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阿衍
兩人倒是沒吵, 一齊往庾家外頭走, 入了巷子,前頭寬敞處便是門閥雲集的烏衣巷。
“你要去荊州?”走到巷子尾的時候,謝景問了一句。
王悅的腳步頓了下, 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謝景側過頭看向王悅, 王悅穿着很單薄, 微微低着頭, 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頸,雪飄下來落到朱紅色的衣領裏頭暈開了一大片,他漫不經心地往前走着。
快走出去巷子的時候, 謝景伸手抓住了王悅的胳膊, 冬日的黃昏來得快, 小巷子裏斜插着昏暗的暮光, 他将王悅拽了回來,下一刻他被王悅猛地擡肘壓在了牆上, 檐下的冰棱斷裂砸下來,王悅拽松了衣領仰頭吻他,戾氣驟然重了起來。
“你跟庾元規有來往?”王悅陰沉着聲音問了一句。
謝景垂眸看着王悅,尚未說話, 王悅擡手壓住了他的脖頸用力地吻住了他,“別說話!”謝景果然沒說話,任由王悅死死壓着,唇齒被舌頭頂開,刺痛感傳來, 王悅在咬他,血腥味頓時彌漫開來。
心尖仿佛顫了下,熟悉的氣息席卷而來,謝景的眸子倏然暗了下去,王悅低沉的呼吸聲在他耳邊萦繞着,将他一點點困住了。
終于,王悅停了下來,戰栗漸漸褪去,一雙眼卻依舊陰狠,他盯着謝景看。
謝景背抵着牆,眸光如晦。
“你來庾家做什麽?你什麽時候也愛湊熱鬧了?”王悅冷冷望着他,“颍川庾家近日身價高漲,庾家大公子都快跟王導平起平坐了,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臣子沒家世沒人脈沒權柄他憑什麽走到這一步?我一個失勢的權臣我看不懂,你同我說說?”
庾亮走到這一步,說是背後沒人指點,王悅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司馬紹早提醒過他,謝陳郡與颍川庾氏有來往,王悅從前還不信,今天瞧見庾亮望着謝景那熟絡的樣子,他真想把眼睛挖出來送給司馬紹。
謝景看了王悅許久,“颍川庾家總會走到這一步的,他畢竟是庾元規。”
庾亮,子元規,東晉年輕權臣裏頭一號人物,弄權之術直逼王導,颍川庾家因為他而位列東晉四大門閥世家之一。
王悅盯着謝景,良久才道:“所以你真的幫了他?”
謝景沒說話。
王悅低下頭去,忽然笑了下,半晌才道:“你不是一直不摻和朝堂之事嗎?你幫他做什麽?”你不是作壁上觀不沾一點腥嗎?你不是最要羽翼幹淨嗎?王悅看了眼謝景,“所以你幫他做什麽?欣賞他?”
謝景一下子頓住了,“什麽?”
王悅倒是沒接着問下去,“成吧。”他沒說話。
王悅說不上來自己心裏頭什麽滋味,最難捱的日子裏頭,他一個人撐着往下走,謝景跟着王導算計他,他也沒覺得委屈什麽的,如今想想,他覺得自己挺不值當的,走到這步真是應了兩個字,活該。
謝景瞧王悅的神色不對勁,正欲說話,王悅忽然開口了。
“我不如他。”王悅低聲道,“我處處都不如他,說白了,我沒了王家,确實什麽東西都不是。”他松開了壓着謝景的手,轉身往外走。
“王悅!”謝景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悅沒能掙開,回過身望着謝景,一雙眼裏頭全是散不開的陰冷,天寒地凍,他真覺得冷飕飕的。
他還是想不明白,謝景為何要幫庾亮?他盯着謝景看了很久,終于撲過去将人壓在了牆上,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吻了上去,戰栗傳遍全身,血腥味瞬間彌漫來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又溫柔了起來,一點點吻着謝景,有意無意地輕輕撩撥着他,他伸手抱住了謝景,呼吸聲低沉而綿長。
直到謝景扯過他的肩将他反身一把壓在了牆上,王悅望着低頭吻着自己的謝景,也沒去管這是巷子口,兩步之外便是黃昏的街道,有來往行人走在雪中,他擡手就去解自己的外衫。
謝景忽然抓住了他脫衣服的手,他垂眸看着王悅,終于用力地将人壓入了懷中。謝景一直沒怒,這一瞬間忽然就火了,他壓着怒意一點點将王悅的領子整理好。
王悅盯着他,“不想要我?”
謝景瞧着王悅的蒼白臉色,心頭火氣驀地消了,沙啞着聲音低聲道:“別鬧了。”
王悅看了會兒謝景,笑開了沒說話,最終那笑也扯不出來了,他輕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凍的還是隐忍着什麽。
庾家梅花園。
兩兄妹坐在園子裏下棋。
庾亮瞧了眼自家妹子,王悅一走,謝景就跟着走了,兩人離席後,他又将王悅那張帖子拿起來瞧了瞧,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烏鹫棋子一枚枚落在棋盤上,年輕的帝後不緊不慢地低手落子。
庾亮忽然開口道:“我今日瞧見王長豫想起件事,你從前不是養了只兔子嗎?你不知道當年他學你的樣子也養了只兔子,想送你來着,一直不敢送,掂手裏頭給掂死了,我同他說,你最厭惡濫殺,他忙求我別把這事告訴你,又給我送了好些貴重東西。”庾亮笑了下,緩緩落子,“我當日瞧他倒也順眼,偏你瞧不上他這副油滑樣子。”
庾文君沒說話,拈了枚漆黑的棋子。
庾亮又道:“說來還是你有眼光,說他好油滑取巧,日後必然機關窮盡無所建樹,如今他真應了你這句話了。”
“王家沒倒,談何無所建樹,他吃祖上家底都能混下去了。”庾文君面色倒是如常,擡手端起茶杯。
“怕是說不好。”庾亮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瞧了眼庾文君,“你久居深宮,不知道此中糾葛紛繁。”
庾文君聞聲微微一頓,她望了眼庾亮,半晌才道:“是嗎?”
庾亮點了下頭。
庾文君若有所思,沒再說話,低手落了一子。庾亮字裏行間提醒她別逾距,她聽懂了,許多話懶得多說。
“皇帝近日如何?”庾亮終于轉開了話題。
“病了。”
庾亮一頓,“病了?”
庾文君輕點了下頭,她望了眼庾亮,一雙眼有些熒熒深邃。
“宮中沒消息傳出來說是皇帝病了。”
庾文君望着庾亮面前那副黑白棋盤,過了許久才終于低聲道:“宮中之事兄長又怎會比我清楚呢?皇帝他病了。”她說着話,緩緩擡眸望向庾亮。
庾亮望着庾文君那雙眼忽然愣住了。
庾文君又落了一子,叩下去輕輕一聲響,“兄長,我久居深宮,婦人沒見識,近日讀史頗有不順,有幾處地方想請教下兄長。”
“但說無妨。”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個什麽意思?”
庾亮頓住了,他深深地望了眼庾文君。
庾文君低聲道:“我這兩日夜裏頭總是想着這話,皇帝扶持外戚與宗親打壓士族,我懂,可我又不明白,咱們庾家不也是士族嗎?若是士族倒了,庾家唇亡齒寒,我們兄妹倆又該如何自處?跟外戚一比,皇帝的心是偏着宗親的,南頓王才是皇帝的心腹,他們是一家人,咱們算得上什麽呢?”
庾亮許久都沒說話,他輕笑着望着庾文君,“殿下思慮頗多。”
庾文君也笑了,低聲道:“我是個婦道人家,整日在宮裏頭閑着,難免胡亂想些東西,好在我還有個兒子,我一想着他便安心了,我這下半輩子便指望着阿衍了,阿衍與咱們兄妹倆才是一家人,旁的人我都信不過。”她望着許久沒落子的庾亮,輕聲道:“兄長,該你了。”
庾亮望着庾文君良久,終于緩緩伸手執起枚白子,輕輕壓在了棋盤上。
庾文君偏過頭去似乎是在認真思索落棋,外頭的雪飄下來,年輕的帝後面龐如秋月,眉眼間是淡淡的冷意。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天地間一片皓皓之白,山河皆寂。
回宮的路上,庾文君想起些年少時候的事,那時候誰的年紀都不大,王悅與司馬紹都是十四五歲的模樣,一群世家子逍遙自在快意人生,秦淮河上面全是他們揮灑下的金粉。
在這群人裏頭,最惹眼的無疑是王悅,年輕的世家子混跡建康,家中門楣上是潑天富貴,鮮衣怒馬得意非常。琅玡王長豫,一直都很有名。
她早在王悅認識她之前便認識王悅,那時候的世家小姐沒幾個不認識王悅的,王家世子哄小姑娘開心是一流,畢竟王家世子有錢又有權,才華不夠金銀來湊,這副爛泥樣子在她這兒混個眼熟還是沒問題的。
她為何不喜歡王悅?說實在的,她忘記了,她有印象的便是,王悅做什麽她都厭惡非常,王悅喝口水她都覺得粗俗。琅玡王家家風也不過如此,當時便是這感覺。
王悅喜歡她,人人都覺得憑王悅那副志在必得的樣子與那琅玡王家的權勢,她必然會受寵若驚嫁入王家,哪裏知道她偏就不嫁,秦淮河那段時日有看熱鬧的人擺賭局,賭她多久之後會嫁入王家,大多都是兩三月,最長不過兩三年,這些人自然是全輸了,王長豫家世好又如何?琅玡王家又如何?她雖是小家小戶出身,可她偏瞧不上王悅。
庾文君如今才回過神來,她似乎并不是厭惡王悅這個人,她只是意難平。
心裏頭總是不甘心的,好像嫁了王悅便是認了命,輸掉了些什麽,可如今沒嫁給王悅,說到底她也沒贏什麽東西回來。
司馬紹這麽些年與她相敬如賓,夫妻間說的最多的話竟是寒暄,頗為可笑,與一群莺莺燕燕争春,她想想覺得更是可笑至極。深宮是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她不喜拘束,如今卻入了一個最拘束人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選了條這樣的路,可選都選了,命就是這樣了。
如今回頭想想,就連當初嫁給司馬紹的念頭都起得很匪夷所思。
一定要找個不輸于王悅身份的嫁了。王家的主母又如何?如今她是一國之母。
庾文君現下想這些事,心頭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好笑感覺,她和王悅置什麽氣?她又為何非要去跟王悅置氣?她清高慣了,這些年來從不屑于與人置氣,怎麽當初偏偏就要跟王悅過不去?
有些事情不能深思。
庾文君坐在攆轎上,雪從簾子裏吹進來,輕輕拂過她的臉。
許多年的後世有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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