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龍鳳
桓桃走了。
立志要登青雲的年輕寒士還未來得及大展宏圖便摔了下來, 人生總是磕磕絆絆的, 沒法一帆風順,多少無常都要平心靜氣地去接受。好像無奈極了,可就是這樣的。窮且益堅, 不墜青雲之志, 年輕的寒士收拾行囊離開了建康城, 外頭的天更廣, 路更寬,他的人生到此刻才剛剛開始,從此海闊憑魚躍, 天高任鳥飛。
王悅莫名就相信, 總有一日桓桃還會回來, 帶着風霜白露, 帶着青雲浩氣。
即便桓桃不會回來了,可總會有像他這樣的人回來, 将這世道的迂腐虛華一掃而空。
王悅想,人活着要有點盼頭。
他去送了桓桃,站在古渡口角落裏看着桓家二姐弟,沒走上去湊熱鬧。酒旗招搖, 秋風如刀,将他的身影隐在了昏暗處。
遠遠的,桓桃已經登了船,忽然又轉身對向皇城,端端正正拱袖一作揖。
年輕的寒士一個字都沒說。
王悅瞧着他, 心頭有些熱,又有些嗆,他目送着小舟漸行漸遠,渡口小酒肆酒旗被風刮得獵獵作響,終于,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對着一江東流水。
桓桃走後,這下王悅連說話的人都沒了,他好歹從前還能騙桓桃哄自己兩句開心,如今一個人過日子,清冷得他連你侬我侬的冊子都翻不下去。他坐在中書省院子裏對着那庭中丹桂樹,翻了兩三本文書,嘆了十七八口氣。
王悅覺得真是桓桃走了才知道他的好。
桓桃政事上機靈,私底下圓滑,可真的論性情,此人真的比謝景好到不知道哪裏去了。他曾親眼見着桓桃不知怎麽的把院子裏一個與他熟識的小侍女氣哭了,桓桃榆木腦子壓根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人又愣,瞧人姑娘家的眼淚珍珠似的往下掉,急了,憋紅了臉脫口便是一句“心肝!可別哭了!”
王悅那時躲在角落裏正在看戲,一口茶直接噴了出去。
着實是桓桃與謝景的聲音太像,那一句“心肝”讓王悅毛骨悚然,可他又忍不住,事後又偷偷把桓桃叫進來,讓他又叫了兩聲。
桓桃當時的臉就跟外頭的鹧鸪似的。
王悅想了想,要是換成有人在謝景跟前哭,謝景估計能一聲不吭地看完全程,然後喝完茶走人。從前不覺得哪裏有異,如今回想起來,王悅才發現謝景這人的性子确實冷了些,血是冷的,瞧什麽都入不了眼,那副溫溫吞吞的樣子讓人誤以為他一副慈悲心腸,實則不然。
從前怎麽沒瞧出來呢?
王悅坐在樹下胡思亂想了半天,瞧着空蕩蕩的院子,終于扔了手中的文書,擡手又去摸那副賭盅。
三兩枚骰子,骨碌碌的滾入賭盅,王悅盯着他們瞧了會兒。這東西還是陶瞻送他的,說是祝他無往不勝。
王悅閉上眼後仰着靠在了樹上,日頭落在他臉上,什麽都不去想了。
桓桃一案後,王悅手上的權柄漸漸被收了回去,他本就是白衣述職,站不住腳跟,撕開了這道口子,一下子就空了,皇帝明面上雖還站在他這頭,但作壁上觀的意思愈發明顯了,失勢總是很快的,風刮了一陣子,葉子落下來,一個秋日過去,王悅已然今非昔比,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他卻越活越沒出息了。
若不是王家尚未表态,衆人尚不敢輕舉妄動,按王悅得罪的士族之衆來看,他估計自己這會兒早給人整死了。權鬥是殘酷的。
不過如今也差不到哪裏去,所有人都當他不存在,不去看也不去提及,漸漸地将他雪藏在朝堂之中,皇帝與王家都默許了。剩下的只是日子長短問題。
王悅掙紮過,被挾制得完全動不了,建康沒人敢同時得罪皇帝與士族,陶瞻已經閉門不見他多日了。
倒是郗璿與王羲之來瞧過他兩次,王羲之小心翼翼地問他有沒有什麽缺的,王悅失笑不已,他自認還沒到靠人接濟的地步,王羲之那副拘謹樣子反倒讓他頗為尴尬。郗璿倒是直接,坐下便罵,罵了他兩個多時辰,罵他不識時務,罵他沒用,火冒三丈的郗家大小姐問他接下來打算怎麽辦,王悅頗為爛泥扶不上牆地回了一句“湊合着過”,郗璿起身抓了王羲之便走,頭也不回。
冬日又至,建康城下了頭一場雪。
王悅在中書省住了好幾個月,大起大落都經歷了一遍,從風光到失勢也不過這短短數月,下雪天,他坐在屋子裏對着沒生火的爐子發呆。
終于,他起身往外走。
王悅去了趟秦淮河教坊,點了酒,紅燭昏羅帳,外頭靜悄悄的,他喝完酒裹着被子睡了一下午。外頭的雪下個不停。
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都黑了,他靠着窗戶往外随意地看了眼,大街小巷都是雪,隔壁有人在吹笛子,嗚咽聲聲,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入夜了,王悅終于還是打起精神往外走,他雖然是個落魄的權臣,說到底還算權臣,公事還是要辦的。
王悅忘記帶傘了,拎了盞燈就走,那教坊的歌姬追上來要給他撐傘,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細眉明眸的女子望着他,一雙眼亮得跟星子一樣,“世子,雪大了。”
王悅消受不起這豔福,低聲道:“回去吧。”
說完,他冒着雪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裏頭。
王悅在雪裏走了一程,從暖和的溫柔鄉裏頭出來,一下子天寒地凍的,他打了個寒戰,喉嚨有些癢,他正輕輕拍着身上的雪,頭上忽然多了把傘。
王悅渾身一僵,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謝景撐着把竹紙傘站在王悅的身後,四下無人的街,風雪一陣一陣地刮過蕭索巷子,他将脫下來的外衫披在了王悅的身上。
王悅站在雪中久久都沒說話。
兩人一起往中書省走,瞧見牌子時,王悅停下了腳步。
謝景望着那冰天雪地,終于低聲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王悅走投無路,聽聞這一句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他回身看向謝景,“去哪兒?”
“豫州。”
王悅擡頭看了會兒謝景,忽然笑了聲,他擡手抱住了謝景,在他吻上去的那一瞬間,謝景将他攬住了。
傘和衣服落在地上,王悅感覺到謝景的力道,他一點點吻着他,終于,他低聲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
謝景垂眸看着懷中的王悅良久,眼中瞧不出情緒。他極力控制着,才能将心頭上湧的怒氣壓下去,他望着王悅,擡手摩挲着他的臉,一點點摩挲着,眼中晦暗一片。
王悅別過了謝景往外走,入了中書省,在謝景瞧不見的地方,他的腳步終于頓住了。
風雪吹在臉上,他臉上凍得血色全無,心裏頭有塊地方像是燙着了,翻滾的血氣冒上來,他将那股血氣壓住了,平靜地擡腿往院子裏走去。
推門進入的那一剎間,他愣住了。
爐子的火噼裏啪啦地往上冒,曹淑坐在樹下,貂裘如雪浪,她喝着茶望了一眼王悅。
王悅忽然愣了,他望着曹淑半晌。
“母親?”
“跟我回家。”曹淑沒說廢話,撂下了手裏頭的青瓷杯,茶水潑出去半杯。她望着王悅,語氣平靜而不容置疑。
王悅怔住了,好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曹淑很少管權場上的事,她自知自己不懂,王悅離開王家的時候,她只當王悅是置氣,又加上王導對此事三緘其口,她想勸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勸。今日郗璿上門在她跟前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了一通,她這才得知王悅究竟是個什麽境地。
曹淑起身,瞧王悅愣在原地沒動作,她一把抓住了王悅的胳膊,“跟我回家!”
“母親……”
“什麽都別說了,先回去!”曹淑打斷了王悅的話,她今日過來便是将王悅拖回王家的,管王悅樂不樂意,她一定要将人帶回去,王悅再在外頭待下去,他要死在外頭!
兩人走出去一程,一到街上,曹淑的腳步一頓,眼神忽然整個都變了。
王悅不解下意識擡頭看了眼,視線頓住了。謝景竟然還沒走!
曹淑盯着站在原地沒走的謝景半晌,出門前,王導與她把話說清楚了,她看了眼一旁的王悅,又看了眼謝景,忽然笑了聲。她出身将門,自從嫁入王家後,相夫教子,二十多年了,她怕人笑話王家不知禮數,她端了二十多年賢良淑德。
“我養了你二十年,你就為了他,不回王家,不娶妻,不生子?”
王悅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瞧曹淑神态尚平靜,他低聲道:“母親,我……”
王悅話音未落,曹淑已經走上前去對着謝景揚手扇了一耳光過去。
謝景站在原地沒動,王悅忽然擋在了他面前。
清脆一聲響。曹淑手上沒留勁,王悅沒躲,那一耳光直接見血了。曹淑一見着王悅嘴角的血,呼吸瞬間抖了起來。
“王長豫!你要氣死我?”
王悅擦了把嘴角的血,低着頭回身對着謝景道:“你回去。”他推了把謝景,回身對着曹淑,抖了下衣擺直接屈膝跪下了。
曹淑的眼神一變,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人,這是她親生兒子,她唯一的兒子!她久久說不上話來。
謝景下意識想伸手去扶王悅,剛一碰着王悅的肩,王悅低聲道:“謝景,你先走吧,我求你了!”
“夫人!”
“你別喊我!”曹淑猛地喝斷了謝景的話,“你算什麽東西?滾!”她一把從地上将王悅扯了起來,拍去了他身上的雪,太多的話想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抓緊了王悅的胳膊盯着他瞧,終于忍不住道:“王長豫,你怎麽變成了今日這副樣子?!誰教你的?”
王悅說不上話來,她一把拽住了王悅往回走,“跟我回家!”
謝景站在原地看着,王家人都走了,雪下得愈來愈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他卻仍是站在原地,眼中照不見任何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他袖中的手終于一點點攥緊了。
曹淑拖着王悅回了王家,推門一進去,裏頭的下人瞧見她手中的王悅皆是一愣。
曹淑冷冷掃了眼院中的人,“愣着做什麽?大公子回來了,還不去給大公子收拾院子?”
“是!”下人們忙低下頭去,壓住了心頭的詫異。
曹淑抓緊了王悅的手拉着他往裏頭走。
王悅終于忍不住低聲道:“母親,我……”
“別說了!”曹淑打斷了王悅的話,“你是我兒子!王家的世子!我兒子回自己的家誰敢攔着?”
侍女走上去将門替曹淑打開,一瞬間,大門次第打開,熟悉的景象又浮現在了王悅的眼前。
曹淑拉着王悅大步往裏頭走。
王悅不知為何曹淑繞了個遠,這條路一直通到了王家祠堂,列祖列宗前頭,曹淑終于停下了腳步。她看着那黑魆魆的祠堂。
王悅以為曹淑要罰他,沒說話。
一輩子沒服過輸的王家主母對着王家列祖列宗一字一句道,“我兒子是人中龍鳳,他沒什麽丢人的!更沒丢你王家人的臉!”她像是忍住了許多情緒,仰頭對着那尊牌匾,一點點抓緊了王悅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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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