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外鎮

王悅回了王家。

曹淑不管什麽權場不權場, 也不管什麽朝堂與廟堂, 她就這麽一個兒子,王悅必須回家,誰攔着便是跟她過不去, 當着王導與王家叔伯子弟的面, 她也這麽說。

王悅那院子早空了, 清冷得不像話, 曹淑帶着王悅回了她的院子。

侍女端了熱茶上來,不一會兒又端了碗剛煲好的蓮子粥上來。熱氣騰騰的,曹淑将勺子放在了王悅的手心, 瞧着他低頭喝粥, 她忽然就哽咽了。倒是沒掉眼淚, 摸了摸王悅的肩膀胳膊, 又問道:“冷嗎?”她看向一旁的侍女,“再去生兩只爐子!”

王悅将粥咽了下去, 擡頭看向曹淑,他的臉上還留着兩道印子。

曹淑瞧了兩眼,心頭一痛,拿了點藥用指頭抹了給王悅揉了揉。

王悅倒是很聽話, 坐在那兒不聲不響,任由曹淑給他上藥,瞧曹淑眼睛裏都是痛色,他低聲道:“其實也不疼。”

曹淑聞聲終于忍不住罵道:“都不知道疼了?誰教你忍着的?!”

王悅看着曹淑,忽然笑了下, 求饒道:“那我錯了。”

曹淑一時氣結,她瞧着王悅這副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按道理說王家這水土養出來的人多刁鑽,王應王含都是吃不得虧的主,就連王導那庶出的二兒子王敬豫都有股豪橫勁兒,唯獨王悅,瞧着猖狂得意,打落牙齒混血吞,竟是個這麽沒出息的人,這讓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

曹淑一邊給王悅上藥,一邊忍不住數落着他,終于,她停了下來。

王悅看着她,像是小時候似的,乖巧地坐在她身旁不說話,等着曹淑的氣消下去。

曹淑一下子竟是不忍心再罵,良久才道了一句:

“你可如何是好啊?”

王悅得罪了建康城太多士族,仕途算是徹底毀了,王導又是個拎不清的人,自家兒子的死活都不管了,光顧着他那些什麽大局,曹淑沒主意,來找王悅之前去尋了一趟王悅的世叔王彬,詢問他此事是否有挽回的餘地。王彬也是喟嘆不已,他給曹淑指了條路,說是可以一試。

曹淑忽然抓着了王悅的手,“長豫,你聽母親這一回,你去荊州,你叔父王叔與你小堂弟都在荊州,你去地方避避風頭,當個官,你不能耽誤在建康了。”

荊州,王悅下意識思索了下,瞧了眼曹淑沒敢頂嘴。他怕是出不去。曹淑不清楚朝堂政局,如今局勢之複雜非一言可以道盡。

曹淑一見王悅那眼神,以為他想的是旁的人,神色冷了下去,忽然拔高了聲音問道:“你還在想那謝陳郡?”

王悅頓住了。

曹淑深吸了口氣,“你都落到這地步了,你還想着他?你上輩子是欠了他什麽?他把你魂都勾走了,是不是要你把命搭上才算完?我早知如此,當日還不如讓你娶了庾文君!”曹淑終于後悔了。若是當日娶了庾文君,哪裏會生出這麽多事端來?

曹淑覺得這些都是她的報應,她瞧不起庾文君的家世出身,如今庾文君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她兒子遭這種罪。她真是想不通啊,王悅怎麽就落到了今日這地步。

王悅知道曹淑心裏頭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安慰,終于他開口道:“母親你別急了,我去荊州。”

曹淑忙看向王悅,“你可是答應我了!”

王悅點了下頭,“我答應你了,手頭上的事一結,我去跟皇帝說,我自請外鎮。”

曹淑望着王悅一下子說不上來話,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喜的是王悅總算是聽她一回,這好歹有了門路,難受的是王悅本該在建康城做他的朱衣權臣,如今卻不得不遠走他鄉,曹淑心緒難平,卻終究是什麽都沒說,一把王悅摟入了懷中。

她抵着王悅的腦袋,閉了一瞬眼,“乖孩子,這才對啊。”她輕輕拍着王悅的背。

王悅什麽都說不出來。

曹淑又道:“咱們什麽都不要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王悅終于點了下頭,任由曹淑抱着沒說話。

夜裏頭,王悅睡下了,曹淑坐在床頭看着他,她伸出手去輕輕摸了下王悅的臉,又給他掖了下被角。一旁的爐子裏燒着炭,窗戶外頭雪壓斷枝頭的噼啪聲不時傳來,曹淑坐在床頭一夜沒合眼,她抓着王悅的手,沉思着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大清早,曹淑便催促着王悅把手頭的東西結了,王悅與她說調令一時半會下不來,可曹淑已經開始替王悅收拾東西了,說是先預備着。

二十幾只大箱子,曹淑在屋子裏摸了一天,什麽東西都往裏頭填,大到被褥火爐,小到筆墨紙硯,王悅瞧她忙活了一天讓她歇會兒,她不搭理。王悅一走,她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裏走走停停,摸着那些箱子,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瑣碎的事無端翻來覆去地幹了一遍又一遍。

王悅自己心裏頭清楚自己十有□□走不了,為了寬慰曹淑,他還是試了試。進宮面聖的路上,他本該擔心的是皇帝與士族,不知為何卻冷不丁想到了謝景。

謝景昨夜那意思是明确的,他想去豫州,臨走估計想順手捎上自己。陳郡謝氏的根基在豫州,豫州那是謝家的地盤,王悅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一旦他真的跟謝景去了,他怕是回不來了。

琅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手遮天,謝景都能讓王導妥協,到了豫州,誰知道謝景會變成什麽樣子。

王悅挺能忍的,但不代表他真的什麽都能忍,他不在乎謝景算計他,桓桃一案斬去了他所有的退路,他技不如人願賭服輸,他怪不到謝景頭上,但謝景冷眼旁觀了一切,為了将王敦之死的真相掩蓋過去,他殺司馬沖滅口,把自己當成傻子耍,這事是王悅心裏頭一道坎,這坎上頭有王敦的血。

王悅忍不了,但他也沒法恨謝景,他喜歡謝景,他從沒這麽喜歡過一個人,謝景要他的肺腑他能當場掏出來送給他,他恨不了他。

王敦一案早有公論,王導是對的,謝景是對的,反倒是他錯了,他不識時務,他敗者為寇。

這世道就是這般不講道理又混賬,他應該如謝景一樣作壁上觀,清白幹淨不沾一點腥,可他偏要不服,落到今日這地步。

王悅笑了下,他忽然覺得自己活該。

見到司馬紹的時候,王悅已經恢複了尋常神色,他自請外鎮荊州。

司馬紹聞聲看了他很久都沒說話,終于,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想走?”

這句反問将帝王心術表露無遺,王悅早已把自己的處境看清楚了,他知道自己出不去,不過仍是多說了一句,“是。”

司馬紹放下了手中的筆,垂眸打量着王悅不知道在想什麽。

王悅心裏覺得挺好笑,瞧司馬紹這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外人還道他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副樣子騙騙初入官場的人尚可,可在王悅眼中基本可以歸入裝模作樣之類。

司馬紹壓根沒多少實權,自己離不離開建康,司馬紹說了不算數,寒士一倒,司馬紹元氣大傷,瞧當日他對桓桃的怒氣便知道他混得多慘了,如今他毅然抛棄自己另結外戚對付士族,王悅特別能理解,他也不能擋着司馬紹另找活路,是吧?

王悅想着,擡頭看了眼司馬紹,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眸。

年輕的帝王望着他,終于低聲道:“為何想走?”

“我累了。”王悅這一句話連“微臣”兩個字都沒加,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懶。

司馬紹看了他許久,忽然道:“荊州?為何不是豫州?你同謝陳郡又出事了?”

這一句無關朝政,有關風月,王悅以為他在轉移話題調侃自己,沒當回事,随意地回了一句,“一輩子長了去了。”意思是:出點什麽事不正常嗎?

司馬紹若有所思。

果然如王悅所料,兩人胡亂說了一圈,司馬紹不痛不癢的幾句話便把他打發了,外鎮一事不了了之。司馬紹字裏行間暗示王悅可以與王導談談,王悅聽懂了裝作沒聽懂,糊裏糊塗地搪塞過去了。兩人在宮殿裏天南海北胡扯了一通,一個下午竟是給兩人糊弄過去了。

司馬紹估計是嫌王悅煩了,在快入夜的時候,總算不鹹不淡地下了逐客令。

王悅識相地滾了。

他是午後去觐見的司馬紹,離開皇宮的時候天都黑了,老太監給王悅提燈開路,送着他往外走。

雪停了,宮道上銀白一片,王悅走了一程,許是太無聊,和那提燈的老太監說了些話。

這位是司馬紹宮裏頭的老人了,王悅小時候常見,兩人聊了會兒,王悅有意避開了權場之事,不知怎麽的兩人最後聊到了後宮裏頭的貴人。

一般權臣都會留意宮中之事,如今貴族聯姻盛行,後宮與前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即便如今皇權不振,這事還是許多人盯着。

老太監瞧王悅有些憔悴,跟王悅說了件近日宮闱中流傳甚廣的事。

年輕的皇帝迷戀上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子,将那女子藏在後宮裏頭,藏得嚴嚴實實,令無數嫔妃眼紅不已。

王悅如今自顧不暇,這些事他聽了沒多大感覺,過耳便忘。深宮之事,他一個局外人不敢貿然下定斷,不過他瞧司馬紹與庾文君夫妻之間的默契還是有的,後宮再亂,只要前朝風平浪靜,庾文君的地位鐵打不動。

不過這些跟他一個失勢的權臣都沒有關系,他自己尚茫然,哪裏有心思去管司馬紹的風花雪月。

漫長的宮道仿佛走不到盡頭似的,高聳的宮牆鎖了春秋,不知哪座宮殿傳出來凄清的箜篌聲,王悅在雪地裏聽着那聲音往前走着。

天地間茫茫然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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