李。”

王悅頓了許久,緩緩道:“你先回去,交接事宜我自會安排,不用尚書臺諸位大人操心。”他看了眼桓桃。

桓桃一擡頭對上了王悅看着他的視線,他一頓,随即點了下頭,應下來了。

王悅望着他離開的背影,不知過了多久,手終于緩緩松開了。

三日後,皇帝下令,按有司所奏免去王悅職位,又因為溫峤與陶瞻從中斡旋,王悅複起中書侍郎,以白衣身份暫領其位。

彈劾王悅的奏章中翻到了謝家的勢力,皇帝問他是怎麽回事,王悅沉默了許久,終于低聲笑道:“沒事,他和我鬧着玩。”他望向司馬紹,搖頭笑了下。

司馬紹望着階下臉色蒼白的王悅許久,終于緩緩道:“你确定?”

王悅點了下頭,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好,他低聲道:“沒事,我确定。”

王悅出了宮門,沿着大道往南走。他想了想,覺得謝景應該沒打算做什麽,若是真的想算計他,不會只蜻蜓點水似的做這麽點,他沒和謝景在這一塊打過交道,也不清楚謝景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猜了下覺得應該差不離。

他依舊不想見謝景。

王悅回了中書省。思索了一陣子,他将桓桃從尚書臺調了過來,放在了外頭當個小吏。他頭一次指名道姓點了個人,中書省官員雖嘴上不說,心裏頭卻明鏡似的。

那名叫桓桃的小吏,用小姑娘的話來說,長得很俊。

王悅觀察了桓桃兩日,發覺這小吏确實有些本事,學東西上手極快,辦事又快又妥,最主要的是,瞧着挺死板的一個人,心眼通天,八面玲珑。王悅手底下本來就沒多少能用的人,他有意想扶持這小吏一把,對他上了點心,日子一久,中書省的人瞧桓桃的眼神都變了味道。

桓桃是個勤懇辦事的老實人,他一開始還真沒懂。

一群侍女瞧桓桃死活不開竅,替王悅幹着急了小半個月,眼見着王悅等得都瘦了,終于一群小姑娘坐不住了,找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把桓桃提出來訓了大半個晚上。

桓桃聽完後愣了半天,醍醐灌頂,他坐在原地久久沒說話。

夜裏頭王悅正在翻看文書,敲門聲響起來,他随口道:“進來。”擡頭看了眼,他微微一頓,“是你?”

桓桃在王悅跟前站定,這些日子他節節高升,如今一身孔雀藍。

王悅對桓桃那副像極了謝景的嗓音的新鮮勁早過去了,他早說了自己喜新厭舊,如今幫襯着桓桃完全是出于瞧中了他,想扶持他當親信,不過這事八字還沒一撇,王悅也不急,他見對面桓桃不說話,沒什麽興致繼續和他大眼瞪小眼,問道:“有事嗎?”他一大堆事還沒辦,沒工夫陪他玩。

桓桃看了王悅一陣子,終于走上前去。

王悅看文書看得眼睛疼,下意識揉了下眉心,擡手喝了口水,下一刻他差點沒被茶水嗆死。

桓桃在他面前脫了外衫,又去脫內衫。

王悅忙問道:“你在幹什麽?!”

桓桃望着他,“不瞞中書說,我确實想做官,我想出人頭地。”

王悅一頭霧水,又有些震驚,“所以呢?”

桓桃将脫下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在了王悅的面前,他望着王悅一字一句道:“好風憑借力,送我登青雲。”

王悅愣了下。桓桃很随意地在他面前坐了,一點都沒有平日裏那副死板的樣子,擡眸那一瞬間,隐約有股深藏已久的桀骜綻出來,整個人的面貌煥然一新,王悅給看愣了,他不是覺得驚豔,他是給吓着了。他養了頭狼。

桓桃從前對男子之間的事只有耳聞,沒接觸過,來見王悅之前他特意去觀摩了,他對男子完全沒興趣,如今亦是,他看了眼王悅,伸手将人攬住,将人壓在了身下。

王悅望着他,打量了一會兒,猛地擡肘頂住桓桃的脖頸,一腳将人踹了出去。

桓桃是個文臣,斯斯文文的那種,這種人王悅單手能打三個。桓桃直接被踹了出去,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

王悅抖了下衣襟,他走過去居高臨下看了桓桃兩眼,忽然笑了聲。

他蹲在了桓桃身邊,輕輕拍了下手上的灰,笑道:“你以為我提拔你是看上你了,想跟你上床啊?”

桓桃還沒緩過勁來,眼前一陣一陣黑,他看了眼王悅。

王悅低頭看着他,忽然低聲笑道:“你挺有出息啊!頭一次?還是說以前有跟人睡過?”

王悅這話問得很無禮,擺明了在問桓桃是不是陪人睡到這位置上來的,桓桃神色卻很是坦然,“頭一次。”

“你一個大男人,靠這種旁門邪道上位,你們讀書人不都覺得……”王悅一時想不到合适的詞,忽然想起來了,道:“你就不覺得有辱斯文嗎?”

“不覺得。”

王悅被這三個字嗆了下,他聽着那熟悉的聲線,看了桓桃大半天,忽然忍不住輕輕笑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些什麽。他望桓桃,漫不經心道:“說你錯了,我今日就饒了你,否則算你行賄,你去牢獄裏等好風送你登青雲吧。”

桓桃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開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錯了。”

那熟悉的聲音讓王悅頓住了,他望着桓桃許久,一雙眼裏頭是桓桃看不懂的東西在沉浮。

不知過了多久,王悅輕輕拍了下桓桃的肩,大發慈悲般笑道:“行了,起來吧。”

桓桃從地上起來,他已經反應過來哪裏不對頭了,從案前拿回自己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上,沒有絲毫的窘迫與尴尬。

王悅一直望着他,終于,他低聲道:“桓桃,跟着我吧。”

桓桃穿衣服穿了一半,聞聲看向王悅,他猶豫了下還要不要繼續穿。

王悅看笑了,他從一旁的案上抽了本書扔給桓桃,“念念。”

桓桃挑了下眉,撈過了那書,打開看了兩眼,剛剛危急關頭眉頭都沒皺下的男人,此時嘴角忽然極輕地抽了下。他望向王悅,分明不懂王悅是個什麽意思。

王悅懶洋洋道:“本官跟別人不一樣,不用你犧牲清白陪我上床,你就每天給我念念書吟吟詩,從今往後起,我送你登青雲,如何?”

桓桃望着王悅,将手裏頭的書擡了下,“你确定念這本?”

“确定。”王悅點了下頭,笑了下,“就念這本,念好了,我明日升你入中書省內堂。”

桓桃看着手裏頭那本淫|詩集,頓了很久,嘩得一下拂袖在王悅面前坐下了。

夜深昏照。

院子裏頭的一群侍女瞧見桓桃自進去後便沒再出來,眼睛都綠了。夜半,瞧見裏頭還點着燈,一人貓腰走上前去。

小侍女湊着耳朵貼在門縫裏聽了大半天。

躲在後頭的侍女忙低聲問她聽着了什麽。

小侍女聽了大半天,不知道為何怎麽都不說話。

一群人眼見着她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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