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上元

冬日最冷的那兩日, 建康城的雪将許多桃樹壓垮了, 街頭巷尾又開始叫賣兔子燈,有成群的小孩追逐着在街頭打鬧,一溜煙就跑沒了。

王悅覺得這日子越過越沒意思了, 漫長的一輩子, 好似過不到盡頭, 可仔細想想不過百來個春秋而已, 數一數又應該很快到頭了。他如今手頭也沒有公事了,整日吃飽了沒事幹,不喝酒不出門, 躺在榻上一閉眼就是一天過去, 日子過得昏天黑地。

王悅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活, 可他如今真的沒辦法了, 他覺得疲倦,這種疲倦幾乎要把他淹沒在今年這場洶湧的大雪之中。

建康城的天地就這麽大, 東南西北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困死在裏頭了。

王導早就不管王悅了,曹淑瞧着自己親生兒子太心疼,逼着王導安排王悅去荊州。

王導頭一次對妻子直言不諱, 王悅沒地方可去,荊州王舒絕不敢收留他,出了建康城,王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如今已經沒有王敦了,王家子弟在州郡不比從前能夠那般肆意妄為, 王悅留在建康城,衆人照顧他的臉面,反倒能容得下王悅。

曹淑聽完久久無言。

王導這番話只同曹淑一人說:王悅如今有這一席之地便不錯了,靠着祖上的蔭蔽也能混下去,等這陣子風頭過去了,再挂個閑職,寄情山水去做個閑雲野鶴之人,混個好點的名聲出來,這局棋就給盤活了。

魏晉隐士地位奇高,混跡權場被認為身陷污濁,寄嘯山林倒是被認為高風亮節,王悅如今仕途确實沒指望了,這條路是當下最穩妥的路子。

曹淑回來後與王悅談了。

王悅聽完後倒也沒說什麽,寄情山水這四字真是令他不知說什麽好,他自幼生在建康城,聽過無數魏晉隐士的佳話,仙風道骨蓬萊仙府詩酒文章狂且風流,就這麽點東西随意拎出來兩三個詞拼一拼差不多就出來個典型的東晉隐士出來了。他沒什麽想法,一提起名士,他只記得阮籍狂狷窮途而哭。

他依舊出不去這建康城,但是他覺得自己可以預備着弄輛馬車了,到時候他坐在上頭到處逛,等前頭沒路了便放聲大哭,估計多年後還有人稱贊他風流任誕。

王悅給自己逗笑了。

天最冷的那一日,王悅入了一趟宮,近日不知為何,司馬紹似乎喜歡上了與他攀談,大約是如今瞧自己沒權沒勢,皇帝心放下去了,兩人關系反倒緩和起來。

兩人坐在園子裏談國事,不是權場之事,是賦稅、赈災、軍饷、國庫虧空以及流民安置等問題,王悅如今雖然沒權在手,但畢竟當過一陣子官,心裏頭有點數,司馬紹如今真把他當普通官吏而不是個權臣在用,這反倒讓王悅覺得自己還有那麽點用處,他常常也想,最初他的想法不就是簡簡單單地當個官嗎?好像本來就該是像如今這樣子才對的。

所有家世清白的讀書人,未踏入權場前,其實心中所想象的官場都是這樣幹淨的,懷着熱血與衷腸便可以闖出一番天地,他們在裏頭能一邊心系天下,一邊光耀門楣。

怎麽變成如今這副樣子了?

王悅正想着,一時有些失神。

下一刻,一口血噴在了他袖口。

王悅愣住了,他第一反應是以為是自己舊疾發作,擡手就要去擦嘴角的血,忽然他猛地回過神來。

血不是他的。

年輕的大晉皇帝捂着嘴,大股鮮血洶湧從他指縫裏流出來,他緩緩地撐在了案上,瞧了眼手心的粘稠血液,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

“司馬紹!”王悅頓時清醒了,刷一下起身去扶司馬紹,也顧不上什麽君臣之禮,一把将人抓住了,他回頭朝着外頭的太監大聲吼道:“禦醫!禦醫過來!”

司馬紹神色正常,頭不暈眼前也不黑,他緩緩将嘴裏頭的血吐幹淨了,又摸了把掌心粘稠的血,凝結的血塊像是沙子似的混在裏頭。

“你沒事吧?”王悅吓得不輕,司馬紹那跟平常并無不同一個冷淡眼神讓他的心定了些,他問道:“你怎麽了?!”

“沒事。”司馬紹擦去了嘴角糊出來的血,他也是頭一次遇着今日這狀況,卻沒露出慌張之态。他不能慌。

太醫匆匆趕到,司馬紹已經收拾幹淨瞧不出異樣了,太醫上前去診脈。

“怎麽樣?”王悅忙問了一句。

這頭太醫剛戰戰兢兢地說完“無大礙”,王悅一口氣還沒能松下去,司馬紹忽然低下頭去咳嗽了兩聲,王悅與那太醫都瞧見了,大股猩紅的血噴了出來。

哐當一聲巨響,王悅沖上去扶住了摔下來的司馬紹,血淌了他一手,“司馬紹!”

年輕的皇帝手上忽然用力,他撐住了身體沒倒下去,望了眼駭然失色的王悅,“沒事。”又低聲道:“別怕。”

宮裏頭封鎖了消息。

雪中的宮殿徹夜通明,嘈雜的腳步聲響了一夜。

次日,皇帝按時上朝,神色形态皆如常,昨夜的風波不曾驚動朝堂,無聲地消寂下去了。只有立在下頭的王悅盯着皇帝瞧,手中的笏板攥得極緊。

司馬紹望了他兩眼,轉開了視線。

王悅心裏頭騰上了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所有的念頭在腦海中兜兜轉轉,最終只剩下了八個字:天命如此,教人低頭。

王悅是不信命的,司馬紹也不信命。

司馬紹自從吐血之後便沒有再主動召見過王悅,一連兩個月過去,宮裏頭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來,王悅真怕司馬紹悄無聲息地死在宮裏頭了,他換了性子似的天天去上朝,別人道他朝堂失勢在垂死掙紮,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每日去查看司馬紹是死是活。

這日子過得人心驚膽戰,兩個月過去,司馬紹表面上跟沒事人完全一樣,按道理說王悅該寬心了,可他的心卻總是落不到實處。

上元節那一日,建康城熱鬧非凡。

小雪夜,有人叩響了王家的大門。

王悅出去瞧了眼,兜帽輕輕揭開了,雪地裏站着此時本該在皇宮裏批奏折的大晉皇帝。王悅盯着他直接看愣了。

年輕的大晉皇帝一身淡青常服,面上沒有絲毫病衰之色,他瞧着王悅,動作緩慢而又漫不經心地倚在了樹幹上,手裏頭拎着盞随處可見的水紅色蓮花燈,一如少年時。

自打爬上皇位後日日夜夜操持國計民生的大晉皇帝今夜偷了個懶,他一把火燒了案前兩沓奏章,出來逛上元節的建康城,燒奏章的事王悅自然不會知道,正如王悅也不知道他剛在路邊被自己的子民忽悠着花重金買了盞蓮花燈。

天子自然要城府深沉,教人瞧不出虛實。

王悅盯着他瞧了半天,問道:“燈多少錢買的?”

城府深沉的大晉天子:“……”

兩人一齊沿着秦淮河僻靜處走着,喧嘩聲不絕于耳,秦淮河上點點畫舫明亮通透,一條河裏頭全是燈,随波逐流似星火。兩人少年時常出來逛上元節的建康城,年年都是這副熱鬧光景,宵禁在每年的這兩日都會放寬了些,兩人在街上能逛上一整天,直到天翻魚肚白,然後王悅回王家,司馬紹回他的太子府。

王悅走在路上想起從前的景象,一時心頭不知是什麽心境,他問道:“你的病如何了?”

司馬紹正在一旁的攤子前挑撿東西,聞聲回了一句“無礙”。

“沒再吐血了?”

“嗯。”司馬紹付過了錢,從那外鄉來的攤主手裏頭接過了燈,賣東西的是位落魄的洛陽士族子弟,洛陽口音很重,司馬紹聽着這口音親切便與他談了會兒,得知這男人衣冠南渡後家道中落,如今在建康城靠賣草鞋為生,冬日做不了生意,便做些旁的小買賣。

中年男人落寞久了,難得遇上個肯同他多說兩句閑話的,拉着司馬紹聊了半天,最後又嘆道:“如今這世道……”他說到這兒再沒了下文。

王悅在一旁瞧着司馬紹,司馬紹安慰了那男人幾句,有小姑娘上來買香囊,司馬紹說了句不便打擾他做生意便要帶王悅先行告辭了。

王悅倒也沒說什麽,瞧了他大半天,又瞥了眼一旁那偷偷看向司馬紹的兩個小姑娘,終于極輕地笑了下。許多的不如意被短暫地抛在了腦後,小雪夜的風徐徐吹過建康街頭。

兩人在街頭坐下了,司馬紹揪着剛買的那盞兔子燈的耳朵,擡手将燈遞給王悅。

“給我?”王悅頗為詫異。

“嗯。”司馬紹将兔子燈放在了王悅的手邊,又轉過頭去點了壺酒。

王悅瞧着手邊那只竹青色兔子燈,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望了眼司馬紹,“你今夜興致不錯?”

司馬紹喝了口酒。他望着王悅的身後,上元節被自家哭鬧不止的幼弟扯出來買東西的謝家大公子正好對上了他的視線,下一刻男人的視線便落在了王悅的背影上,司馬紹沒說話,擡手喝了口酒,望着一無所知的王悅忽然問道:“你想離開建康?”

王悅點了下頭,記起司馬紹上回吐血的凄慘模樣,想也沒想地伸手從他手中将碗奪了下來,“別喝了。”

大晉的皇帝看着空落落的手心,一頓。

王悅瞧着他那副不敢置信的樣子,覺得自己該笑一笑,畢竟如今瞧見司馬紹懵了可是件很稀罕的事,可他莫名沒能笑出來,他望着司馬紹道:“你多保重身體。”千言萬語說出來也就這一句,多保重身體。

兩人之間的恩怨到如今早算不清了,王悅也不想去算了,活着就好。

司馬紹瞧着王悅隐隐的疲倦神色,又望了眼走近了的謝景,他用眼神示意王悅後頭有人。

王悅随意地回頭看了眼,下一刻抓着花燈的小謝安撲到了他懷中,吼了一聲“世子”,王悅下意識伸手将人撈住了,随即感覺臉頰上被重重地親了一口。王悅低頭詫異地看了眼他,謝安忽然擡頭又親了他一口,親得王悅一愣一愣的。

謝景望着謝安與王悅沒說話,他擡頭看向司馬紹。

司馬紹此次是微服私訪,免了君臣之禮,他也沒招呼謝景坐下,擡眸望着王悅的神色,王悅抱着吵嚷的謝安,神色有些晦暗,可低下頭去謝安說話時眼神又柔和了起來。

“世子!”謝安将手裏頭的花燈舉高了給王悅瞧,“兄長給我買的!”

王悅點了下頭,撥了下謝安手裏頭的燈,“好看。”

謝安聽了猶豫片刻,将花燈放在了王悅手裏頭,“送給你。”

王悅一頓,“送給我?”

謝安點點頭,又道:“世子我好想你啊!你好久沒來我家了!我問兄長,他不理我!”謝安坐在了王悅的腿上,樣子有幾分乖巧,他又道:“世子你為什麽不來我家啊?我讓兄長給你買東西吃,你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他眼睛忽然一亮。

王悅一時說不上來話,伸手将謝安抱住了,給他暖了會兒手。他沒擡頭看謝景。

“這位是謝家小公子?”司馬紹忽然問了一句。

謝安刷一下看向司馬紹,一雙漆黑清亮的眼,他不認識司馬紹,抱住了王悅沒說話。

王悅看了眼司馬紹,低聲道:“要不回去吧?我送你。”

司馬紹瞧了眼抱緊了王悅的謝安,意思很明顯:你這走得了?

王悅輕輕拍着謝安的背,終于擡頭看了眼謝景,謝景沒說話,王悅心情複雜的低下頭去,結果又給謝安抱住親了口。王悅頓時無話。

謝安快悶瘋了,謝萬跟着叔叔去了城外親戚家,家裏頭沒人理他,他整日對着謝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瞧見個熟人,說什麽也不要放王悅走。他瞧王悅猶豫,偷偷看了眼司馬紹,心裏頭隐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忽然從王悅身上跳下去,蹬蹬蹬跑過去抓住了司馬紹的袖子,一副可憐又委屈的樣子。

司馬紹一頓,說出去沒人信,他平日裏很怕小孩子,他連自己兒子都不親近,何況是別人,他下意識要收回手,結果瞧見謝安眼淚下來了。司馬紹的手僵住了。

謝安仰頭哇的一聲就哭了。

司馬紹愣了,王悅也愣了,謝景在一旁瞧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謝安,沒說話。

謝安擡手又要去抓司馬紹,司馬紹下意識起身往後退,“別過來!”

謝安哭得更兇了,委屈地望了眼王悅跟謝景,伸出滿是鼻涕的兩只手要司馬紹抱,“抱!”王悅感覺司馬紹要瘋了,忙伸手去将撲向司馬紹的謝安抓回來,“謝安!回來!”

王悅抓了個空,謝安一把抱住了司馬紹的腿,心頭正偷偷笑,一擡頭直接給吓懵了。

司馬紹捂着嘴,大口的血往外湧出來。謝安愣了,呆呆地松開手看向謝景,“兄長……”

“司馬紹!”王悅猛地沖上去一把将司馬紹扶住了,“司馬紹!?”他擡手去擦司馬紹的血。

謝景的眼神微微一變,他走上前去,謝安立刻躲到了他身後抓住了他的衣角,一張巴掌大的臉吓得慘白,謝景伸出手去給低頭吐着血的司馬紹把脈。

作者有話要說: 死不了……登基未滿三年,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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