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歧路
瞧見皇帝出事, 便衣的侍衛全湧了上來, 王悅扶着司馬紹入了最近的一間鋪子。
“怎麽樣?”王悅忍不住問謝景。
這頭已經施針止住了血,謝景望了眼王悅,低聲道:“沒事。”他回過頭對着侍衛道:“拿紙筆過來。”
司馬紹緩緩止住了咳嗽, 抓了把手裏頭的血, 王悅扶着他, 看謝景低頭寫了張方子遞給侍衛, 侍衛拿着方子詢問般望向他,王悅立刻吼道:“去啊!抓藥!愣着做什麽?”他抓緊了司馬紹的胳膊,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聲音有些抖。
謝安原本躲在謝景身後頭, 偷偷望着王悅, 聞聲下意識又往謝景後頭躲了躲, 吓得不敢說話。
謝景望着王悅, 王悅死死抓着司馬紹的胳膊,擡手擦着他的臉上的血, 臉色駭人。
吐幹淨了嘴裏頭的血,司馬紹擡眸望向情緒有些失控的王悅,他頓住了,低聲道:“沒事。”
王悅一時竟是聽不進去司馬紹的話, 抓緊了他的胳膊,直愣愣地盯着他,這場景讓他驀然想到了王敦之死,他渾身都抖了起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的朱雀桁, 城牆之上挂着骨肉,他在下頭望着,人潮逐漸散去。
司馬紹已經瞧出王悅的不對勁了,撐着榻起身讓自己顯得精神點,他低聲道:“沒事,王悅,沒事了。”
王悅竭力平複着心境,他将司馬紹扶住了。
謝景在一旁望着王悅,沒說話。
外頭侍衛不會煎藥,雜七雜八的聲響傳來,王悅起身要去看,謝景按下了他的肩将人壓了回去,他轉身揭開簾子往雪裏走,雪絮打在他身上,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王悅望着他消失在一陣卷地風雪中。
屋子裏頭靜悄悄的,謝安聽謝景的話一個人乖乖地坐在爐子旁,不敢發出動靜。
司馬紹緩過神來了,他望着臉色泛白的王悅,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遲遲沒開口,終于,他低聲道:“我死不了。”
王悅刷一下擡頭看向他。
司馬紹看着王悅那一手血,又道:“今日之事不能傳出去。”
“我知道。”
司馬紹沒了聲音,胸口陣痛劇烈傳來,他的神色卻沒多少異樣,連咳嗽都沒一聲。他望着王悅許久,低聲道:“沒事。”
王悅的手似乎抖了下來,他壓着心頭的情緒,問道:“你不是說沒再吐血嗎?今日怎麽回事?”
司馬紹聞聲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簾子揭開了。
謝景走進來,他後頭的侍衛忙将藥端上來,熱氣騰騰上湧。衆人不敢耽擱,将藥遞到了皇帝的面前。
“等會!”
王悅忽然喝住了那侍衛,他擡眸盯着謝景。
謝景沒作聲,一雙漆黑的眼裏頭瞧不出東西,他也同樣望着王悅。
王悅忽然伸出手去撈過了那藥碗,仰頭灌了一大口,謝景的眼神瞬間變了,眸中的光亮凍住了。
王悅将藥咽下去,舌根發麻,半晌他才将碗遞給司馬紹,“喝吧。”
司馬紹似乎給王悅剛才的動作驚住了,他伸出手去接過了那藥碗,滾燙的他幾乎端不住,他盯着王悅看了會兒。
屋子裏頭靜極了,謝安一個人坐在角落裏頭,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最後視線落在謝景的臉上,他甚至沒敢走上前去,謝景的神色很平靜,可他覺得後背上一陣陣竄寒意,風一陣陣打在窗戶上,發出撲棱棱的嘈雜聲響。
司馬紹喝完藥本該靜養,可他要回宮,王悅直接道:“我送你!”
司馬紹倒是沒說什麽,輕扯了下披風,不知是在想些什麽。兩人走出了屋子。
謝景的腳沒動,他留在了屋子裏頭,聽着兩人漸行漸遠,小謝安失手将侍衛遞給他的手爐打翻了,骨碌兩聲地滾落在地,撞開了一地的灰與碎炭火。謝安吓了一跳,忙瑟縮着望向謝景,卻發現謝景沒看他,謝景望着那窗風雪,日光照在他臉上,襯得他臉色有些霜白。
王悅與司馬紹回宮,宮道之上,兩人臨別之際,司馬紹忽然低聲喊了句王悅。
“王悅。”
王悅望着他。
雪一陣陣吹過來,年輕的皇帝瞧了他一眼,那雙眼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又重歸了一片沉寂,最終他低聲道:
“我不會死。”
說完這一句,他轉身往前走。
王悅目送着他往宮裏頭走,最終那背影消失在雪夜中,王悅一個人站在原地,好多情緒同時上湧,他忽然微微仰了下頭,雪落在了他眼睛裏頭。
胸膛中有什麽東西在叫嚣,幾乎要跳出來了,可又被生生憋了回去。王悅這輩子從沒怕過什麽,可這一瞬間他好似認命了似的害怕起來,他怕司馬紹撐不過去,這些年來多少掙紮全做了徒勞,如果真當如此,那人活着究竟有個什麽意思?
無所畏懼的年少歲月終究是虛度過去了,可他們還得繼續往前走。
宮道之上,司馬紹緩緩頓住了腳步,宮人不敢催促他,小心地在一旁候着。
司馬紹站了不知道多久,終于低聲道:“去把阮孚召過來。”
“是。”
另一頭,王悅在宮道上了站了大個晚上,終于他自己一個人往王家走。
巷子狹窄而幽深,院子裏蹲着老黃犬,隔着栅欄沖着王悅吠。
王悅往前走着。
繞過巷子,他瞧見了一個人站在陰影處等着他,蓬松的枝條從院子裏斜飛出來,他站在雪地裏頭,擡眸望了他一眼。
王悅望着來人熟悉的眉眼定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疲倦,有那麽一瞬間,他是真的不想繼續糾纏下去了,他想要個痛快,殺人不過頭點地,給一刀還是要如何,他要句準話。
可他又實在沒出息,心裏頭想要痛快,一見着這人的臉又把疼給忘記了,佛家道人不都愛說些新詞嗎?他前兩日剛在曹淑那佛經上尋了個新詞,魔障。這人是他的魔障,是他的心頭火。
他望自己一眼,自己能重新活過來。
王悅站着沒動,謝景走到他面前時,他伸手一點點抓緊了他的衣領,終于低下頭去。
謝景望着沉默的王悅,兩相無言許久,他終于低聲說了一句話。
“我後悔了。”
空蕩蕩的夜裏,這一句話低沉回蕩在深巷裏頭,聽得王悅一愣,“什麽?”
謝景伸出手去,将王悅輕輕攬入了懷中,王悅很輕易就給他拽過來了。
謝景活了這麽些年,從未有過這番心境,憤怒散去後,盡剩了疲倦,他累了。他将王悅壓入了懷中。
他從不做徒勞無用之事,知天命而順,這話自有其中的道理,他不在乎日頭從哪邊出,也不在乎江河往哪頭流,說他冷血也成吧,他确實鮮少能與人有所共鳴,這魏晉數十年風風雨雨在歷史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沒在他心裏頭揭起半點波瀾。可他如今切身地覺得疼了。
王悅摔得太疼了。
他原以為王悅沒了路會回頭,可王悅一直沒回頭,他親眼看着王悅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到如今他終于後悔了,他沒想把王悅逼成這樣,他也沒想把自己逼成這樣。
他知道王悅會疼,他想将王悅從這路上拽回來,可王悅明知道是輸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對的錯的一下子忽然沒了意思。他如今才想到,即便這條路不對,走下去注定是個輸,自己陪他走這一程又何妨?
他算計了王悅一輩子,心裏頭太怕王悅摔着傷着,卻生生把他逼到了這份上。
從一開始便錯了。
謝景将王悅一點點壓入了懷中,王悅終于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王悅撐了這麽久沒吭一聲,卻在謝景低聲說那一句“我錯了”之時,眼淚忽然就下來了,他擡手拿胳膊用力地勒住了謝景,胸膛中情緒劇烈翻湧,兩人貼得極近,清晰地聽見了彼此胸膛中心跳如鼓聲,王悅忽然就哭了,雪下得紛紛揚揚,滿城昏色。
謝景用力地将王悅抱住了,他擡手将王悅壓入了懷中,手至此終于輕輕抖了起來,“沒事了。”他終于覺得荒謬,王悅在乎的從來不是輸贏,這世上的事并非輸贏兩字能說盡的,少年意氣重,好生殺好橫行,一心所向的是自己的大道,不問前路與古今。
他把王悅一個人扔在這條路上太久了,王悅一直在等他。
謝景低下頭去,想要把王悅臉上的眼淚擦一擦,可王悅低着頭死死拽着他的脖子不放手,謝景心頭也跟着他泛上了戰栗,他抱住了王悅,王敦死後,他沒見王悅哭過。這麽些年,他也沒見王悅這樣哭過,好像快崩潰了,卻又難能痛快。
一直到那聲音低下去了,謝景才低聲道:“沒事了。”他又道,“別哭了,我的錯。”他輕輕撫住了王悅的脖頸,溫熱的濕潤感傳來,他的心忽然軟了下去。
王悅死死抓着他的衣領,指節發白,硬是将淡色衣襟扯變形了,謝景覆上他的手,一點點将那只手攏在了手心裏,他将王悅抵在了牆上,怕他覺得涼,手撫着他的後頸墊在了他後背,“怎麽了?”他低聲問道。
王悅靠在牆上低着頭,忽然抓過他的袖子擦了把鼻涕。
謝景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起來,他低頭望着王悅,雪壓斷了枝丫,撲簌着往下掉雪塊,王悅久久沒說話,忽然擡手抱住了他的脖頸,狠狠撞入了他的懷中。謝景順勢就将人用力地攬住了,他的力道比王悅大很多,一點點失控下去,幾乎要将王悅連同骨頭一并折斷在他懷中,王悅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他沒說話,謝景也沒松手。
王悅被騙多了,領教的也多了,最終他仍是忍着情緒說了一句,“你別騙我。”四個字帶着點幾不可聞的哭腔,王悅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那一句話四個字幾乎聽不見,若不是謝景一直全付心神都在王悅身上,他根本聽不清那一閃而過的四個字是什麽,可他聽見了,他沉默了許久,忍着心疼低聲說了個“好”字,他将王悅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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