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梅花

王悅收着了一張請柬, 他還奇怪, 如今這建康城還有人會請他去赴宴,翻開一看,發現是庾家大公子的請柬。

邀他聽雪鹿門下, 圍爐燙酒, 共賞梅花。

王悅不知道庾亮這人腦子出了什麽毛病, 這種又酸又無聊的宴會喊他做什麽?他對詩書一竅不通, 近日又倒黴,庾亮究竟為何認為他有興致去赴這種宴會?他到場了,不是送上門去給人當笑話看?

可王悅還是去了。

颍川庾家近日也不知是得了什麽東風, 庾家人節節高升, 國舅爺庾家大公子更是風頭無兩, 王悅決定賣這位舊日同窗一個面子, 去看看他打算唱什麽戲。

王悅到場的時候,明顯宴會靜了一瞬, 就連座上的庾亮都愣住了,似乎沒想到王悅會到。

王悅瞧着庾亮那副詫異樣子,從袖中掏出猩紅請柬啪一聲抛在了案上。庾亮望着那請柬一頓,再擡頭已經恢複了鎮定, 熟絡地與王悅寒暄了一陣。

“世子請上座。”庾亮回頭對着侍從道,“給世子燙酒。”

王悅瞧了兩眼庾亮,心裏頭跳了下,又掃了眼座上諸人,他怎麽都感覺自己像個不速之客。王悅思索了一陣子, 也不客氣,揭了衣擺上座請了。

他一坐下,忙有人上來給他倒酒。

王悅望了眼庾亮,庾亮對着他溫和地笑了笑。王悅瞧了他那副客套樣子一會兒,忽然笑了下,擡手将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他慢悠悠地別開了眼看向外頭的梅花。

饒是王悅再遲鈍他也瞧出來了,庾亮壓根沒想到他會到場,這裏頭出了點岔子。

王悅近日遭的事多了,如今什麽打擊都能面不改色了,他沒什麽好怵的,既來之則安之。

庾亮瞧見王悅別開了臉,臉上的笑意終于褪去,他望了眼桌子上王悅甩下的那張請柬,侍者低頭為他續酒,他低聲冷淡道:“不用管他。”

那侍從不動聲色,輕點了下頭。

庾亮左右打量了一圈,又問道:“謝家大公子沒到?”

那侍從點了下頭。

庾亮心裏頭對此早有預料,倒是也沒多表示些什麽,謝家人行事低調,謝陳郡久居內宅,幾乎從不與外人打交道,他這麽些年也就在一場宴會上瞧見過他,謝陳郡不到場倒是正常的。他看向那侍從,叮囑他下去給客人續酒,別冷了場子。

侍從退下了。

王悅瞧着這幫人竊竊私語,心裏頭覺得有些好笑,沒一個人搭理他,他也樂得清靜自在,坐在原地喝着酒愣是不走,他覺得庾亮心裏頭怕是要恨他,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副無賴樣子像是專程來給人添堵的。

王悅正琢磨着要不要走,外頭響起腳步聲。

紅衣裳的小童子進來通報。

“謝家公子到了。”

庾亮一下子沒端住自己手裏頭的杯子,咣當一聲摔在了案上,王悅回頭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猛地愣住了,謝家公子?他順着庾亮的視線看去,珠簾卷上去,世家公子從雪裏頭走出來,那副清冷眉目好看得讓人失神。

王悅望着他,久久沒說話。

屋子裏頭比王悅剛走進來還要冷,所有客人都瞧着謝景傻眼了,庾亮回過神來忙起身走上去迎他,一副欣喜之色,王悅緩緩低下頭去,手捏着酒杯一點點敲着,主人欣喜如此,場面一下子熱鬧起來,王悅一個人坐在上頭,沒人看他,故而也沒人注意到王家世子的臉色其實是有些蒼白的。

王悅想着不如走了算了,正思索着,他下意識端起了酒杯,還沒喝,手腕被人輕按住了,他詫異地擡頭看去。

謝景不知何時走到他跟前的,從他手中把杯子拿了下來,兩人一時相視無話。

“別喝了。”

王悅心中突然絞了下,他沒說話,臉色愈發蒼白起來,他別開了視線看外頭的梅花。

所有人都瞧着這一幕咋舌,座中不乏有好事者聽說過中書省前頭的那驚世駭俗的一幕,一下子便聯想到了當日之事。聽聞,謝家大公子與王家這位世子私交甚篤,頗有淵源啊。這件事曾經轟動一時,沒親眼見過的人都不敢相信,當初說皇帝和王長豫之間有名堂倒是還有人信,畢竟兩人是同窗,可謝家大公子與王悅這兩人是真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啊。

庾亮從前也不信,今日一瞧王悅那臉色,心裏頭忽然輕輕咯噔了下。他望着謝景。

王悅看着謝景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終于輕輕松開了酒杯,他望向庾亮,“庾元規,我還有事,告辭了。”

說完,他望了眼謝景,從他手中緩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起身往外走,也沒撐傘,一下子走入了風雪之中。

謝景一點點松開了手,他回頭看王悅的背影,朱紅的衣裳像是一叢火,在雪裏頭燃燒着,他瞧着瞧着就暗了眸子。

庾亮低聲喊了謝景兩聲,謝景沒聽見,他略有些尴尬,望着謝景半晌,若有所思。

王悅這頭剛入出了亭子,雪下得着實有些大,夾雜着冰雹,他拐了方向走入了廊下避避風雪,一擡頭卻瞧見個綠衣裳的小侍女望着他。

“世子。”

王悅忽然覺得這小丫頭有些面熟。

梅花樹下,雪色披風上堆着碎雪,瑩白的手攀上枝頭,一點點撫着猩紅梅花。

王悅盯着梅樹下那人看了兩眼,一股極為熟悉的感覺讓他生生頓住了腳步。他有種極為強烈的直覺。

雪色兜帽被輕輕揭開,那人終于回過身望了眼王悅,擡眸的那一瞬,屋檐上掠過兩三只鳥雀,撲棱着隐入了雪中。

王悅盯着她看了會兒,猛地回過神來,拱袖低頭。

“參見殿下。”

年輕的帝後省親歸府,在庾家小住,她望着那立在廊下的年輕權臣,視線最終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

白玉佩上刻着竹,熟悉的樣式讓她驀然想起那一段往事,無數歲月在這一瞬間安靜流淌。她久久沒有言語。

終于,她開口道:“吓着了?”

王悅擡頭看向她,四下無人,他瞧着庾文君望着自己眼神,終于低聲道:“有點。”他确實有點吓着了,卻又馬上反應過來來,“那請柬……”

“我送的。”庾文君輕輕拍了下手上的雪,用眼神示意那綠衣裳的小侍女退下。

王悅此刻才回過神來,這綠衣裳小侍女當年他在庾文君後頭瞧見過,叫什麽春華來着。

庾文君看着王悅許久,終于道:“好些年沒說上話了,你就光盯着我瞧?”

王悅一頓,立刻低下頭去。

庾文君以為王悅會嗆回來,可王悅沒有,他低下去便沒有說話。她差點就以為王悅要擡起頭來嘲笑她,像小時候嘲弄她胖似的,帶着點無賴又帶着點讨好,可王悅沒有,王悅立在那兒,沒有越過雷池一步。

兩人進了亭子,爐子裏煮着沸水,年輕的帝後随意地卷起袖子燙了點桂花酒,放在了王悅的面前。

若是擱在少年時,王悅能因為這一幕欣喜若狂,可如今心境全非,他望着那酒連伸手去接的心思都沒有。庾文君是皇後,誰都知道他與庾文君之前有過那麽糟心的一段,兩人私會這事傳出去太不好聽,更別提庾文君還是司馬紹的妻子。

王悅活了二十年,頭一回這般牢記尊卑禮數。

“這麽拘謹做什麽?”庾文君終于問了句。

“殿下在宮中不易,怕傷了殿下的聲名。”

庾文君望着王悅,她是知道王悅的,天生不把禮數規矩放在眼裏頭,無法無天的事幹得多了去了,當年她成婚,這人在她院子外頭淋着雨站了一天一夜,天亮時還死死抓着她的袖子不放她走。這麽個人,如今對着自己,規規矩矩,小心翼翼,生怕傷了她的名聲。

庾文君久久沒說話,最終低聲道:“這玉你還留着?我當日賞了下人,你是又尋了回來?”

王悅一時語塞,這玉是謝景的,後來也是謝景找回來的,他心裏覺得無需與庾文君解釋太多,輕點了下頭,敷衍過去了。

庾文君望着他,沒了聲音。

兩人坐在亭子裏,聽着外頭風雪聲兩相無言,有細雪斜斜吹入廊下輕拍在年輕帝後的身上,她別開視線看向外頭的梅花,終于低聲道:“年紀小的時候,對着你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你別放在心裏頭。”

王悅想了一陣子,不記得了,庾文君那時候估計罵他他也是當情話聽的,何談記恨,他輕點了下頭。

爐子上頭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白茫茫的霧氣騰騰地升起來,庾文君終于回頭瞧了眼王悅,白霧将兩人的面容都隐去了,她瞧着王悅,像是重逢了個多年不見的故人,一眼便把所有過去都勾上了心頭。

她低聲問道:“聽說你近日頗有難處?”

“朝堂上的事,起起落落都平常。”

“多保重身體。”

“嗯。”

庾文君沒再說話,王悅也沒再說話,終于不知多久之後,庾文君說了一句,“我乏了。”

王悅起身告辭。

庾文君目送着王悅離開的背影,天上下着鵝毛大雪,一襲朱衣消失在視野盡頭,最終什麽都瞧不見了,她不知在想些什麽。終于,她收回了視線,擡手喝了口清酒。

空蕩蕩的院子裏,大朵猩紅梅花架在枝頭。

王悅這頭剛走出那院子,心裏頭一時有些後悔,不該跟着那綠衣裳小侍女走的,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他與庾文君都有麻煩。他原以為庾文君費盡心思把自己弄過去是有事相商,卻不曾想臨走了也只是普通寒暄而已,他早知如此還不如先行告辭,庾文君一個久居深宮的姑娘家不懂事他一個中書侍郎還能不懂事?

王悅一邊想着一邊往外走。

還沒走出去庾家大門,忽然他一愣,望着那站在樹下的人,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謝景一雙漆黑的眼正望着他。

隔着白茫茫的一片雪幕,王悅僵住了,胸口什麽東西呼嘯着湧了出來,他站在原地沒了動作。

作者有話要說: 世子快死(僞)了……我是個尊重歷史的作者……後期還有一段大虐……

我覺得劇透也沒事啊!歷史上,曹淑曾經親自領着侍女帶着刀去砍王導養在外頭別院的女人和私生子,hhhhhhhhh刺激不刺激

以前看過一堆亂七八糟的書,猶記得夫人是中國古代十大妒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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