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才華

王悅想了想, 都說東晉寒門無出頭之日, 可若真的算起來,寒門根基雖淺,崛起倒也不是沒有希望。

北土蘇峻、劉暇、乃至陶侃祖約都隸屬當年乞活軍陣營, 這幫掌控實權的東南将軍大多是寒門或是二三流士族出身, 被江東士族擠壓得喘不上氣, 心裏頭是憋着火, 若是運籌得當,他們将會是寒門最堅實的靠山。

寒門如今缺得是什麽?

缺個領袖。

進能靈活周旋于士族之間,退能接引流民帥勢力, 定江東之亂局, 堪東南之乾坤的人, 寒門如今缺了個這樣的領袖。

從前一敗塗地的劉隗刁協雖有赤誠之心, 可權術實在太上不了臺面,把江左士族得罪了個遍, 落得了個凄涼下場。

如今的寒門裏頭,桓桃籍籍無名,卻真是個一流人物。王悅越看他越驚喜,他覺得自己這把壓對了。

他打聽了桓桃的生平, 少年桓桃出身寒微,自幼寄人籬下,卻清高非常,引古今之聖賢為友,十餘年來未嘗低眉阿權貴。少年一腔熱血滿腹衷腸入了朝堂, 立志要為天下蒼生謀福祉,卻被九品中正制當頭喝了一棒,人仰馬翻,他爬起來又在泥潭裏混了将近十年,未遇到王悅之前,他不過是個看人臉色吃飯的無名小吏,為往上爬不擇手段。

那股子傲氣不在了,可赤子之心十年不變,确實難得。

王悅問過他,若是窮盡一生都無法達成平生志向,他會如何?

一板一眼的寒門小吏正在對着賬本,聞聲看了眼自己的頂頭上司,冷冷淡淡哼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王悅當場點了點頭,回去後立刻偷偷摸摸翻了書查了一陣這話什麽意思,這年頭和讀書人打交道太他娘的累了。

王悅查到了。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琢磨了一陣子,他喜歡這句話。

明眼人都瞧出來了,王悅近日有意扶持桓桃,王悅幾乎是豁出去全付身家幫桓桃在鋪路,中書省流言四起,王悅不動如山,桓桃想要登青雲,他願意做那扶搖風,這年頭從衆多無病□□的士族子弟裏突然瞧見個桓桃,簡直是将他的眼睛都洗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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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王悅實打實往桓桃身上砸本錢,桓桃卻冷淡非常,一點沒有知恩圖報的心,和王悅混熟後,時不時還暗諷兩句王悅繡花枕頭不學無術。中書省的人嘴上不說,心裏頭都覺得桓桃不識擡舉,無奈人家中書不在乎,說到底還是老天爺賞飯吃,給了桓桃一張又白又俏的臉,這事旁人還真沒法羨慕。

桓桃樂得當小白臉,圖個清靜。

王悅覺得桓桃真是有意思,一臉狼相卻整日在外頭裝孫子,衆人不知道,桓桃雖然表面上瞧着狼心狗肺,實則還是投桃報李的。

入夜了,桓桃坐在王悅床頭,翻着本冊子給王悅念詩,盡是些不堪入耳的淫|穢之詩,他淡漠地一句句往下念,俨然已經将讀書人的臉面幹脆地抛了。能有這福氣摧眉折腰事權貴,還在乎什麽面子裏子的?

王悅閉着眼躺在榻上睡覺,忽然問了他一句,“桓桃,你心裏頭不平?”

“為何不平?”桓桃望了眼王悅。

王悅道:“我打聽過了,聽說你從前挺清高的,我讓你念這些東西,你嘴上不說,心裏頭恨我吧?”說着話,他瞥了眼桓桃。

“想多了。”桓桃漠然地望着王悅。

王悅給桓桃看笑了,“那我瞧你怎麽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桓桃心道我本來就這樣,懶得裝了罷了,他倒也沒多說什麽,拂了下袖子問道:“你還不睡?我外頭還有兩摞文書。”話外音是你趕緊閉眼睡吧,我要忙着鑽營去了。說完他又拿起那冊子給王悅念書。

王悅聽了一陣子道:“問你個事,你讀這些東西心裏頭什麽個感覺?”

桓桃擡眸瞥了眼王悅,“要聽實話?”

王悅眼睛忽然一亮,點了下頭,“說來聽聽。”

桓桃難得冷淡笑了下,将那疊冊子随手合上了,“什麽狗屁不通的東西也配叫賦?我七八歲寫得都比這強。”他随手将那書往王悅懷中扔了過去,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臉的從容輕慢。

王悅攬住了書,望了眼桓桃。

桓桃覺得王悅真是個沒見識的人,這種書外頭白送都沒人要,文人騷客自得風流,寫淫|詩也有玩法,這種書确實入不了他的眼。他看了眼不說話的王悅,随手從一旁的案上撈過紙筆,提筆蘸墨。

桓桃随手給王悅寫了首賦,王悅拿過來看了會兒,手微微一頓。

桓桃看着王悅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冷淡道:“送你了。”

王悅低頭看着手裏頭那張極為濃豔的賦,心情絕非複雜二字能道盡的。

瞧這遣詞造句,絕對行家啊!王悅雖然不懂鑒賞,但看得東西多了,也能感覺出來些,他瞧着那東西竟也能覺得面赤耳熱。王悅嘴角極輕地抽了下,他擡頭看了眼桓桃。

年輕的官吏一身孔雀藍,眉頭忽然微微挑了下,依稀可見當年少年狂狷。

王悅覺得,自己當初莫不是瞎了眼,桓桃這哪裏像是個老實本分的小吏,這是千年的黃鼠狼成精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悅去找桓桃。

桓大人坐在堂前又是一派勤勤懇懇的老實人模樣。

王悅将文書往桓桃面前一扔,道:“跟我上街!”

桓桃擡頭看向王悅,不明所以。

王悅道:“前段日子不是打仗嗎?朝廷缺錢,手頭又沒什麽東西了,府庫裏還積壓了一大堆麻布賣不出去,皇帝讓王導想想辦法,王導推我這裏來了。”

桓桃沒懂,不過他仍舊老實地起身跟着王悅往外走。

王悅命人搬了兩大箱子麻布衣服,挨家挨戶上門給烏衣巷的公卿大臣們送衣服。敲開門的時候,裏頭的仆從望着一身麻衣上門送禮的王悅,那眼神就跟見了鬼似的。

桓桃是個有心人,他注意到王悅送麻衣的時候,故意繞開了烏衣巷一戶人家,若是他沒記錯,那是陳郡謝氏。他多瞧了兩眼王悅。

建康城的公卿名士都換了麻衣,街頭巷尾不知何時便開始流行起了這種穿麻衣的風尚,原本便宜賤賣都出不去的麻布身價頓時水漲船高。

東晉百姓迷戀名士風尚,那真不是開玩笑的,瞧着人家公卿大族穿麻衣,自己也忙去搶麻衣做新衣,一時之間麻衣的價格翻了幾十倍。

走在大街上,王悅看着滿街麻衣,在他眼中,那不是麻衣,是錢,是軍費,是民脂民膏!

桓桃看了眼洋洋得意逛街的王悅,眼神淡漠,他好半天才壓住了嘴角的抽搐。他已經摸透了,王悅此人得意不過三日必然出事。

不到兩日,王悅果然出了事。

王悅穿了件生麻衣內襯在身上。生麻衣割手,何況是穿在身上,尋常百姓買到的都是漿洗過的,王悅是個富貴人家出身,他哪裏知道麻衣還分種類,桓桃不知道他能無知成這副德性,直到瞧見王悅手上的血他才回過味來。

大街上,桓桃低頭看着坐在街邊的王悅,抓着他的手看了會兒,終于再也忍不住嘴角的抽搐,“你不知道疼嗎?你這麽穿得住的?”

王悅剛剛得知他穿得這種生麻衣一般是拿去做喪服的,他心情很是複雜。

桓桃小心地将王悅的袖子往上挽了挽,盯着王悅手腕上的血痕看了大半天,忽然問道:“你服過五石散?”

王悅心頭一跳,看了眼桓桃。

桓桃是個寒士出身,對世家大族推崇之至的五石散極為不屑,在他眼中,這世上磕五石散的人全是嫌命太長,尤其那些為了追求名士風尚磕藥的世家公子,無病□□浪費糧食,他望了眼王悅。

王悅知道一看這眼神立刻道:“我戒了!你別看我!我早戒了!”

桓桃從袖子裏摸出瓶藥擦在王悅手腕上,冷淡道:“是嗎?”

桓大人那股冷嘲熱諷之意都快滲出來了,被鄙視了一番的王悅嗆了回去,問道:“你哪裏來的藥?”

“自己配的,便宜草藥混的,不值錢。”他在王悅的手腕上抹着藥,又從懷中掏出塊水紅色帕子綁在了王悅的手腕上。

王悅盯着那條水紅色帕子看了許久,眼神漸漸變了味。

桓桃面無波瀾地望了眼王悅,也不解釋自己一個堂堂大男人為什麽帶條水紅色帕子,他開口道:“少服點五石散。”桓桃難得說了句真心實意的勸告,王悅瞧着能打能鬧騰,其實身體不太好,五石散太糟踐身體,王悅碰這個純屬嫌自己活得太長。

王悅本來低着頭,聽着這一句話,他忽然一愣。

他擡頭望向桓桃,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輕點了下頭,“嗯。”

桓桃看着難得不猖狂的王悅,奇怪的瞥了眼他,又怕生麻衣的領口割傷他,随意地擡手輕輕整理了下王悅的衣襟,他也不是什麽鐵石心腸的人,瞧見王悅這副樣子,難得低聲道:“行了,回去換衣服吧。”

王悅點了下頭,兩人剛一起身,王悅腳步猛地頓住了。

站了大半天的謝尚望着回過身來的王悅,終于扭頭看了眼一旁的謝景,他沒敢發出任何的動靜。

王悅看着謝景,愣了會兒,馬上鎮定下來了。

謝景沒說話,一雙眼望着王悅,眼中瞧不出情緒。

兩人對視了一陣子,王悅主動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巧。”王悅落落大方地說了一句。

謝景望着他。

王悅接下去道:“我出來走走,我這就要回去了。”頓了半晌他又問道:“你上街有事辦嗎?”

謝景依舊沒說話。

一旁的桓桃皺了下眉,無論如何王悅是個朝廷官員,對面這副樣子确實無禮,他剛欲說話,王悅抓了把他的胳膊不着痕跡地往後推了把。

王悅望着謝景,心頭陡然有點不安,他瞧謝景不開口,半晌笑道:“行,那你先忙吧!我這有事,我先走了。”他對着謝景笑了下,點了下頭往外走,禮數一點不缺。

兩人錯肩而過的那一瞬間,謝景忽然開口了。

“王悅。”

王悅頓住了腳步,他緩緩将心頭的情緒壓下去,回頭看了眼謝景,笑着問道:“有事?”

謝景忽然沒了聲音。

王悅極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聲音,他這才轉身繼續往前走。桓桃跟在他後頭,他瞧了眼王悅的手,王悅的手緊緊攥着,指節慘白。

謝景聽着腳步聲逐漸走遠,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心底有冷意散上來,他将眼中的情緒掩去了。

這頭王悅和桓桃剛走出謝景的視野範圍,王悅立刻停下了腳步。

桓桃之前也零星聽過王悅和謝家大公子的事,王悅不像是會忍氣吞聲的人,今日這副樣子他是頭一回見。他問道:“那便是謝陳郡?聲音和我像極了的那位世家公子?”确實好樣貌。

王悅回頭看了眼桓桃。

桓桃開口道:“你怕他。”

王悅聞聲倒是笑了,也沒同桓桃解釋,只低聲冷淡地警告了一句:“別去招他,惹上陳郡謝氏對我們沒好處,下回見着賠個笑臉。”

桓桃沒說什麽。

王悅想了一陣子又道:“你也招不上他,我昏頭了,當我沒說。”他沒再說什麽,轉身往中書省走。

桓桃看着王悅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王悅回去後在堂中坐了許久,大半天沒動靜,最終他又去翻文書了,找點事情做。

夜裏頭,王悅躺在中書省輾轉反側睡不着。屏風立在床前,上頭勾着花鳥,王悅盯着看了會兒,擡手揉了下眉心。

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來,王悅腦子正昏沉,也沒多想,随口道:“幫我倒杯水。”

腳步聲頓了下。

謝景望了眼王悅的方向,他走到桌案邊,擡手倒了杯水。手旁的鎮紙下壓了張詩稿,謝景掃了眼,視線頓住了,案前點着昏暗的燈,他拾起那張稿紙看了會兒,燭光輕輕跳躍着,他垂眸沒說話,看完一張,他往後翻了翻。

王悅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眉頭卻是緊緊皺着,瞧着桓桃沒動靜,他問道:“你怎麽了?”

謝景沒說話,伸手将那兩張寫滿了□□詩賦的稿紙輕輕放在了燭臺上,猩紅的火舌卷上來,一下子燒了幹淨。火光灼白,他眼底照不見東西。

王悅隔着屏風隐約瞧見個人影,也看不分明,他瞧見火光,問了一句,“你在幹什麽?幫我倒杯水,順手幫我把案上那冊子拿過來。”

謝景看了眼桌案上那堆散落了一地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道:“哪一冊?”

王悅沒聽出來,他以為那聲音是桓桃,思索了一陣子覺得講不清楚,他自己從床上下來了,“算了,我自己來。”他穿了鞋往外走,随口問道:“你今晚怎麽來的這麽遲?出什麽事了……”轉過屏風那一瞬間,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謝景望了他一眼,手邊是一層浮灰。

王悅愣住了,一下子竟是反應不過來。

兩人站在了窗邊,窗戶半開,清風徐徐吹進來,王悅看了不做聲的謝景大半天,屋子裏靜得只聞蠟燭噼啪聲,王悅心頭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瘆得慌,他壓去了心裏頭的不安,半晌才道:“你找我有事?”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從袖中掏出封東西。月照打在了他身上,王悅看不清他的神色。

王悅不動聲色地猶豫了下,伸出手從謝景手裏頭把文書撈過來看了眼,打開發現是封文書,仔細看了眼發現是周劄的追封事宜細則,這件事近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王悅也有所耳聞,不是什麽大事,他沒想摻和。

他有些沒想到謝景是為了公事而來。

王悅合上了那文書,思索了一陣子,開口道:“這事若是問我的意思,周劄畢竟是叛臣,追贈不合禮數,具體事宜我不是太懂,要問過朝中禮官才能做決定。”他看了眼沒說話的謝景,斟酌着提醒道:“這事不歸我管,你出門去尋尚書臺問……”

下一刻,王悅撞上了窗戶,後背一陣劇痛,他悶哼了聲。

謝景擡手将人抵在了窗戶上,扣住了王悅的下巴,低頭吻住了他,王悅渾身一僵,擡手緩緩地抱住了謝景。

謝景扣住了王悅環上來的手,從自己身上扯了下來,王悅忍痛輕哼了聲,謝景沒說話,将他的手腕扣住了按在窗棂上。他低頭吻着王悅,将人圈在了懷中,伸出另一只手去解王悅的玉帶鈎,用力扯開了。

王悅喘不上氣,手疼得直哆嗦,謝景松開他的那一瞬間,他猛地下頭去大口呼吸,衣襟被抖開,他渾身僵了下,忽然他用力地将手抽出來,擡手用力地扯着自己的衣領脫衣服,一雙眼死死盯着謝景。

謝景抓住了王悅脫衣服的手,一點點攥緊了,他盯着王悅瞧,王悅渾身劇烈顫抖着,卻仍是擡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謝陳郡。”

謝景停住了,下一刻他将人抵在了牆上,摸着他的頭發用力吻了下去。

王悅從未有過這種感覺,胸膛快炸開了,所有的情緒都積蓄到了決堤的邊緣,頭一回是謝景将他扯到床上去的。

一切都是混亂的。

謝景想要清醒些,可低頭吻住王悅的那一瞬間,所有情緒都失控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王悅,手指在王悅的體內碾着,将他所有的神态變化都盡收眼底,王悅一直在忍,他看着王悅一點點崩潰下去,王悅顫抖着哭出來的那一瞬間,謝景覺得自己離崩潰也不遠了,他終于将低聲求饒的王悅壓入了懷中,一點點進入他的身體。

王悅次日一大清早起來,瞧見謝景坐在身旁,他盯着謝景看了會兒,下一刻記憶就如潮水般湧回來了。

謝景低下頭,将王悅攬住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王悅,別鬧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景認真的就像個沒收黃色書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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